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九折 但为君故,潺湲至今
——得手了!
冰无叶不但聪明绝顶,而且极端自负。
非是虚张声势故作姿态,身为寰宇六合唯一的中心,冰无叶才不在乎芸芸蠢类的可悲想法,毋须他人附和、吹捧,遑论认同,无论在什么情况下,冀望他得意洋洋自剖阴谋、乃至亲口认罪,毋宁是异想天开。
少女并不贪心,明白见好就收的道理。 接下来,就只剩「怎么活着离开」这点小事而已。
艳丽的大红嫁衣扬起,柱墙上的长明灯焰齐齐一晃,银光挟着破空声响,标向冰无叶的面门!
单手暗器能於眨眼之间连出三记,在江湖上已是一流手眼。 但冰无叶彷佛周身是眼,负手避过,眼前一红,嫁衣已兜头罩落,衣后破风声劲,却不知刀从何来;同一时间,铿铿铿三响,落空的飞刀着壁反弹,劲势不减,朝背门飞旋斩落,竟是伏兵!
奇宫中人的至高追求,乃是「无剑」,琴魔弹琴,诗魔用笔,所阐发者无不是剑;而「影魔」冰无叶的代剑之器,则是较寻常飞刀略长、两面开锋的柳叶飞匕。
众天女中,仅贝云瑚得主人指点,学了这手暗器绝活,今日石室内生死相搏,堪称是贝云瑚的满师之战。
嫁衣既是转移注意力,也是掩护偷袭,配合去而复返的飞刀,计有九刀齐至。 贝云瑚不敢奢望一击得手,只盼迫得冰无叶离开石阶,就有逃出密室的机会。
逼命一瞬,冰无叶双掌运化,嫁衣停空一滞,忽然旋开,九柄飞刀各自转向,彷佛被他周身看不见的激流冲开,贴着身臂削过,去势不减,一时间石室里利刃乱飞,竟无一处可免。
贝云瑚着地一滚,抓起皇衣遮护,两柄飞刀隔衣斩中左胁,虽未见血,亦撞得少女肋骨剧痛,正打算拉开距离,霜雪般的白影已至。
贝云瑚右手连扬,全是虚掷。 冰无叶不闪不避,直欲抢上,蓦地心头微悚,一抹锐劲贴面而至,顿如泥牛入海;眸间浮掠笑意,淡道:「好悟性!」发完第三记「虚招」的贝云瑚已自身畔掠过,跃上石阶,轻捷胜似灵猫。
冰无叶袍袖一卷,劲力如潮裂岸,顿将少女扯落。 贝云瑚背心触地,撞得胸臆浊气尽出,未及呼痛,第十柄飞刀倏然出手!
「……徒劳。」冰无叶冷哼,身周的无形激流应声迸现,飞刀「唰!」贴颅绕回,掠过贝云瑚左腕,少女痛得松手,落下一枚荔枝大小的明珠。
(糟……糟糕!)
冰无叶对此物的兴趣,远高过已是囊中物的爱徒,任她退出战圈,俯身十起,细细打量:珠子触感甚是温润,质地更近玉石而非珠贝,表面像覆有瓷器的透明釉,其下则是不透光的杏白,透出淡淡丝络,如奶色的血纹石。 珠顶嵌了块瞳仁似的浅褐圆斑,远看活像眼珠;入手轻盈,较同样大小的鸟蛋要轻,绝非是玉。
冰无叶在手里掂了掂,见贝云瑚俏脸铁青,不复先前的从容,略一思量,恍然大悟:「是鹿石啊!原来你打的是这主意。就算是你,也太过份了啊,瑚色。」
「鹿石」乃是某一类上古宝物的总称,相传为龙皇玄鳞所造,各种形状都有,传世的鹿石多为窄小扁平的玉牌模样,或如手指粗细的角圆印监,小小一方价值连城,是可遇不可求的至宝。
手握鹿石,能将所想所见留於石中,使他人如历其境,又称「贮思石」。 传说固然神而明之,但现存的鹿石数量稀少,拥有者多半秘而不宣,免招觊觎,真实效果如何,谁也说不好。
天下五道间最负盛名的鹿石,当属东海蟠宫岛之主、人称「穷爷」的「敛刀舍剑」田初雁的飞廉珠,效果不说,光是比荔枝还大这点,便足以在鹿石中称霸。 贝云瑚的这枚珠子尺寸不下飞廉珠,便有肖似瞳仁的斑纹瑕疵,也绝对是价值连城的奇珍。
冰无叶端详片刻,淡然道:「我说你怎会老实待在龙方家,又乖乖上了花轿,真要脱身,檀色肯定拦你不住。看来,是越浦沈家的这件聘礼,打动了我家的小瑚色罢?你是拿到这枚鹿石之后,才想出了这串计谋么?」
虽不愿承认,到底是知徒莫若师。 贝云瑚下山后,之所以未扬长而去、提前与监视的梅檀色上演一出千里逃杀,除了对龙方异的承诺,更为聘礼单上这颗价值万金的「龙雀眼」。
