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七折 握雪而盟,羲和慾隐
这一击超越了《败中求剑》前八式的威力总成,无法以任何已知的武学理论解释,乃独孤寂将周身所能及的力量涓流收束过来,以与黑雾全然相反的属性梳理击出,就连最细微的一抹雾丝都未遗漏,同一时间内,为数不清的无形气剑所贯穿消融。
不仅如此,一瞬之内,此间长河的点点滴滴全遭十七爷暴力截取,不仅无人能使力行走,连人面雾蛛也难自血肉中汲取力量,大大小小的蛇茎、雾丝被剑气一击即灭,巨大的多足蛛体倏然消失,独无年「啪!」摔落泥血,激起一波黑红浊浪。
独孤寂终於明白〈十方授印〉何以不需要招式。
然而,如此强横霸道的杀着绝不可能全无代价,他的身体就像筛子,猛然滤过这一方天地里的所有力量,没将筛子一股脑儿压爆,不知该说身子骨硬还是命硬。
人面蛛烟消雾散,十七爷踉跄跪地,这种耗损即使调动诸元,也无法在短时间内恢复。 独孤寂五指虚抓,足边飞起一柄剑,未及入掌便即挥出,唰的一声长剑标去,将一抹窜出紫臂的雾丝钉在地上;独无年与黑雾已连成一体,枯藁的面上露出痛楚之色,眼帘颤动,似将醒转。
独孤寂双手不停,接连射出长剑牵制雾丝,一面点足掠至,末了抄一剑在手,〈无从来之剑〉到处,搅散氤氲卷至的黑雾,见独无年又将被吞没,径以无形气墙挡住攻击,回头叫道:「这玩意儿杀不死啊,你手脚麻利些行不?」
魏无音与阿雪在应风色的协助下爬出陷坑,三人七手八脚,好不容易撬开锤柄顶端卡入的楔子,将乌檀木柄退出锤身,原本绽放血光的缝隙间光芒更盛,居然就这样「裂」了开来,张成一只长约两尺、宽高俱都尺许的长方形镂空骨架,作工、材质均不似此时此世之物,不住剧烈颤动,几乎将殭屍男子生生拖行起来,若非应风色与阿雪死命拉住,已然双双滑向妖物。
「……这才是永劫之磐的真正模样!」魏无音哑声叫道:「将那妖物装进来,便能牢牢锁住!」
「锁你妈的!」独孤寂匀不出手来,气得一口唾沫啐地。 「你眼睛瞎了么?这玩意一眨眼便长成了这副德性,你那箱子再大五倍都不够装!」
广场血流漂杵,残骸横陈,妖物不缺给养,便在说话间,气墙后的黑雾已增生成为一条两人多高的九头雾蛇。 兴许无有余力,也可能是十七爷的威胁更甚,雾丝并未缠裹独无年,而是将紫膛汉子甩至一旁,仅与右臂相连,倒像九首怪蛇的尾后衔着一具屍首,倍添妖异。
魏无音「啧」的一咋舌,料想以十七爷大绝之威,不能一发再发也是自然,但据师兄所言,妖物被禁於永劫之磐时,不比一枚鹅蛋大多少,只消从独无年臂上剥离,兜回笼里应不成问题;灵机一动,扬声道:「十七爷!你那抵挡妖物的手段,能不能改变形状,譬如……弄出一只五面箱来?」
独孤寂剑眉一挑,哈哈大笑:「亏你想得出!」把剑一掼,集中心念,狰狞屈伸的九头蛇忽被夹入五面墙内,接面方正齐整,缓缓朝独无年右臂缩去,任凭黑雾如何推挤,也无法打破气墙。 要不多时,方盒缩到三尺见方,地面隐震,可见抵抗之强,凝缩之甚。
