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6章
大雨下, 少年衡阳王刘慕手中的剑一点点上前,天上雷电霹雳而下,映着少年苍白俊俏、却又神色坚定的面孔。
其实些许不愿吧。
幷不愿造下杀孽。陆二郎是个简单的文弱书生, 虽然总缠着自己推销他那表妹, 但也没做过什么惹人厌恶之事。顶多觉得他烦。但是人烦不是错。当知道兄长要害自己, 当满天下都像是敌对的时候,等在巷口的那个陆二郎留下的仆从,安抚着刘慕的心。仆从手中的那个灯笼, 让刘慕暴戾的心性变得平稳, 让他能好好地回到府上。回到府上, 自行舔舐伤口, 最后再决定怎么应对想杀自己的皇兄。
某种层面来说, 刘慕甚至感谢陆显。然而、然而……茅屋被刘慕的人马包围, 破门而入,刘慕手中剑平直向前,陆显脸色苍白地往后退。陆显焦急解释:「你误会了!我只是想知道中间发生了什么, 你爲什么会变成后来那样……但你要做的事其实我幷不在意!」
他只是想知道刘慕和罗表妹之间发生了什么, 他只有知道了, 才能去挽救。梦中罗表妹是可怜的, 刘慕却也不得意。没有谁得到最好的结果。他那个梦以他的视觉所见, 梦到底是梦, 浑浑噩噩的, 很多地方都看得模糊。他必须在现实中查探, 他才能……
但是他的话, 在刘慕耳中听来,如诡辩一般。少年弯了下唇,嘲讽的:「都到了这一步,何以仍不敢说话?我欲弑君,在陆二郎看来大逆不道吧?」
陆显:「我知道其中定有误会,定有缘故,你不是那般人……」若衡阳王真是心狠手辣之人,他这么多次得罪刘慕,刘慕不会只是嫌他烦。若衡阳王是心狠手辣之人,当他以爲陈王刺杀他,他的反应不会仅仅是在朝政上针对陈王……
自己唯一信赖的皇兄,从来关爱他照顾他的皇兄,一切力量来源的皇兄,和普通的和他争帝位的皇室子弟,是不一样的。
刘慕很悲哀,如果他在这世上唯一的哥哥想杀他,他的母亲还是帮凶,他能信谁呢?
盯着陆显诚恳的眼睛,看他迫不及待地解释,少年刘慕再次漫不经心:「你说什么我都不信,我现今谁也不信了……你真是太多管闲事,那日到我府上见到那几个道士,虽然心起疑问,但你不要多管,你是陆家二郎,我就当你不知道,我又能拿你怎么办?你偏偏要弄清楚其中缘故,那么即便你是陆家二郎,我也不得不对你下手了,哪怕与陆家爲敌呢……」
陆显目子猛一缩——与陆家爲敌!
他瞬间想到他梦中三弟去后,陆家的震怒。那时候陆家认定天子是陆三郎事件背后的推手,陆家与天子反目。建业的名门们联起手来与新任天子对抗。双方势力皆未达到顶级,双方皆不愿放开手中权力。正是这样的内耗,耽误了国家大事,让南国陷入北国军队包围……
难道梦里的陆三郎出事,现实中因他的几次小改变,变成了他出事?
刘慕注定要和世家决裂?!
