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不是我害的你!」
「你凭什么因爲那一件事,从此后再不信我?」
罗令妤说得落泪,泪光噙在眼中,点点滴滴如湘竹泪。侍女们跪在地上,听不懂两人在说什么,但起码知道三郎似在表小姐来陆家之前就认识表小姐,三郎和表小姐有些过节,因爲那过节,对表小姐带有偏见。
侍女们听到女郎的哽咽声,心中也跟着难过。
陆昀眼皮不抬:「半真半假。到这会儿都要把戏唱下去,惹人同情,如我是恶人逼迫你一般。」
罗令妤恨恨瞪着他,面颊尚且挂着泪,脸容已透白无血色:她真的是第一次碰上陆昀这种人,软硬皆不吃。她所有的自救法子,旁的郎君看她哭成这样都会心软,只有陆昀……只有陆昀!
陆昀言简意赅:「臂钏。」
罗令妤垮下肩,唇被自己咬得血红。她心里恨极陆昀不给自己面子,可她确实感觉到再多的手段,对他也无用。眼看侍女们要被拖出去杖杀,一个个都泪眼婆娑地看她……罗令妤闭下眼,再睁眼时,她的态度终於放了下来:「我卖了。」
陆昀垂着的眼皮轻轻一跳,抬眼望向她。
她想是极恨他怨他,她背着侍女,仗着别人看不见,就肆无忌惮地对他释放她对他的厌恶。他不给她留情,非要逼得她说实话,揭露出她那真面目。她的底细在他眼皮下一点点剥落,她的面具被他捣得粉碎。她此时恼极了这个人,怕极了这个人。她想自己之前真是瞎了眼——她怎么会觉得嫁给陆昀是好事呢?
罗令妤低声:「你们都出去,我有话与三表哥说。」
侍女们被饶过一命,关上门纷纷出去。侍女灵玉不安地望她,见罗令妤和陆昀之间剑拔弩张的气氛太凝重,灵玉跟罗令妤递眼色:女郎,需要我找你大伯母过来帮你么?
罗令妤轻轻摇了摇头。
闭上门,罗令妤坐下,意兴阑珊。她翻出一个账本,给陆昀看自己的日常支出。罗令妤冷淡的:「我爱慕虚荣,嫌贫爱富。我确实受不了不如其他名门女郎的日子,我就是要充面子。别人有的,我也要有。」
「男人送我的东西不重要。能卖我都卖。我卖了你的臂钏你也不必觉得委屈,如果其他郎君的东西在我手边,我也会卖。」
陆昀心里被刺一下,脸有些僵。他眼眸垂下,看向罗令妤裙裾边扔在地上的画轴、玉佩等物。
罗令妤顺着他的视綫看过去:「那玉佩是衡阳王的。我之所以还没卖,如你所想,我确实觉得留着这个玉佩,日后可以和衡阳王续一段前缘。而且他玉佩是郡王之佩,民间就是收了也会惹上事,根本不好卖。」
「寻梅居士的两幅画,现在不卖,也是等着以后更贵了再卖。」
「哦,这是齐三郎送我的茶叶。他自己晒的茶,我吃起来觉得一般,但我对他说『很喜欢』。我是卖不出去这么差的茶叶……不然我也卖了。」
「还有二表哥送我的……」
陆昀砰地站起来,一脚踹开面前小几。
他怒声:「够了!」
他发抖,玉白的面被她气得通红:「你不必故意说这些激怒我……你和旁的郎君如何也不必跟我说!你们是恩爱还是怨恨都与我无关,我不想听这些!你……」
他气得厉害,动作幅度就大。袍袖一展,袖中突然叮咣掉出来一个东西。罗令妤和陆昀同时看去,见到氆毯上,安静地扔着一串琉璃臂钏。臂钏立起滚了几圈,光华流离,不正是陆昀送给罗令妤的那一枚?
