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1 / 2)

第二章

在我看来,人世间最悲哀的事莫过於年岁不饶人。

我可怜的朋友。我曾经数度形容过他,如今我要对他做一番与从前不同的描述。他因关节炎不良於行,只好靠轮椅来活动。他一度丰满的体格缩垮下来,如今是个瘦弱的小矮人。他脸上皱纹纵横,八字胡和头发却依然黑得发亮(真的!)。老实说,我绝对不愿在他面前提起这个,以免伤他的心。染发是失策,因为染得太明显了。有一阵子我讶异地听说,白罗的黑发是靠药水染出来的。而今那不自然的色泽如此显而易见,徒然令人觉得他是带着假发,而那把八字胡彷佛是特地为了让小孩子开心而装上的!

只有那双眼睛,依旧一如以往,机敏锐利,灼灼有光,而且现在──没错,毫无疑问,因为充满感情而更显温柔。

「啊,我的朋友,海斯汀──我的朋友,海斯汀……」

我弯下身,而他一如惯常,热情地拥抱我。

「我的朋友,海斯汀!」

他靠回椅背,微侧着头打量我。

「没错,还是老样子。腰杆挺直,胸宽肩阔,头发灰白,真不错。你知道,我的朋友,你可一点儿也不显老。女人依然对你感兴趣,对吧?」

「真是的,白罗,」我抗议道。「你非得──」

「我敢向你担保,朋友,这是一种测试──非常灵验。要是那些年轻女孩跑来客客气气地对你说话,噢,又轻言又细语的──那你就完了!『这可怜的老头,』她们会这么说『我们一定要对他好些,变成那个模样一定难受得很。』可是你,海斯汀,你还年轻。对你来说,生活还有许多可能。没错,把胡子弄乱,缩起肩膀──我知道我在说什么──你看起来就不会那么神圣不可侵犯了。」

我哈哈大笑。

「你真叫人受不了,白罗。你自己又如何呢?」

「我,」白罗边说边做了个鬼脸。「我已经报销了。作废了。我无法行走,不但瘫痪,背也驼了。谢天谢地,我还能自己吃东西,不然我真要成了个要人侍候的小婴儿,被人抱上床,洗澡穿衣都得靠别人帮。这毕竟不是乐事。幸好我的外表虽已腐朽,里头还很健全。」

「是的,的确如此。你有一颗世界上最好的心。」

「心?或许吧。我指的其实不是我的心。我的朋友,我刚说里头,意思指的是头脑。我的脑袋依然功能卓越。」

至少我可以感觉到,他的头脑并没有因为衰退而变得比往常谦逊些。

「你喜欢这地方吗?」我问。

白罗耸耸肩:

「够好了。你知道,这里不是丽池饭店。不,绝对不是。我刚来的时候,住的房间不但狭小,家具摆设也难看得很。现在,我以同样的价钱搬进这个房间。还有伙食,简直是全英国最烂的。那些芽甘蓝,又大又老,英国人却爱吃得很。马铃薯煮得不是太硬就是太烂。蔬菜淡而无味,怎么吃都像在喝水。所有的菜肴都见不到盐和胡椒的踪迹──」他顿了顿,做个怪表情。

「听起来可怕极了!」我说。

「我可没抱怨,」白罗口里这么说,却又继续抱怨:「还有,所谓的现代化。到处都是浴室、水龙头。可是里头流出来的是什么?我的朋友,有大半天都是半暖不凉的温水。还有那些毛巾,薄得很,毛都没有!」

「有些东西还是往日的好,」我若有所思地说。我想起史岱尔庄从前的一间浴室,蒸汽有如浓云般从水龙头里喷涌而出,而众多的浴室里,地板中央都有个以桃心木镶边的巨大浴盆,炫耀似地安坐在那里。我还记得,那些浴巾好大好大,还有几个使用频繁、盛着滚烫热水的黄铜罐,晶晶亮亮地立在老式的浴盆中。

「可是我不能抱怨,」白罗又说。「我是心甘情愿来受罪的──我自有道理。」

一个突如其来的想法闪进我脑海:

「我说啊,白罗,你该不会是──呃──缺钱吧?我知道战争对许多投资的打击甚大──」

白罗的话立刻让我放了心:

「啊,不是,朋友。我手头宽裕得很。真的,我很有钱。我来到此地,并不是为了省钱。」

「那就好,」我说,随后又加上一句:「我想,我能够了解你的感受。一个人活得越久,就越喜欢回首过往。你会希望重温旧时情。就某方面来说,我认为来这里颇为痛苦,但也让我勾起许多昔日的想法和情怀,那些点点滴滴,我几乎都已遗忘了。我敢说,你也有这样的感受吧。」

「一点也不。我根本没有这种感觉。」

「那段日子可真美好啊,」我忧伤地说。

「海斯汀,你说的可能是你自己的心声。对我来说,当初来到圣玛丽史岱尔村可是一段悲惨而痛苦的记忆。当时我是个难民,身上又负着伤,离乡背井远离故园,在异国靠着施舍过活。不,那段日子并不愉快。那时候我并不知道我会在英国定居,也不认为我可以在这里找到快乐。」

「这我倒忘了,」我坦承不讳。

「一点也不错。你总以为你亲身体验过某种感情,就认为别人也是如此。海斯汀当年很快乐──所以人人都快乐!」

「不,不是这样的,」我一面抗议,一面大笑。

「不管怎么说,这是不对的,」白罗还没说完。「你说,抚今忆昔令你热泪盈眶,『噢,那些快乐的时光。那时候我是多么年轻。』可是,朋友,你那时并不如你现在所想的那么快乐。那时候你才受重伤,因为不能再服现役而心烦意躁。你住在疗养院里,意气消沉得难以形容。而且,就我记忆所及,你还因为同时爱上两个女人而让事情雪上加霜。」

我大笑,满面通红。

「白罗,你的记性可真好。」

「没什么──我到现在还记得,你当时一面喃喃诉说着那两个美丽女子的蠢笨言行,一面还哀声叹气呢。」

「你记得你当时说了什么吗?你说:『她们两个谁都不适合你!不过,要勇敢,我的朋友。或许我们可以再度联手出击,或许──』」

我停下话头。因为我和白罗后来确实又连袂远至法国出击,就在那里,我遇到一个女人……

我的朋友轻拍我的臂膀。

「我知道,海斯汀,我知道。那个伤口依然没有癒合。不过,别再沉浸於往事了。不要回首,要向前看。」

我做了个不以为然的手势。

「向前看?前面能看到什么呢?」

「我的朋友,我们有工作要做呢。」

「工作,在哪里?」

「就在这里。」

我目瞪口呆望着他。

「刚才,」白罗说。「你问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你大概没注意到,我并没有作答。现在,我就要答覆你。我来此地,是为了追缉一个杀人凶手。」

我带着更惊讶的眼神瞪着他。一时之间,我还以为他在信口开河。

「你是说真的?」

「我当然是说真的。我一直催促你来,还能有什么原因?我的肢体已不再灵活,可是我的头脑,就像我刚说的,丝毫无伤。别忘了,我的老习惯一向是靠坐在椅子上,潜心思考。这个我依然能做。事实上,这也是我唯一能做的事了。至於这次战斗中需要体力的那一面,就得靠我弥足珍贵的海斯汀了。」

「你是当真的吗?」我喘着大气问。

「我当然当真。海斯汀,我和你又再度联手出击了!」

好几分钟后我才体会过来,白罗这句话是字字认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