陆显心发沉,刘慕手中的剑已经指上他胸口,冰凉刺骨。他不完全替自己的安危担忧,他还在努力劝:「你不能杀我!我是陆家嫡系子弟,我死了,和普通陆家子弟死了的结果是不一样的。你瞒得再好,世上也不会有不漏风的墙,陆家一定会知道的。你会被千夫所指,被世家视爲敌人。你的前程就此毁……」
刘慕眸子一眯,听他说什么「世家」,心里更认定这个人不能留了。
刘慕:「抱歉啊,知道了我这么大秘密的人,要么永远留我身边安我心,要么我送他去死……一个陆家郎君留我身边我是不放心的,我也不可能和你们世家站到同一个利益面去。陆二郎,你是个好人,但我还是要杀你。」
他硬下心肠,低下眼,不去看陆二郎恳求的眼神,不去听他辩解的话。他当陆二郎是敌人,心里略微的不忍下,手中剑却握得极稳。话音一了,「刺」,剑锋划破郎君胸前的衣襟,向里刺去,鲜血迸出——
「哐!」
忽然,从旁撞来一个卫士,向刘慕往前刺的剑撞过来。这卫士是陆二郎陆显的人,衡阳王到来后,手下将陆二郎跟出来的卫士都擒拿而下。然卫士如何甘心自家郎君身死?今日之难,无论如何,他们这些卫士都躲不过去。陆二郎活着,会替他们抚慰他们的家人,以陆二郎的品性,家人定一生衣食无忧;陆二郎若是不在了,他们什么指望也看不到!
此卫士向刘慕手中的剑撞来,威武无比地撞开清瘦的陆二郎。刘慕一怔,抬目时看到一个黑影向自己扑来。他皱起眉,剑锋一转,本能沉腕下手,这个陡然扑来的卫士就死在了他手中。这个卫士临死前大吼:「保护郎君!」
屋中被擒的其他几个卫士也如此心态,见有人死了,他们纷纷挣开衡阳王手下的擒拿,反杀而起,一同扑将向胸口渗血的陆二郎陆显。几个卫士提起陆二郎,配合精妙,一人破窗而逃,其余人善后,与衡阳王追出来的手下大打出手。刘慕只一楞神的时候,几个卫士已经护着他们的郎君从窗口跳了出去。刘慕追出屋子,看到电光雨雾中,几道漆黑身影背着陆二郎往树林深处逃去。
刘慕:「追!」
「事已至此,一个也不能放过!」
陆显托大,世家郎君不在意皇权更迭的态度,让他没有谨慎行事,还得连累自己的身边人。他现在已知刘慕要杀自己,除了拼命的逃,别无二法。树林中就他和几个卫士,不断地躲,不停地跑,身后的追兵却数十上百。刘慕根本不可能让他离开,让他暴露今晚的事。
陆显在逃跑中,手捂着胸前伤口。血汩汩流出,他大脑混沌,想办法逃生之余,不自觉地想到他的梦——
他尚如此,罗令妤又该如何?
刘慕不可能让自己弑君的秘密昭告天下,在梦中,罗表妹去探望生病的刘慕,是否真的起了疑心,撞见了那几个道士。甚至说不得罗表妹比自己更惨,罗表妹可能直接听到了刘慕与那几个道士的对话……
天降大雨,树林漆黑。满脚泥满脚水地跑,卫士们一个个死去,到最后,陆显身边已经没有卫士。只剩下他一个人奔跑在无边无际的林子里,想要逃出去,但这时,他连方向都无法分辨。
而刘慕的脚步在后,慢慢的,逗弄玩物一般,追上他。
「啊——」
陆二郎一声惨叫,跑的时候被脚下藤蔓缠扯住,猛地摔倒。他滚在泥地中,撞上树,又沿着斜坡一路向下滚。刘慕眼睛一眯,猛纵而至,只看到那个郎君一路滚向下,沿着崎岖的、绿荫密布的山体斜坡。大雨滂沱,陆二郎的身影消失了。
怔然一下,刘慕问:「下面是哪里?」
身边手下答:「玄武湖……公子,还追么?」
刘慕握着剑的手一抖:玄武湖。以陆二郎这羸弱的体质,从山上滚摔下去,几乎不可能活。而玄武湖又那般大,想要找一个死人,岂是容易?