这一下,一切都明白了。
罗令妤低着眼,眉目间神色冷漠,她凉笑:「我说你无缘无故说起这个臂钏做什么。原来一开始你就知道怎么回事了,偏要看我如跳梁小丑般,被你耍得团团转。表哥很得意吧?很喜欢看我故作聪明,实则蠢笨不堪吧?」
十四岁的女郎,心性之冷之狠,由此窥见一斑。
陆昀后退两步:「罗令妤!」
他情绪大波动,手颤颤指着她,额上青筋暴突,面容因怒极而几多狰狞。让建业赫赫有名的玉郎被气成这样,娴雅坐着的女郎心中只是抖了一下,却仍态度强硬地仰着脸,一点儿软不服。
她倔起来,始终不认输……
陆昀不再与她多言语,他弯下腰,将扔在地上的臂钏捡回去。罗令妤垂坐着静静而望,一动不动。陆昀再去她那一堆扔在地上的杂物间取回自己曾经送她的东西,之前罗令妤讨好整个陆家,不知给他送了多少东西,他也回了好多小礼物。此时全在这里,陆三郎蹲在地上捡自己的旧物,他语气冷淡:「等我回去后,把你的东西给你还回来。你没意见吧?」
罗令妤肩膀一僵,目中潮热,几乎又要哭了。
她忍着眼中的泪,口上却逞强:「还回来最好。我才不要和你换东西用,谁知道你什么时候又要来抽查我!」
陆昀手碰到地上的画轴,手指顿一下。一共三幅画,两幅都是经过他的手送给罗令妤的,还有一幅……他细心辨认,是自己少年时的画作,该是送给二哥的。不知送给二哥的画,怎么周转到了罗令妤这里。
陆昀只是思量的瞬间,罗令妤看他盯着「寻梅居士」的画,疑心她要把这画也带走。她不敢置信,不能相信他这么心狠,连她的念想都要拿走。罗令妤扑过去,一把从他怀里抢自己的三幅画:「这是我的!不能给你!」
陆昀:「我的画……」
罗令妤:「是我的!你拿别的东西吧,那个衡阳王的玉佩也给你,齐三郎的茶,二表哥的花……给你给你全给你!寻梅居士的画是我的,你不许拿走!」
她跟他翻了脸,就完全不顾形象。陆昀与她争画,不肯放手时,她低头,毫不留情地一口咬在他手腕上。牙口淩厉,如果不是陆昀躲得快,非要硬生生给她咬下一块血肉来。陆昀眸子因生气而过亮,罗令妤仰头,长发微乱贴脸。
陆昀气笑:「我要衡阳王的玉佩做什么?要齐三郎的茶叶做什么?」
罗令妤:「随便你做什么,反正画不还你。」
两人竟如分家一般,拉拉杂杂,把东西划爲你的还是我的。到这时,陆昀要拿走他东西的时候,罗令妤才伤心地发现:原来她到陆家不过几个月的时间,她这里已经堆满了平时看也不看的东西。非私相授受,都是光明正大送礼还礼得到的。最像是私相授受的,就是陆昀送她的了。
但他现在也要拿回去了。
陆昀寒着脸,怀里抱了一堆东西,离开了屋舍。下台阶时,陆三郎心口忽冷忽热,意兴阑珊,觉得百般无趣。他脑中还记着她浅笑倩兮的样子,他背过身时……「啪」,窗子突然打来,一个东西从窗口砸了出来,砸到了陆昀后脑勺上。
后脑勺吃痛,陆昀被砸得一趔趄。
他那点儿假清高在她面前根本维持不住,他风度全无,沉着脸回头,看到砸中自己的东西,扔在地上后,是一个小瓶子。陆昀:「罗令妤!」
罗令妤站在窗口,眼中含泪,却扬着下巴,傲慢道:「怎么,我扔我的东西关你什么事?陆三郎,慢走不送!」
她一通通,从窗口,把一堆东西往院子里扔。又是竹筒,又是绸缎,还有瓶瓶罐罐……皆是方才两人闹别扭时,她装模作样找臂钏时搜出来的那些东西。陆昀站在窗下,被她一股脑砸得眼前一阵阵发黑,徒徒往后退。
陆昀:「你这个疯子……」
罗令妤駡:「疯了也不用你养!」
两个人竟就这样,一个站在窗下,一个站在窗口。罗令妤一股脑把杂物往外扔,狠狠地砸向陆昀。陆三郎被她砸得狼狈不堪,气得駡她几句,她便回駡过来。不讨好陆昀后,罗令妤伶牙俐齿,完全不输给陆昀的口舌。
侍女们躲在廊柱下瑟瑟发抖:三郎和女郎吵嘴……能不能不要拿别人送的礼物发泄啊?瓶瓶罐罐,万一砸坏了怎么办?
他们扔自己的就好了嘛。
但是罗令妤不扔自己的,陆昀也不扔自己的,光是别的郎君女郎送的礼物扔在两人脚下,两人互嘲得厉害。
直到陆昀终觉得可笑无比,再被罗令妤一罐子砸到,他斥一句「小女子」,这才想起来甩袖走人。
他人一走,罗令妤恨然而望,忽而伏下来,趴在案上哭泣起来。而幷未走出去多少的陆三郎后背一僵,他耳力不错,已听到她伏在案上呜呜咽咽的哭声。她哭得伤心,他听得也难过,他在院中玉兰树下站许久,脚步沉重,几乎抬不起来——多想立刻扭头去哄她。
可那样他就输了。
而她又多么可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