她读过鹿石的古籍记载,若能取得冰无叶的自白,就能向知止观揭发——当中虽调整修正过无数次,少女最初的计划确实根源於此。 失去龙雀眼,单凭她的一面之词,长老合议不会比魏无音更友善可亲。
但逃出去才能来想这些。 贝云瑚毋须探囊,也知飞刀只剩两柄,落空的飞刀零星四散,难以回收再用。 冰无叶将幽明峪的「幽影剑夺」化於飞刀术中,周身那股看不见的真炁能操纵暗器往复,转向不过牛刀小试,甚可凝出气刃,空手制敌。
方才突围之际,贝云瑚见掷出的飞刀轻易绕开,无法伤及冰无叶,刹那间悟出了「幽影剑夺」的真正用法,先虚掷两记诱他轻敌,再凝出一抹柳叶匕似的小巧气刃,对准眉心射出。 可惜在护体炁流之前不起作用,再想得手,怕是难如登天。
冰无叶把玩着龙雀眼,金蓝淡瞳一敛,神情分明没甚变动,森森寒气却如潮涌至,压得人难以喘息。
「你想用这个来告发我?」
「亲手杀你,或让别人来,」贝云瑚抵抗着无形威压,不肯示弱:「两个我只能选一个。」
「那么现在,你要少一个选项了。就当是对你过於调皮的处罚罢。」
冰无叶手握明珠,拢於晨褛的袍袖中,对墙拍落,「剥」的一声轻响,袖底迸出大蓬石屑。
「……别!」少女见他将龙雀眼拍成齑粉,怒极出刀,忽觉指尖发麻,飞刀陡偏,连衣角都没碰着,蓦地省觉:「刀上有毒!」
「我不用毒的,傻孩子。只是一点儿宁神安睡的药物罢了。」少女因重要证物被毁而露出的心痛,以及着了道儿的惊惶失措,似让冰无叶的坏心情略见平复,和声道:「你以为我是被皇衣引来,其实,一直是我在等你回来。自你不在,我待在瑚光小筑的时间变长了,屋里的桌椅几面我让人随时保持清洁,连你宝爱的飞刀蹀躞带,都是我亲手保养。」除保护刀刃的油脂,另於柄上涂了点能沁入肌肤的迷魂药之类,自也毋须赘言。
「我不会再让你离开。你的聪慧、鲁莽、勇敢和挣扎,让这个面目可憎的十里红尘变得有趣许多,我本以为我能轻易割舍,直到你下山之后,才发觉我竟是如此想念。」容颜倾世的白子淡淡一笑。 不知有多少正值青春的天女,愿意为这抹笑容而死,但此际贝云瑚只觉哀伤而已。
「我……已无法再待在你身边!」少女咬着嘴唇,眼泪像断了线的珍珠般扑簌落下,怎么也止不住。 「你怎会是这样的人!你……怎么可以是这样的人?继续待在你身边,我要怎生面对过去那些被你牺牲、未来还会不断牺牲的无辜之人!」
冰无叶金蓝色的淡眸漾出笑意。
「忘记就是了。这样的法子,札记里也是有的,准备一副小巧精致的刀锤,往这里——」指着前额略高处。 「……轻轻敲落,这些烦心的事你便不会再想起。我会治好你的身子,让你活下去,一直在我身边,像现在这样取悦我。你是特别的,瑚色,你对我非常重——」
他忽然停下脚步,停在向少女弯腰伸手的瞬间,被自己不经意的言语所慑,忽觉迷惘。 这世上,怎会有其他人对他而言是重要的? 从上一个这样的人不告而别,冰无叶便彻底封闭心房。 这样的冰冷非情在栖亡谷曾救他一命。
贝云瑚却无暇咀嚼,把握机会飞刀出手,奋力一跃,和身扑向冰无叶!
无形炁流感应杀气,冰无叶心念未动,迫至面门的飞刀一阵急旋,掉头朝贝云瑚射回!
——不好!
他的「幽影剑夺」已臻发在意先,这下完全是护体真炁所致,无从拿捏分寸,如此近的距离,怕不是射死了贝云瑚,猿臂暴长,却已抓之不及。 贝云瑚自己撞上来,飞刀在身前一分而二,宛若撕纸;一抹金光穿出残刃,正中冰无叶眉心!
冰无叶翻身仰倒,金芒虽破真炁护罩,仍被惊险避开,无声无息没入石阶底,缠着红绦的小半截留在外头,宛若热刀插牛油,几难顿止。
这柄得自独孤寂的「指掌江山」以珊瑚金精打造,说是罕世神兵亦不为过,护体真炁无法抵挡,被轻易削开,若非避得及时,便是头颅洞穿收场。
冰无叶伸出女子般修长的五指,隔空一招,拔出钉入石墙的蛾眉刺,冷不防地朝贝云瑚身上抽落!
