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2 / 2)

我沉默半晌,不断思索。她刚说的是实话吗?难道某个地方发生过暴力犯罪──那桩命案是由於处心积虑的预谋──就会留下强烈的氛围,以至於多年之后依然令人感受得到?通灵的人会这么说。难道多年前发生於史岱尔庄的那桩命案,至今依然留有痕迹?想当年,就在此处,在这四壁之内、这个花园里,谋杀的念头萦绕不去,并且愈来愈浓,终於酿成了最后那三幕。难道这里的空气依然沾染有那种念头吗?

克雷文护士突然说话,打断了我的思路:

「我住过一幢发生命案的房子。我从来没忘记过那房子。你知道,这种事是忘不了的。死者是我一个病人。我必须出庭作证,还有一大堆类似的繁琐杂事。这让我感觉很不舒服。对一个女孩手来说,这是很不愉快的经验。」

「一定是。我自己也──」

博伊.卡林顿绕过屋角朝我们大步走来,我随即打住话头。

和往常一样,他高大的身躯和欢快活泼的个性,能让那些阴影和难以捉摸的忧虑一扫而光。他头脑清楚,见多识广,热爱户外,那种可爱而强烈的性格常能散发出欢乐和正面的力量。

「早安,海斯汀;早安,护士小姐。富兰克林太太人呢?」

「早安,威廉爵士。富兰克林太太在花园尽头那棵邻近实验室的榉木树下。」

「这么说,我想富兰克林应该在实验室里面了?」

「是的,威廉爵士;他和海斯汀小姐在里面。」

「可怜的女孩。想想看,如此美丽的早晨,她却被关在那里搞那些臭东西!你应该抗议才对,海斯汀。」

克雷文立刻就说:

「噢,海斯汀小姐乐在其中。你知道,她喜欢做那种事,而且我相信,如果少了她,医生也做不下去。」

「可怜的家伙,」博伊.卡林顿说。「要是我有个像茱迪思那样的漂亮小姐当秘书,我一定会看她,哪里会看什么天竺鼠。呃,你说什么?」

这是茱迪思最讨厌的那种玩笑话。但克雷文护士倒是很乐,她笑得前仰后合。

「噢,威廉爵士,」她笑叫道。「你怎么可以这么说。我相信,我们都知道你是什么德性!不过,可怜的富兰克林医生可是一本正经,他全副精神都在他的工作上。」

博伊.卡林顿快活地说:

「噢,看来他太太已经占了个好地点,好盯着自己的丈夫。我相信她在吃酷。」

「你知道得真不少,威廉爵士!」

克雷文护士似乎很喜欢这样的揶揄打趣。她依依不舍地说:

「噢,我得去看看富兰克林太太的麦芽牛奶怎么样了。」

她慢慢转身走开了。博伊.卡林顿站在那里望着她的背影。

「很漂亮的小姐,」他说。「一头秀发,一口贝齿。是女性的优秀样本。她总是在照料病人,生活一定很枯燥。这样的女孩子应该有更好的命才对。」

「噢,」我说。「我想,总有一天她会嫁人的。」

「我也这么想。」

他叹了口气,我因此想到,他想到了自己死去的妻子。他接着又说:

「你愿意和我去奈顿宅看看吗?」

「当然,乐意之至。不过我得先看白罗需不需要我。」

我发现白罗坐在阳台上,浑身上下裹得密密实实。他鼓励我去。

「你当然要去,海斯汀,当然要去。我相信,那地方一定非常漂亮。你当然应该去看看。」

「我也想去,不过我不愿意丢下你。」

「我忠实的朋友!别这样,跟威廉爵士去吧。他这男人很讨人喜欢,对不对?」

「第一流的,」我热情地说。

白罗露出微笑。

「啊,没错,我想他是你喜欢的那种人。」

※※※

我对这次旅行极为满意。

不仅天公作美──好一个天清气朗的夏日──而且我也乐於和这样的人为伴。

博伊.卡林顿深具个人魅力,他丰富的人生阅历和旅游经验,让他成为一个绝佳的旅伴。一路上他告诉我他在印度施政的故事,和东非一些部落有趣的风土民情,样样听得我兴味盎然,我不禁忘却了对茱迪思的忧心,就连因为白罗告诉我的秘密而引起的焦虑,也抛到了九霄云外。

我也喜欢博伊.卡林顿谈到我朋友时的态度。他对白罗甚是敬服──不仅对他的工作,也对他的为人。虽然白罗目前健康欠佳,可是博伊.卡林顿对这一点连一句温和的怜悯话也没说。他似乎认为,像白罗那样精采的人生,本身就是丰厚的报酬,我的朋友一定可以从他的回忆里找到满足和自尊。

「更何况,」他说。「我敢说他的脑袋依然像往常一样敏锐。」

「没错,确实如此。」我赶忙表示赞同。

「以为一个人的腿不灵光会影响到他的大脑,那是大错特错。两者其实毫无干系。衰老对脑力的影响远比大家所想像的小。确实,要在白罗眼前犯下谋杀罪行,这我可不干──即使是现在。」

「如果你真的犯下这样的罪行,他一定会逮住你,」我笑着说道。

「我敢说这是一定的。不过,」他不无懊恼地加上一句:「这倒不是说我对谋杀这种事情很擅长。你知道,我的计划能力很差,太没耐性。如果我杀人,那一定是一时情急下所为。」

「这种犯罪可能是最难察觉的一种。」

「我倒不认为。我在事后很可能会处处留下线索,循线追踪就行了。噢,幸好我没有犯罪心理。我想,我唯一会下手杀害的对象,大概就是勒索的人了。敲诈勒索真是有够下三滥的。我总认为勒索别人的人应该枪毙。你说呢?」

