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1 / 2)

第八章

日子就这样度过。怀着忐忑不安的心情等待某件事发生,这样的日子并不好受。

或许我可以这么形容:事实上,这段日子什么也没发生。不过还是有些不足挂齿的小事,一星半点的谈话片断,史岱尔庄各路房客的小道消息和种种的解释说明。要是我能将这些点点滴滴放在一起抽丝剥茧,让它们各就其位,我早该豁然开朗了。

还好有白罗,他说了几句重话,让我看见一些我笨得视而不见的事情。我抱怨过无数回,说他不把胸中秘密对我吐露,分明是存心故意。我告诉他,这不公平。我和他得到的资讯总是一样,可是他聪明灵光,可以从这些资讯当中归纳出正确的结论,而我却愚鲁不堪。

他不耐烦地挥挥手。

「我的朋友,事实就是如此。这本来就不公平!这不是运动消遣!不是玩游戏!你要先承认这些,才能处之泰然。我再说一次,这不是游戏,也不是消遣,而你却只顾着胡猜,一心想找出X是谁。这不是我请你到这里来的目的。你大可不必费心去猜测凶手何人,因为我已经知道这个问题的答案。可是,我不知道却又非知道不可的,是下面这个问题:不久之后,什么人会遭到杀害?老弟,这才是问题所在。你的工作不是玩猜谜游戏,而是去阻止一条人命遭到杀害。」

我大吃一惊。

「当然,」我慢慢说道。「我──呃,我知道你确曾这么说过,但我一直不很明白。」

「那你现在就要明白──马上就要!」

「好,好,我会的──我是说,我已经明白了。」

「那好!现在,海斯汀,请你告诉我,被害人会是谁呢?」

我茫然地望着他。

「我真的一点头绪也没有!」

「你应该有头绪才对!除了这个,你到这里来还有什么目的?」

「显然,」我一面说,思路不觉又回到原来的路径上。「在被害人和X之间一定有某种关联,所以只要你告诉我X是谁──」

白罗猛摇头,他用力之猛,连我看了都觉得痛。

「难道我没告诉过你,这正是X犯罪伎俩的精髓所在吗?X和被害人之间不会有任何关联,这一点我可以打包票。」

「你的意思是,这种关联会被掩藏起来吗?」

「这种关联会被掩藏得滴水不漏,无论你或我都无法发现。」

「不过,只要仔细研究X的过去,一定会──」

「告诉你,我不会跟你说的。至少现在绝对不会。随时都可能发生命案,你明白吗?」

「对住在这幢房子里的某人下手?」

「就是对住在这幢房子里的某人下手。」

「而你真的不知道什么人会遭到毒手,也不知道做案的手法?」

「啊,我要是知道,就不会催你去替我打探了!」

「你光是根据X现身於此地的事实,就认定这里一定会出事?」

我的语气透着些许怀疑。而一如白罗的四肢不由自主地萎缩,他的自制力也大不如前了。他对我大肆咆哮:

「啊,我的朋友,我到底还得说多少遍呢?如果大批战地记者突然涌到欧洲某地,这意味着什么?这意味着战争!如果世界各地的医生都群集於某个城市,这表示什么?这表示这地方即将举办一场医学会议。你看见某处有秃鹰盘旋,那里就会有屍体。你看见打猎的人在荒野里走动,那一定就会有枪声。你看见个人猛然停住脚步,脱掉身上的衣服,一跃跳进大海,那就表示这人打算搭救落水的人。

「如果你看到一位道貌岸然的中年妇女士隔着篱笆张望,你大概可以推断,那里头一定有什么不体面的事!最后,如果你突然闻到饭菜的香味,看到好几个人都沿着走道往同一个方向走去,十之八九,你可以推断进餐时间就要到了!」

我将这些类比思索了一两分钟,决定挑出第一个类比做出回应。我说:

「话说回来,一个战地记者并不代表场战争!」

「当然不会。一只燕子也成不了夏天。可是,海斯汀,一个杀人凶手却能制造出一场谋杀。」

这一点当然无可辩驳。不过我想到(白罗似乎没想到),就算是杀人凶手也有偃兵息鼓的时候。也许X来到史岱尔庄纯粹是来度假,并没有致人於死的目的。可是白罗火气这么大,我不把这个想法说出来。我只说,在我看来,我们对这件事似乎束手无策。我们必须等待──

「你看,」白罗下了结语。「你就像上回大战中贵国的阿斯奎斯(Herber Henry Asquith,1852─1928,英国政治家,1908─1916年任英国首相)一样。亲爱的朋友,我们绝不能像他那样。提醒你,我并不是说我们一定会成功,因为一如我先前告诉过你的,如果一个人下定决心要杀人,要他回心转意并不容易。可是,我们至少应当一试。海斯汀,设想一下,你现在面临的问题有如打桥牌。你可以看到所有的牌。可是我只要求你预测发牌的结果。」