气墙的表面不住漾出涟漪般的波纹,隐隐渗出墨汁——应风色忽然想起,十七爷怔立之际,雾蛇曾钻透气墙、直薄十七爷面前,气墙之於雾丝非是绝对的防御;能困妖如斯,可能是十七爷极大地增厚了气壁,一时钻之不透,不代表能长久制敌,急忙回头:「师……喂,这样还不行么?再不将妖物装起来,万一——」
「不行!」魏无音苦苦抓住化成箱形的永劫之磐,切齿咬牙:「这可不是什么镇妖法器,若不能完整闭锁起来,是禁锢不住妖物的!就算永劫之磐的外壳刀枪不入,水火难侵,难道机件结构等细微处也是?万一非是如此,贸然掷出,你想让咱们手里的最后救星,教妖物一家伙绞个稀烂么?」
应风色急了。 「……再怎么压缩,也有极限不是?总小不过——」
「我的右臂。」
喑哑的喉音纵使衰疲,仍带着铁砂磨地般的慑人隐震。 独无年散发披面,双颊凹陷,原本炯炯有神的眼眸被染满鲜血垢腻的额发遮去大半,不见逼人精光。 应风色才发现他连头发都灰白大半,钻出唇颔的细髭亦然,整个人像是凭空老了十几二十岁,气如风中残焰。
「长……长老……」
独无年摇头,转向抵御蛇茎的落拓侯爷。
「我捅的娄子,要麻烦侯爷帮忙收十了。」
「……等一下!」魏无音恐他解开最后一圈咒环,急忙出声阻止。 「独无年,你肩上的黥咒术法若解,失控的黑雾除将你吞噬殆尽,不会受到任何损害,切莫冲动!」
独孤寂插嘴道:「什么都好,你们哥俩赶紧商量出个章程来,本侯爷快镇不住啦!当我精神气力是用不完的么?」
独无年的视线越过他的肩头,直盯着魏无音。 「少时你须向我解释,何以这条随我长成的'犀紫罍金臂',你竟比我了解得多。若解去咒环,血肉就会被吞噬殆尽,点滴不存么?」
「没错!你别冲动——」
「那就好。」独无年眸光倏锐,左臂扬起。 他不知何时十起了独孤寂抛下的长剑,刃抵右腋,这一掠将右臂齐肩削断,鲜血激射而出!
独无年身子微晃,却未倒下,反手将断臂钉於地下,左手食中二指蘸血解咒,心诵疾书,断臂上的最后一圈咒环化光消散,整条手臂转瞬间即为黑雾所噬,连骨头都不剩。
「……趁现在!」紫膛汉子嘶吼,这才颓然坐倒。
独孤寂料不到他居然如此绝决,赞道:「好汉子!」催动凝功,厚逾尺半的无形气盒拔地飞起,在空中急遽缩小,最终内径缩成不到一尺立方,才像揉黏土般继续绞扭压挤,不仅脚下站立的大地,就连空气都剧烈震动起来,彷佛苍天将倾;僵持不过片刻,终於将黑雾压成蛋形,约如一只熟瓜。
「十七爷留神,磐笼来啦!」魏无音觑准时机,扬声叫道:「放!」二小与他一齐松手,永劫之磐所化的樊笼骨架如遭强力磁吸,飞向雾卵。
独孤寂顺势解开锁限,雾团被笼架兜了个正着,笼架内缘的刺目血光为黑雾所染,蓦地紫华大盛,一阵密如骤雨的机簧声过,展开的结构收拢,轰的一声砸落地面,回复原本的方锤模样;缝隙间紫光流转,圆孔里黑得不透半点光,未有丝毫雾气逸出,死寂一片。
(成……成功了!)