刘慕收了剑:「不追了,清扫一下痕迹,弄成陆二郎上山游玩、不幸摔死的样子。别让人看出打斗的痕迹,看出我们衡阳王府的东西。」
手下应了是,在林子鹞子般起落飞纵,往身后去收拾战场。刘慕盯着黑黝黝的斜坡看半天,一寸一寸地扫视,确定看不到陆显,才慢慢转身离开。他心中几多麻木,想到陆二郎不断地缠着他——
讨好的:「公子,你觉得我表妹如何?」
警惕的:「公子,不要打我表妹的主意。」
反反复复,围着一个罗令妤,陆显弄得人鶏飞狗跳,想要人掐死他。
然刘慕没有掐死他,而是杀了他。
刘慕闭了下眼睛。
淩晨后回到衡阳王府,换衣洗浴褪去一身自己忍受不了的脏污血腥味,在书房中碰到担忧的等着他的幕僚孔先生。孔先生这么大年纪,却彻夜不眠,只因不放心这个少年。他等在书房,看到刘慕无表情的、苍白的面容,顿时明白事情到底朝着那个不好的方向发展而去了。
孔先生心口滞闷。
刘慕看向他,似在研究他是否值得信赖。研究半天后,刘慕对孔先生低声:「今夜跟我出去的卫士,全都杀了。动作小一点,别让人注意到衡阳王府换了防卫。」
孔先生目瞪似裂:「……主公!」
那些人跟了刘慕这么多年!
但少年郎已经关上门,僵着后背,不愿听孔先生的念叨。
……
陆二郎没死。
他却也不知道自己这是什么状态。浑身剧痛,意识清醒,可是又醒不过来。这般混沌又清醒的状态,让他意识一凛,然后听到了女郎细细微微的哭泣声。
听到女郎哭泣声,他寻着路跌跌撞撞地找过去。昏睡前还被衡阳王追杀,昏睡后却到了一个陌生宅院。仍然下着淅淅沥沥的雨,雨不停,院中池阁走过半天,陆二郎才发现,这是梦里罗表妹住过的院子。
在梦中,罗表妹与衡阳王回到建业后,没有再住在陆家,而是自己在外头租了一院子。陆二郎在现实中曾经去找过这个院子,特意将它买下,就是爲了防止罗表妹再次住进来。而他现在踩着一水泥,竟然来到了这里……
当是又做梦了。
陆二郎站在窗下,雨浇落而下,他仰头,看到窗口灯火昏昏,听到舍中女郎仍在哭。他透过窗子看到女郎的身影,声音颤颤而出:「……是罗表妹么?」
梦中人自是不会回答他。
罗令妤趴在案上哽咽,罗云嫿清脆却难过的声音道:「姐,你真的决定要嫁衡阳王了么?真的没办法了么?你如果嫁了,三表哥怎么办?」
窗外的陆显怔忡:……这是第一次,他清楚地在梦中,听到罗令妤在承认些什么。
陆显心跳得厉害。
罗令妤哀婉的声音已经响起:「范郎拿着婚书逼我就范,我又撞见衡阳王的秘密。除了嫁衡阳王,保证我永远不背叛他,我还有别的法子么?当初就不该爲了好名声去探病……谁在乎他死活啊。」范清辰逼婚,只有请来另一个权贵,才能压住这门婚事,让范氏退婚啊。衡阳王要杀她,只有成爲他的人,才能不被杀啊。
「可是、可是……」罗云嫿道,「说不定求三表哥,也有法子……」
罗令妤听闻,捂脸又哭,恼道:「他正与我置气,不肯理我。我去找他,他又要给我甩脸子,又要駡我。得罪一个范郎他已经不高兴了,再加上衡阳王……他就算是陆家三郎,也扛不住两方势力啊。」
陆显想,是了,在梦里没有他搅局的时候,陆昀仍在和罗表妹又吵又闹,时而和解,时而又吵起来。但是陆昀这时候没有伤了眼睛。陆显心中愧疚,因他在现实中想帮三弟,想推开罗令妤身边的衡阳王。人他是推开了,灾难却一波又一波,让他的三弟被烫了眼角。
梦里陆昀这时候只是手臂受伤,眼睛未伤,那应该还在衙署日日忙着办公才是。
而罗表妹孤立无援,左边是被她知道秘密的衡阳王刘慕,右边是拿着婚书的南阳范四郎。
罗令妤的面容抬起,她转过脸,看向窗外,幽声:「我没法子了,衡阳王不会放过我,不会让我有机会求助陆昀的。我再次见他,许是要与他诀别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