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1 / 2)

第九章

勒托尔上校沿着小路走过来的时候,一定已是六点钟左右了。他身上背着一根猎白嘴鸦的小口径步枪和两只死斑鸠。

我向他打招呼,他吓了一跳。他看到我们似乎很惊讶。

「嗨,你们两个在这里做什么?你知道,这栋破旧的房子很不安全,随时都会崩垮。搞不好会把你们埋个灭顶呢。伊丽莎白,你坐在那里恐怕会把衣服弄脏的。」

「噢,没关系海斯汀上尉为了不让我弄脏衣服,还牺牲了一块手帕呢。」

上校低声嘟囔着:

「噢,真的吗?噢,那好,那就好。」

他抿着嘴站在那里。我们站起身,走到他身边。

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他强打起精神说道:

「我一直就想射他几只可恶的斑鸠。你知道,这东西为害甚大。」

「听说你是个神枪手,」我对他说。

「是吗?谁告诉你的?啊,是博伊.卡林顿。以前还不错──以前不错。现在有些荒疏了。年纪大了,什么都藏不住。」

「是视力不济吧,」我提出意见。

他立刻否认。

「胡说。我的视力还是跟从前一样好。当然,看书的时候得戴眼镜,不过远视视力没问题。」

一两分钟后,他又说了一遍:

「没错,没问题。这倒不是说视力好坏很重要……」他的声音愈来愈弱,最后只剩下一串心不在焉的喃喃低语。

寇尔小姐四下望望,说道:

「好美的黄昏。」

她说得真对。落日西沉,彩霞万道,其墨绿的树影镀上一层金亮的余晖。好一个安宁静谧的傍晚,深具英国风味,是那种当你身处於遥远的热带国度时,会常在心头萦绕的暮色。我把这些感想照实说了。

勒托尔上校热烈附和。

「没错,没错。你知道,当年我在异乡──远在印度的时候──就常回忆起这样的夜晚。它会让你渴望退休,安定下来,对不对?」

我点头表示同意。他接着又说,只是声调变了:

「没错,安定下来,回归故里──可是现实永远和你想像的不一样。不一样,真的不一样。」

我想,这句话用在他身上尤其真确。他并没有想到自己会跑来经营出租客舍,天天为了不赔老本绞尽脑汁,而且身旁有个喋喋不休、指气颐使、抱怨个没完的老婆。

我们慢慢踱回屋子。诺顿和博伊.卡林顿闲坐在露台上,上校和我加入了他们,寇尔小姐则回到屋内。我们聊了一阵。勒托尔上校似乎兴致颇高,还开了几个玩笑,看起来比往常开心而清醒许多。

「今天真热,」诺顿说。「我觉得口渴。」

「各位,喝点东西吧。我请客,怎么样?」勒托尔上校的口气又热切又快活。

我们谢谢他,接受了他的提议。他站起身,走进屋内。

餐厅的窗外正好就是我们坐的露台。那扇窗没关上。

我们听见屋内的上校打开食品柜,接着又听见开瓶器套在瓶口的旋转声、瓶塞打开后的砰然一声。

就在这时候,勒托尔太太尖锐高亢、毫不遮掩的大嗓门传进大家耳膜!

「你在做什么,乔治?」

上校的声音突然一低,只剩下一阵嗫嗫嚅嚅,我们只能听见含糊不清的片断──「外头那些朋友」──「喝点东西」──

那刺耳的声音爆出这么一段话,口气甚是愤慨:

「你不可以这样,乔治。这主意够荒唐。要是你到处请这里的人喝酒,这地方怎么可能赚钱?在这里喝饮料得用买的。要是你没有生意头脑,我可有。天晓得,如果没有我,你明天就会破产!我管你真像管个小孩。没错,你就像个小孩,一点头脑也没有。把瓶子给我。」

上校再度喃喃抗议,声音充满痛苦。

勒托尔太太厉声回答:「我才不管他们会怎么想。这瓶酒得放回食品柜,而且我要把它锁上。」

接着是钥匙在锁孔里转动的声音。

「好了。就这样。」

这回上校的声音清楚了些:

「你太过分了,黛西。我不能忍受。」

「你不能忍受?我倒想问问,你算老几?是谁在当这个家?是我。你可别忘了。」

接着是窗帘的飘动声,显然勒托尔太太拂袖而去,走出了餐厅。

过了好一阵子勒托尔上校才走出来。才短短几分钟,他似乎变得苍老而疲弱了许多。

我们每个人都对他深表同情,也都恨不得杀了勒托尔太太。

「各位,非常对不起,」他说,声音僵硬而不自然。「威土忌好像喝完了。

他一定知道,我们不可能没听到刚才那一幕谈话。而即使他没有察觉,也立刻可以从我们的神态看出来。我们个个如坐针毡。诺顿似乎昏了头,他头一个开了口,说他其实并不想喝酒,因为马上就要开饭了,不是吗?接着就刻意转移话题,断断续续说了一大堆风马牛不相及的话。那情景可真尴尬。我自觉无力已极,而我们当中唯一可能转圜气氛的博伊.卡林顿,也因为诺顿的絮絮叨叨而插不了口。

我从眼角余光看到勒托尔太太戴着园艺手套,拿着一瓶蒲公英除草剂,高视阔步地沿着小路走远了。她无疑是个能干的女人,可是一时之间,我对她十分反感。没有人有权去羞辱别人。