独孤寂只瞥一眼,确定没什么纰漏,便即掠向独无年,运指如飞,连点他几处大穴,减缓失血。 惟断臂之伤,非同小可,若不将创口骨肉挖深些许,缝合多余的皮瓣来止血,终究是死路一条。
十七爷试图以凝功阻绝,然而效果有限,急忙回头:「山下方圆十里之内,可有国手?」魏无音此际才到,收起永劫之磐,见远处圮墙后一名宽袍大袖的男子颤巍巍起身,心念微动:「可是燕无楼?速来!」
那人正是夏阳渊一脉的白绶首席,外号「石渠神魔」,乃玉无葭、晏无方以下的第三号人物,听弟子哭诉,杀害玉、晏二长老的凶人杀上了通天壁,匆匆点了人马来讨公道,不幸撞上这场惨绝人寰的大屠杀。
燕无楼武功资历不及玉无葭二老,这才屈居於白鳞绶,若论医术,却不在二人之下,听唤而来,对魏无音微一拱手:「魏师兄。」趋前诊视伤势。 片刻后才道:「我夏阳渊有足够的麻沸散,若能尽快刮肉缝合,独长老性命无虞。只是不可再拖了。」招来幸存者制作担架,欲将独无年运入知止观,借室手术,并遣人赶回夏阳渊携来药物、器材,以及最重要的急救人手。
独无年面色灰败,垂落眼帘,喃喃低道:「冠军侯,这一架,是我输了。独某的生死荣辱不足挂齿,但毛族质子,本山是万万不能收。侯爷若难意平,取我性命便是。」
独孤寂笑顾魏无音:「嘴皮忒硬,看来是死不了啦。」魏无音肃起面容,正色道:「我阳山开基四百年来,不曾在知止观外造成如许死伤,你可知在平望都内,有多少达官显贵皈依知止观?朝廷若以此为借口,派兵上山,我等现下可有抗拒的由头?」独无年身居高位,岂不明白其中的利害? 难置一词,只得默然低首。
魏无音环视四周,在雾蛛爪下逃过一劫的,多半是各派系里的长老菁英,粗粗一瞥,虽然死伤惨重,九脉大致都还有活人在,所缺不过一二而已,勉力提神,朗声道:「这个孩子,便由我风云峡接下罢!日后重归幽泉,面对列祖列宗,当由魏某人一肩承担,与诸位并无关系;惟今日之事,须得有解,不可断却本山生路,致朝廷陈兵山下,四百年的龙庭基业毁於我等之手。」众人俱都无言,颓然垂肩。
殭屍男子转对独孤寂。 「侯爷,知止观里的死伤,奇宫会负责赔偿安抚,但顾挽松那厢——」独孤寂摆手道:「放心罢,我会好好威胁他的。哪个想把主意动到阿雪头上,本侯爷杀光他全家!」
魏无音点了点头,刻意不看将拳头捏得格格作响、切齿咬牙的应风色,招手让阿雪到跟前来,轻抚他的头顶,和声道:「从今儿起,你便是指剑奇宫的人了。你本名叫什么?」
「韩……韩握雪。」阿雪怯生生道。
「嗯,入得龙庭,原本的名字当即舍弃。往后,你就叫韩雪色罢。」
独孤寂一拍男童屁股,笑道:「还不快叫师父?」
魏无音正色道:「他是奇宫未来的主人,归属哪支宗脉,关乎山上往后十年二十年间的势力消长,可不是我说了算。若教入风云峡,不免有人说我擅受质子,原来是包藏祸心,风云峡一脉在山上的处境将益发艰难。你莫害我。」
独孤寂哈哈大笑:「也罢!要是将来日子太难过,或想学我的武功,可来白城山找我。你这小子挺有意思,我也很中意。」却是对应风色说。 少年无法点头,不知该感激或怨他,心中五味杂陈,咬牙不发一语,与落拓侯爷短暂交会的眸里却涌溢水花。
「对了,我想找个人,问你打听路怎么走。」
魏无音水精心窍,不消问也知他所指为何,悠悠叹了口气。 「侯爷取次花丛,游戏人间,原来也有放不下的么?」随口将路径说了,连该如何通过阵法的诀窍也细说分明。 见十七爷始终无有表示,话锋一转,压低声音凑近:「侯爷,人呢我顶着诸脉白眼、百世唾骂的压力,也就收下了。该交割的那物事,侯爷好不好这便拿出,省得您一走,咱们风云峡这帮老弱即给人撕了下酒?」
独孤寂哈哈干笑两声,摸着鼻子转开视线,瞧着无比心虚。 「你胡说什么呢老魏,本侯听不明白啊。顾挽松没交代什么给我,估计是信我不过,回头便遣人送来啦,你别瞎操心啊,哈哈哈哈。」
「……侯爷确定此物必来?」
「肯定肯定,我敢拿人头担保。」独孤寂仰天打了个哈哈:「说不定这会儿就在山上,还没到你手里罢了,不会丢的。」
「我信侯爷。」魏无音出乎意料地干脆,独孤寂吓了一跳,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回头却见一双带笑的视线,既狡黠又锋锐,通透中又带着满满的疲惫与愤世疾俗,不知怎的揉合得恰到好处,令人难以安心无视,却实在讨厌不起来。 「侯爷在风云峡还有一坛老酒未饮,几时来索,魏某倒履相迎。」
两人对视片刻,独孤寂忽地一笑,神情疏朗,心头阴霾彷佛一扫而空,再无挂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