我承认我有些同情他的观点。

这时一个年轻的建筑师前来迎接,我们於是开始检视这幢宅邸的修建工作。

奈顿宅基本上是一座都铎王朝时代的建筑,房子的侧翼是后来增建的。除了在十八四○年代左右装设过两个原始的浴室外,一直没再翻新或改动过。

博伊.卡林顿对我解释,他的叔叔埃弗拉德爵士多少算是个隐士,他极不乐群,一直住在这座巨大宅邸的一隅。不过他能够忍受博伊.卡林顿和他的弟弟,所以在他后来遁世隐居之前,这对兄弟得以在学生时期到这里来消磨假日。

这位老人终生未婚,他的开支只用去他那钜额收入的十分之一,因此即使在缴完遗产税之后,这位现任的从男爵发觉自己依然非常有钱。

「不过,也非常孤独,」他边说边叹气。

我默然无语。我对他的同情难以用言辞表达,因为我也是个孤独的人。自从我的老伴灰姑娘去世后,我觉得自己只剩下半个人。

於是我期期艾艾地道出一些自己的感受。

「啊,没错,海斯汀,可是你拥有过许多我从来不曾拥有的东西。」

他沉吟片刻,接着相当突兀地将他悲惨的遭遇对我叙述了一个梗慨。

他有一位年轻美丽的妻子,可爱迷人,多才多艺,可惜染有遗传的恶习。她的家人几乎个个死於酗酒,而她自己也成了这种宿命的牺牲品。他们婚后不到一年,她就因狂饮无度而一命归天。他没有怨她。他明白,她身上的遗传因子太过顽劣,她抵挡不了。

自她辞世后,他就安於独身,过着孤家寡人的日子。那段经历令他伤痛极深,他因此下定决心不再续弦。

他说得轻描淡写:

「一个人生活比较安全。」

「是,我可以体会你的心情。不管怎么说,一开始你一定会这么认为。」

「这件事实在太悲惨了。它让我未老先衰,非常痛苦。」他顿了顿。「确实,我也曾深受诱惑。可是她太年轻了;把她和一个已经不存幻想的男人绑在一起,我认为很不公平。对她而言,我太老了,而她还是个孩子──如此美丽,如此的纯洁无瑕。」

他不再说话,只是摇摇头。

「这不是应该由她来决定吗?」

「我不知道,海斯汀。我以前不这么认为。她好像很喜欢我。可是,一如我所说,那时候她太年轻了。我永远也不会忘记,最后那一日我向她道别时她的模样;她微侧着脸,目光迷茫──她那只小手──」他没再往下说。这些话勾勒出一幅我似曾相识的景象,虽然我并不知道叫为什么会这样。

博伊.卡林顿突然变得十分粗哑的声音传来,打断了我的思绪。

「我是个傻瓜,」他说。「任由机会之船从身边溜过的男人都是傻瓜。总而言之,看我现在,拥有一栋对我来说大而无当的豪宅,却没有一个优雅的女主人和我共坐在餐桌上。e」

在我听来,他这种稍嫌传统的表达方式颇具魅力。它刻划出一幅旧时代迷人而闲适的景象。

「那女孩现在在哪里?」我问。

「噢,她已经嫁人了。」他随即转移了话题。「海斯汀,事实上,我现在很适合做个孤家寡人的单身汉。我已经有了一些小小的心得。来看看花园吧。这些花园乏人照顾已久,不过它们顺性而为,倒也生气蓬勃呢。」

我们在宅邸四周绕了一圈,我对目之所见在在留下深刻的印象。奈顿宅这块产业无疑称得上是山明水秀,难怪博伊.卡林顿以它为荣。他和附近邻居以及当地人都很熟。当然,自从他定居於此地到现在,周遭又添了不少新邻居。

他早年就认识勒托尔上校,并且衷心希望上校在史岱尔庄的事业能有很好的回收。

「你知道,可怜的托比.勒托尔,他非常缺钱,」他说。「好人一个。他也是个好军人,还是个神射手。在非洲的时候,我曾经和他一同出外游猎过。啊,那段日子多么美好!当然,他那时候已经结婚,还好,谢天谢地,他太太并没有同行。她是个漂亮的女人,可是个性慓悍。真奇怪,一个男人竟然受得了如此霸道的女人。老托比.勒托尔常让部下吓得两腿发软,他就是这么一个严厉而讲究军纪的人!可是他就像大家说的那样,怕老婆,受欺负,而且还逆来顺受!毫无疑问,那女人那张嘴厉害得像把刀。话说回来,她挺有头脑。要说有什么人能把史岱尔庄经营得有利可图,那人非她莫属。勒托尔向来就没什么生意头脑,而他太太可是连自己的祖母都要剥下一层皮!」

「她好像热情过度了,」我抱怨道。

博伊.卡林顿似乎觉得被我的话逗乐了。

「我知道。外表看来甜得很。你和他们一起打过桥牌吗?」

我感慨良多,答说有。

「大体而言,我对女牌手会敬而远之,」博伊.卡林顿说。「如果你肯听我的劝,你也会这么做。」

我於是将我来到史岱尔庄第一天晚上与诺顿一组和他们玩牌感到多么坐立难安的经过说了一遍。

「确实,你简直不知道眼睛该放哪里才好!」他又说:「这个诺顿,好人一个。不过他还真是沉默寡言。他总爱去观察鸟儿之类的。他跟我说,他不喜欢射杀它们。真是异类!毫无运动细胞。我告诉他,他这样会错过很多乐趣。我真搞不懂,蹑手蹑脚地在冷飕飕的树林里摸索,用望远镜远观那些小鸟,到底有什么刺激可言。」

而我们并不知道,在随后发生的种种事件当中,诺顿的业余癖好扮演了举足轻重的角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