果然没什么是重要的,冰无叶心想。 就这么毁掉一件精致有趣的小玩意,并未令他感觉心痛。 有些事情,得试了才知道。
少女血肉模煳的景况却始终没有发生。
锐刺丝绦凝於半空,并非全然停滞,而是移动速度变得异常缓慢,肉眼看似不动,他的身体也是。 只有思考和感觉得速度是正常的——「凝功锁脉」,应无用曾向他展示过的峰级高手异能。
那时冰无叶才明白:武斗,名列「五极天峰」的应无用是无敌的,内力修为、外门招式於他毫无意义,无论叠上多少性命,峰级高手纵使未能全歼,也能轻易退走。 他以应无用为目标,「幽影剑夺」的无形炁流、隔空操作便是仿此而来。
被凝住的瞬间,冰无叶心头一阵怦跳,狂喜难禁,旋又跌入失望的深渊。
峰级高手有着截然不同的凝功,像是某种真我的彰显。 这不是应无用的「凝功锁脉」,不是他远游多年终於知返,而是另一人来到此间。
(为何……有另一名峰级高手上得龙庭山?)
鳞靴十级而下,来人披头散发,浑身浴血,叼着草的模样吊儿郎当。
那人摘下蛾眉刺,将贝云瑚横抱起来,冲冰无叶冷笑:「也不打听打听,这丫头是谁的女人?敢动你家十七爷的香饽饽!」
锁限一松,冰无叶作势欲退,背后一人笑道:「走得了我跟你姓!」横抱贝云瑚的那人竟已到了他身后。 冰无叶头未动身未移,半闭浅眸,淡然道:「谁说我要走了?」袍袖无风猎猎,散落在各处地面、插入墙中的飞刀突然飞起,满室旋绕未已,猛地射向来人!
这名闯进石室的不速之客,正是为贝云瑚而来的独孤寂。
他见冰无叶并未举臂抬足,却能操纵散落的飞刀,已超越江湖流传的擒龙手、控鹤功等隔空取物之术,与其说冰无叶以真气驾驭飞刀,倒不如说是飞刀顺着力量长河的激流浮沫而动;力量来自空气流动,来自活物的血流呼吸,来自草木根系里的水分给养,甚至连静止的石墙、跳动的灯焰等死物亦有其力。 峰级高手不过是借势拨转,又或引为己用罢了,毋须为了饮一口奶水而养一头牛。
(难道此人……也同兄长和我一样,跻身三才五峰之境了?)
飞刀瞬目即至,十七爷锁限一张,诸物皆凝。 独孤寂抱臂沉吟,怀里的贝云瑚就这么凝空不动,敢以背门相向的白发男子也是。
停在空中的飞刀,并无涓流与冰无叶的经脉筋骨相连,也就是说操纵刀的不是膂力,更非内功真气,而是运用了和峰级高手相类的原理,拨转力量长河以御……既如此,何以他不能在锁限中行动自如?
独孤寂百思不解,恨不得解开锁限问个明白,忽闻嗤嗤几声,刀劲直薄周身要害,但飞刀分明未动,简直就像刀灵出窍一般。 十七爷拨转流向,劲力顿时化入河中,杀气扰动的异样威压却未能消除。
独孤寂不耐烦了,把手一挥,飞刀陡被压至墙底,如融化的铁水般沁入墙缝,再也伤人不得,才重新将贝云瑚搂在怀里,解开锁限。 少女粉颊羞红,怒道:「无赖!流氓!你——」落拓侯爷冷哼:「闭嘴!我抱着最安全!」将祟动不安的涓流扫回河道,单掌拍向冰无叶背门!
冰无叶连催炁流均不起作用,霍然转身,运起双掌进招。
三条手臂你来我往,擂木般的砰响不绝於耳,冰无叶抢攻之余,持续以心识扰动炁流,独孤寂则一一将河道上激起的涟漪与浪花弭平,双方於肉眼难见处另辟战场,激烈不下拳掌相搏。
鏖战不过盏茶工夫,独孤寂对力量长河的掌握益发得心应手,蓦地省觉:「他看不见力量长河,只是曾与我这样的人交手,隐约摸到长河边缘!」佩服之余无意凌弱,重掌一压:「你非我对手,还要打么?」
冰无叶淡道:「在你这种人里,我会过更强十倍的。」调动炁流,转朝贝云瑚杀去,不知是声东击西,抑或宁毁勿予。
「不见棺材不掉泪!」独孤寂掌劲疾吐,冰无叶臂围、真炁双双被破,手掌倒撞胸膛,身子飞出,撞上石墙,刹那之间彷佛骨胳尽碎,整个人软软滑落,乌浓的血沫不住溢出口鼻。
横抱瑚色的那人俯身看着他。
「记好了啊,杀你者独孤寂。教你在黄泉路上,做个明白鬼。」
(原来……原来是他。)
奚无筌的鹰书曾提及,顾挽松不知用了什么法子,赚得自囚剑塚后山的十七爷出马,护送毛族质子前来。 没想到……独孤皇族之中,居然一前一后出了两名峰级高手,果然天下就该归他独孤阀所有,半点也不冤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