诺顿还是滔滔不绝。他曾经捡到一只斑鸠。他从他在预校上学的时候说起,当时他看到一只兔子被打死而难过,结果被同学大肆嘲笑;他接着说到打松鸡的猎场,讲了一个没头没脑的冗长故事,说是一个猎人在苏格兰的一次意外事故中被枪杀。我们因此谈起了各人所知的枪击事故。这时候博伊.卡林顿清清嗓子说道:

「我的勤务兵曾经发生过一桩趣事。那小子是个爱尔兰人。有一回他到爱尔兰去度假,回来后我问他假期是否愉快。

「『啊!当然,长官,我一辈子从没有过这么愉快的假期!』

「『很高兴听你这么说,』我说,对他的兴高采烈感到很惊讶。

「『啊,真的,这个假期过得好极了!我拿枪杀了我哥哥。』

「『你拿枪杀了你哥哥!』我喊了起来。

「『啊,是的,一点没错。多少年了,我老想拿枪杀了他。当时我在都柏林一间房顶上,看见一个人沿街走来,那不正是我老哥吗?凑巧我手边就有枝来福枪。那一枪射得真准,这可不是我自夸一枪中的,他马上倒下,就像打鸟一样。啊!那一刻可真美妙,我永远也忘不了!』」

博伊.卡林顿很会说故事,又夸张又强调的,戏剧性十足,惹得我们哄堂大笑,气氛顿时轻松许多。这时他站起身,一边漫步走开,一边说他在饭前必须洗个澡。诺顿热情地道出了我们共同的心声:

「这家伙是个大好人!」

我表示同意,勒托尔也说:

「没错,好人一个。」

「据我所知,他无论到哪里都很成功,」诺顿说。「不管什么事,他反掌之间就能成功。他头脑清楚,意志坚决,完全是个行动家。是个真正有成就的人。」

勒托尔缓缓说道:

「有些人就是这样。不论什么事,他们轻而易举就能成事。他们不可能出错。有些人──就是运气好。」

诺顿立刻摇头。

「不,先生,这不是运气。」他刻意引经据典,套用莎士比亚剧本《凯撒大帝》里的台词:「亲爱的布鲁特斯(Brutus,罗马政治和军事领袖,领导一批元老刺杀了独裁者凯撒),命运并非天定,而是在於我们自己。」

「也许你说的对。」勒托尔说。

我立刻接口:

「不管怎么说,他还是有继承奈顿宅的好运气。那地方可真漂亮!不过他应该结婚才是。孤家寡人守在那里一定很寂寞。」

诺顿笑了。

「结婚然后安定下来?如果他太太欺负他──」

真是倒楣之至。这种话谁都会说,但在此时此地极为不宜,等到诺顿会过意来,话已出口。他期期艾艾、结结巴巴地极力挽救,终究尴尬地住了口。那句话把事情弄得更糟了。

我和他立即又说起话来。我笨嘴拙舌地评论着暮色,而诺顿则说到晚餐后玩桥牌之类的话。

勒托尔上校乎完全没注意到我们。他用一种怪异、不带感情的声音说道:

「不,博伊.卡林顿不会被他老婆欺负。他不是那种会让别人欺负的人。他没问题。他是个男子汉大丈夫!」

真是尴尬极了。诺顿又开始絮絮叨叨说起桥牌的事。话正说到一半,一只大斑鸠拍着翅膀从我们头顶飞过,栖息在不远的一棵树上。

勒托尔上校拿起他的枪。

「来了一只讨厌鬼,」他说。

可是他还没来得及瞄准,那只斑鸠就又扑翅而起,穿过树丛飞到远处,栖息在一个他不可能射到的地方。

而就在同时,上校的注意力被远处山坡上一个移动的影子吸引过去。

「可恶,有只兔子在啃水果树苗的皮。我以为我已经把这个地方用铁丝网圈牢了。」

他举起步枪,立即发射。这时我看见──

一声女人的尖叫传来,紧接着有人喉咙发出一阵恐怖的咯咯声。

步枪从上校手中掉落,他的身子也瘫软下来。他咬紧嘴唇:

「我的老天,是黛西。」

而我已经奔过草坪,诺顿跟在我身后。我跑到出事地点,屈膝跪下。是勒托尔太太没错。她先前是跪坐在一棵小树苗旁,想为它绑上支撑杆。野草深长,我因此明白为什么上校没看清是她,只看到草丛中有东西移动。而且,光线也造成他视线不明。那一枪射穿了她的肩膀,血正泊泊流出。

我弯下腰去检查伤口,抬头望望诺顿。他正靠在一棵树上,脸色发青,好像随时就要吐出来。他带着歉意说道:

「我见不得血。」

「立刻去把富兰克林医生找来!护士小姐也可以。」我高声说。

他点点头,跑走了。

克雷文护士头一个赶到现场。她赶来的时间短得惊人,而且立即动手,以熟练专业的手法止住了血。富兰克林未久也赶到了。他们两个一左一右,搀扶着勒托尔太太回到屋里,安置在床上。富兰克林以绷带裹住伤口,接着派人去找她自己的医生。克雷文护士留下来陪她。

富兰克林才离开电话机,我便碰到了他。

「她怎么样了?」

「啊!她会撑过去的。幸好没射中任何致命的地方。怎么会发生这种事情?」

我把经过告诉他。他说:

「原来如此。上校人呢?我敢说他一定吓昏了。他可能比她更需要照顾。我不敢说他心脏的情况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