我摇摇头。

「没有用,白罗,我一点头绪也没有。如果我知道是谁──」

白罗再度对我咆哮。他的嗓门如此之高,惹得柯蒂斯惊惶地从隔壁房间跑过来。白罗挥手把他打发走了,而等他踏出房门,我朋友的态度已经自制许多。

「别这样,海斯汀,你没有你假装的那么笨。你已经研究过我给你看的那些命案报导。你也许不知道X是什么人,可是你知道X的犯罪手法。」

「噢,」我说,「我懂了。」

「你当然懂。你的问题就在於你懒得动脑。你喜欢玩游戏,胡猜乱想。你不喜欢用脑。X犯案手法的基本要素是什么?是在罪行完成之际,罪证一概俱全,不是吗?换句话说,不但有犯罪的动机、犯罪的机会、犯罪的手段,最后也是最重要的一点是,连犯行的人都已做好上被告席的准备。」

我立刻就领会到这个关键,同时也悟到自己好傻,竟然没有早些体认到。

「我懂了,」我说。「我必须眼观八方,找出一个符合这些必要条件的人,也就是潜在的受害者。」

白罗叹口气,靠回轮椅。

「好了!我好累。替我把柯蒂斯叫来吧。现在你已经知道自己的工作是什么。你能活动,行走自如,你可以四处尾随别人,和他们聊天,不动声色地刺探他们──」(我差点要愤而抗议,不过还是忍住了。这种争执已经老掉牙了)「你可以仔细听别人谈话,你的膝盖依然弯曲自如,所以你可以从钥匙孔里偷窥──」

「我才不要从钥匙孔去偷窥别人,」我火冒三丈,打断了他。

白罗闭上眼睛。

「那,也罢。你不会从钥匙孔里偷窥别人。你将保住你那英国绅士的风度,而某个人将会被害死。而这有什么关系。英国人向来把名誉放在第一位。你的名誉比一条人命重要。好,我懂了。」

「不是这样的。可是,真要命,白罗──」

白罗冷冷地说:

「替我把柯蒂斯叫来吧。你太顽固而且极其愚蠢。我真希望身边有另一个我能信赖的人,可是既然没有,我想我只好容忍你和你那坚持游戏规则一定要公平的荒谬想法。既然你不能善用你的聪明才智,那就当作你没有这些聪明才智吧,不过无论如何,请在名誉容许的范围内,善用你的眼睛、耳朵和鼻子。」

※※※

直到第二天,我才壮着胆子,把那个不止一次闪进心头的想法说了出来。我说得支支吾吾的,因为你永远不知道白罗会有什么反应!

我说:

「白罗,我一直在想,我知道我很不争气。你说我愚蠢。呃,从某方面而言,这是实话。我早就只剩半个人了。自从灰姑娘死后──」

我顿了顿。白罗发出咕噜一声,表示同情。

我於是又说:

「可是,这里有个人可以帮助我们。他正是我们需要的那种人。他有头脑、有想像力,善於决策,又见多识广。我是指博伊.卡林顿。他就是我们需要的人,白罗。你不妨把他当成心腹,把事情一五一十告诉他。」

白罗睁开眼,以异常的坚决说道:

「绝对不行。」

「为什么不行?你不能否认,他这人很聪明──比我聪明得多。」

「要比你聪明,」白罗的嘲讽真够伤人:「很容易。不过,请你打消这个念头吧,海斯汀。谁也不能参与我们的机密。你懂了吗?你要知道,我不准你再提起这档事。」

「好吧,既然你这么说。不过,博伊.卡林顿真的──」

「啊,得了,得了!博伊.卡林顿。你怎么这么迷博伊.卡林顿?说来说去,他是什么样的人呢?一个只因为别人称呼他为『阁下』而装腔作势、沾沾自喜的大人物。他是个──没错,他这人是具备一些手腕、魅力和风度。然而你那位博伊.卡林顿并不如你所想的那么好。他说话翻来覆去,同一个故事总要说上两回,更有甚者,他的记性糟透了。所以明明是你告诉他的故事,他会反过来说给你听!这样的人算是能力出众吗?连边都摸不上。他是个可厌的老家伙,只会说大话。最后一点,是个爱摆架子的人!」

「噢,」我若有所悟地说。

博伊.卡林顿记性不好,这是实话。事实上,他曾经因此出丑,而我现在才明白,原来白罗对那件事还积怒在心。白罗曾经对卡林顿说过一件他在比利时当警察时的快事。事隔没几天,我们几个人正聚在花园里,已经忘得一干二净的博伊.卡林顿反过来把这件事向白罗说了一遍,还来了这么一个开场白:「我记得,当时巴黎的秘密警察头子告诉我──」

现在我总算明白,这件事令白罗大为不快!我知趣地闭上嘴巴,悄悄走开。

※※※

我信步走到楼下,又步出室外,来到花园。花园里空无一人。我漫步穿过树丛,登上一座绿意盎然的小丘,丘顶是一座居高临下年久失修的渡夏小屋。我就在这儿坐了下来,点上烟斗,准备好好把事情想清楚。

在史岱尔庄,什么人有相当明确的动机,要去谋害另一个人呢?或者说,什么人会被视为具备这样的动机呢?

