第10章(2 / 2)

我说这话不怀任何恶意,但我必须承认,我观察到富兰克林太太因为自己不是「主要」病人而显得愤懑难安。所有的注意力现在都集中在勒托尔太太身上,令这个小女人心生不快,因为她早已习惯别人将她的健康状况当作一天的主要话题。

她躺在吊床上,一手扶着腰,不断抱怨自己心悸,而端上的菜饭没有一样合她的胃口。她所有那些苛刻的要求,都是在有病不能忍耐的借口下提出来的。

「我真不喜欢大惊小怪,」她哀怨地向白罗低声诉苦。「我这糟糕的身子真叫我惭愧。总要劳驾别人替我做事,真是──丢人。有时候我会想,身体不好真是一种罪过。如果一个人身体不好、感觉冲钝,就不该活在世界上,不如安安静静走了好。」

「啊,不,夫人,」白罗带着一如往常的殷勤语气说道。「娇嫩的奇花具草应当有温室的护荫,因为它经不起凄风苦雨。一般野草固然能在风雨中欣欣向荣,但是野草却没有因此而得到更高的评价。举我为例,被绑在轮椅上,身躯变形,无法行动,但我并没想到要放弃生命。我依然尽我所能去享受──享受食物、饮料和动脑的快乐。」

富兰克林太太叹口气,喃喃说道:

「啊,可是你不一样。你除了自己之外毫无牵挂。可是我,我还有我那可怜的约翰。我真的感觉自己是他的一个包袱。一个多病而无用的妻子。一块挂在他脖子上的重石。」

「我敢保证,他从来没这么说过。」

「噢,他没说过。他当然不会说。可是,男人的心思一眼就能看透,亲爱的白罗先生。而且,约翰很不善於隐藏自己的情绪。当然,他不会故意不温柔体贴,可是他──噢,幸好他是那种非常不敏感的人。他没有感情,所以他以为别人也没有感情。天生感情冲钝真是天大的福气。」

「我不认为富兰克林医生是个感情冲钝的人。」

「你不认为吗?噢,可是你不如我了解他。我当然知道,如果没有我,他会自由许多。你知道,有时候我简直心灰意冷,心想如果一了百了,那该是多好的解脱。

「噢,别这样,夫人。

「毕竟,我对任何人都毫无用处。离开这一切,回到那茫茫的混沌之中──」她摇头。「这样一来,约翰就自由了。」

「真是无聊透顶,」我把这段话转述给克雷文护士听,结果她这么说。「她绝对不会这么做。你别担心,海斯汀上尉。那种整天以要死不活的口气说要『一了百了』的人,心头根本没有半点这么做的打算。」

我得说,自从勒托尔太太受伤而引起的骚动逐渐平息、克雷文护士回来照顾富兰克林太太之后,富兰克林太太的精神立刻好了许多。

一个异常晴朗的早晨,柯蒂斯将白罗推到实验室附近的那棵榉木树下。白罗最喜欢这个角落,任何东风都吹不进来,事实上,这里连微风也感觉不到,对於讨厌风也不信任新鲜空气的白罗而言,这儿颇能赢得他的欢心。其实我认为他宁可待在屋里,不过只要浑身上下以毛毯裹得密密实实,他也越来越能容忍室外的空气。

我朝他走去,才刚走到他身旁,富兰克林太太正好从实验室走出来。

她的穿着打扮十分漂亮,显得兴高采烈。她对我们解释,她要和博伊.卡林顿驾车去看奈顿宅,在选择印花窗帘方面给予一些专家建议。

「昨天我和约翰说话的时候,把手提包留在实验室里了,她解释道。「可怜的约翰,他和茱迪思开车到塔德卡斯特去了──他们有种化学药剂用完了。」

她在白罗身边坐下,带着好笑的神情摇摇头:

「可怜的人,我真庆幸我没有科学头脑。这样的好天气──他们可真傻。」

「夫人,你这些话可别让那些科学家听见。」

「我当然不会让他们听见,」她的脸色变得严肃起来。她幽幽地说:「白罗先生,你可不要以为我不敬爱我丈夫。我很敬爱他。我觉得他为工作而活的精神实在──太伟大了。」

她的声音带着轻颤。

我心头闪过一丝怀疑。我认为富兰克林太太很喜欢扮演各种角色。此时此刻,她演的是忠诚有加、崇拜丈夫如英雄的贤妻。

她身手往前一倾,一只手放在白罗膝头,一脸的诚挚。

「约翰,」她说。「真是个──圣人。有时候他令我害怕。」

我想,把富兰克林称为圣人未免太夸张了,可是芭芭拉.富兰克林眼眸闪着光芒,继续说下去。

「他什么事都愿意做,不顾任何危险──只要能将人类的知识向前推进一步。这是非常高贵的情操,你不认为吗?」

「当然,当然,」白罗连忙说道。

「可是,你知道,」富兰克林太太又说。「有时候我真为他提心吊胆。我指的是他那种不顾一切的冲劲。他目前正在实验那些可怕的毒豆。我真怕哪一天他会拿自己来做实验。」

「他一定会非常谨慎的,」我说。

她带着一丝苦笑摇摇头:

「你不了解约翰。你没听过他实验那种新气体的事吗?」

我摇摇头。

「是一种他们正在探究的新气体。约翰自告奋勇,拿自己做实验。他在一个大容器里关了将近三十六个小时,不断测量自己的脉搏、体温和呼吸,想知道那种气体对人体和动物的效果是否相同。一位教授事后告诉我,那样做非常危险。他可能一下子就不醒人事。可是约翰就是那种人,完全不顾自己的安危。我想他那样的人十分了不起,你说是吗?我永远也不可能那么勇敢。」

「以冷静的心情去做这些实验,」白罗说。「确实需要高度的勇气。」

芭芭拉.富兰克林说:

「是的,的确如此。你知道,我非常以他为荣,不过也为他胆颤心惊。因为,实验到了某个阶段后,天竺鼠和青蛙就没什么用了。你会想知道人体有何反应。我就是担心这个,总有一天约翰会拿自己去实验那可怕的神判豆,结果发生不测。」她又是叹气又是摇头。「可是他对我的恐惧总是一笑置之。你知道,他真的是有如圣人。」

这时博伊.卡林顿向我们走来。

「嗨,芭芭拉,准备好了吗?」

「好了,博伊。我正在等你呢。

「我由衷希望这一趟不会让你太过劳累。」

「当然不会。我觉得有好久精神没有这么好了。」

她站起身,对我俩甜甜一笑,便随着她那位高大的护花使者走向草坪。

「富兰克林医生,今之圣人?嗯,」白罗说。

「态度迥然不同,」我说。「不过,我想这位女士就是这样。」

「就是怎样?」

「热衷於扮演各种角色。一会儿是个备受误解和冷落的妻子,一会儿是自我牺牲、受苦受难、不愿成为爱人包袱的女人,而今天,她又成了一个崇拜英雄的贤内助。问题是,所有这些角色都演得过火了些。」

白罗若有所思说道:

「你认为富兰克林太太是个笨人,对吗?」

「噢,我不敢这么说──没错,至少不是非常聪明。」

「啊,她不是你喜欢的那种类型。」

「那我喜欢哪种类型的人?」我立刻回敬。

白罗的回答大出我的意外:「张开嘴巴,闭上眼睛,看看仙女为你送来了什么──」

我正待答话,他做势止住了我,因为克雷文护士正穿过草地,急步走来。她冲我们一笑,露出一排晶亮的贝齿。她打开实验室的锁,推门进去,出来时手上多了一副手套。

「刚才是手绢,现在是手套,总是丢三落四,」她拿着手套一面匆匆走向正在等候的芭芭拉.富兰克林和博伊.卡林顿,口中一面说道。

我这才想起,富兰克林太太是那种粗心大意的女人,总是丢三落四,东西到处乱放,还理所当然地指望大家送回来。我想,她甚至还以此为荣呢。我不止一次听到她带着得意轻声细语道:

「我这个脑子真像个筛子。」

我坐着那里,望着克雷文护士跑过草地,消失在视线外。她奔跑的姿势很好看,显得生气勃勃,平衡感甚佳。我脱口说道:

「我想,一个女孩对这种生活一定会觉得厌烦。我的意思是,没有太多护理工作可做,光是到处去检东西回来。我想富兰克林太太这人实在不体贴,也不厚道。」

白罗的回应则令我生气。他毫无来由地闭上双眼,嘴里念念有词:

「金棕色头发。」

无可怀疑,克雷文护士的头发是金棕色的,可是我不懂白罗为什么挑这个时候来评论头发。

我没有搭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