撇开勒托尔上校这种明显不过的情况不谈,我一时想不出还会有什么人有杀人的动机。不过,我想他这种人不可能在牌局中途对他老婆动手,虽然就情理而言,他大有理由这么做。

问题是,我对这些人其实都不够了解。例如诺顿,还有寇尔小姐。谋杀最常见的动机是什么呢?金钱?我想,博伊.卡林顿应该是这群人当中唯一的有钱人。如果他死了,谁会继承他的财产?会是这幢房子中的某个人吗?我不以为然,不过,这一点或许值得探究。

譬如,他也许会将遗产捐赠出来供科学研究之用,并且指定富兰克林医生为受益人。有了这层关系,再加上医生那番偏激、认为百分之八十的人类都该消灭的言论,对这位红发医生可是大大不利。也或许,诺顿或寇尔小姐是卡林顿的远亲,在他死后可以顺理成章继承财产。这很牵强,但不无可能。而勒托尔上校既是博伊.卡林顿的老朋友,可不可能从卡林顿的遗嘱中分得一杯羹呢?就金钱动机而言,可能性就只有这么几种。

我的思路转到情杀。富兰克林夫妇。富兰克林太太体弱多病,她可不可能被慢慢毒死呢?而如果她死了,她丈夫是不是无可卸责呢?他是个医生,不但有机会,而且深谙各种手法,这点毋庸置疑。而毒死她的动机是什么?一想到茱迪思有可能牵扯在内,我心头立刻掠过一阵不安。我固然有理由相信他们之间纯粹是从属的工作关系,可是一般大众会相信吗?一个愤世嫉俗的警官会相信吗?茱迪思是个非常漂亮的女孩。为了一个迷人的秘书或助手,出於这种动机的罪行不知凡几。想到这种可能性,我就丧气不已。

接着,我想到亚勒敦。有什么人有任何理由,想要除去亚勒敦呢?如果谋杀命案势不可免,我宁愿亚勒敦是被害人!要找出除去亚勒敦的动机,简直轻而易举。寇尔小姐虽然已非青春年少,依然是个标致的女人。她可能和亚勒敦亲密交往过,如今在嫉妒心的驱使下痛下毒手──这纯粹是想像,我毫无理由相信真的有这么一回事。再说,如果亚勒敦就是X──

我不耐地摇摇头。想了老半天,我还是一筹莫展。石子路上的脚步声吸引了我的注意。是富兰克林医生,他两手插在口袋里,埋头快步朝房子走去,一副垂头丧气的模样。看到他这副不设防时露出的真面目,我不禁想到,他似乎是个非常不快乐的人。

我只顾着看他,连近在身边的脚步声都没听见,直到寇尔小姐开口说话,我才惊愕得转过身去。

「我没听到你走过来,」我一面惊跳起来,一面带着歉意解释。

她仔细看着那幢渡夏小屋。

「好一座维多利亚时代的遗迹!」

「是吗?恐怕到处都是蜘蛛网。请坐,我替你掸掸灰尘。」

我想到,这是进一步了解这位房客的机会。我一边扫去蜘蛛网,一边暗地打量她。寇尔小姐的年龄坐三望四,容颜略显憔悴,五官分明,那对眼睛非常漂亮。她身上有种保守内敛的气质,但更多的是疑心。我突然发现,她是个饱经沧桑的人,因此对生活抱持着强烈的不信任。我突然很想进一步了解这位伊丽莎白.寇尔小姐。

「好了,」我拿手帕做了最后一掸,说道:

「我尽力而为了。

「谢谢。」她露出微笑,坐了下来。我在她身旁坐下。那张椅子吱嘎吱嘎,状甚危险,但幸好没垮下来。

寇尔小姐说:

「请告诉我,我走过来的时候你在想什么?你好像想得入了神。」

我缓缓说道:

「我在看富兰克林医生。」

「所以呢?」

我看不出有什么理由不把我刚才的念头说一遍。

「我在想,他似乎是个很不快乐的人。」

我身旁的女人幽幽说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