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廿三折 知其所止,宫墙万仞
起伏平缓的青砖大道绕过一处小小塘坳,明镜般的埤塘水面映着青天流云,静谧至极,衬与塘边一座琉璃飞檐的巧致凉亭,美得有几分不真实之感。 应风色领着独孤寂转入了凉亭后的一片树林,七弯八拐,眼前赫然一开,露出连绵的建筑,乌瓦白墙,栉比鳞次,竟是别有洞天。
居间的广场上,十数人散立不动,周身覆盖着厚厚的冰雪,袖底袍角凝出细白的冰渣钟乳,场边发出警讯的铜雀钟渐渐静止,敲钟之人不但被凝成冰柱,更拦腰中绝,兀自冻在钟亭内的半身露出顶部暗红色的凄惨断口,曲折错落,犹如折断的盐柱。
旷无像出身拏空坪,但此地不仅未唤醒其心智,反令野人大开杀戒,显然与广场四周散落的绳网炼球,以及几床被破坏殆尽的巨弩有关──与反应不及的夏阳渊不同,拏空坪若视旷无象为擅自闯入的外敌,何必拿出绳网等捕具应付? 杀了也就是了;想活捉旷无象,定是认出了他的身份。 应风色四下张望不见有人,扬声道:「风云峡弟子应风色,求见钱长老!哪位师兄行个方便,通传一下可好?」
「笊魔」钱无罄虽是金鳞绶,近年於知止观的长老合议十分活跃,上头的师兄们乐得把对外联系、管理派系的琐事推给这位青壮派师弟,应风色与他算是互动频繁,金绶也不如紫、白二绶位高,料想吃排头的机会小些。
连喊几声无人回应,独孤寂甚感不耐,吼道:「妈的!没个话事的滚出来,老子踏平你们的狗窝!」
浑厚内力所至,彷佛整座山谷都晃了晃。 静得片刻,坡上高阁之内,有人自两扇紧闭的窗牖后颤声道:「应……应师兄,钱长老敲响警钟后,不幸被恶徒所杀,其……其余长老不知去向,我等亦遍寻不着。」
应风色扬声问:「可有派人通报知止观?」
窗户后再无声响,不知是默认没有,抑或是羞於启齿。
独孤寂冷哼:「缩头乌龟!」应风色又愧又怒,偏生又难置一词,正觉无地自容,忽听远方山头轰然一震,足下之地隐隐晃摇,独孤寂浓眉陡轩: 「是旷无象!他却是怎生到了忒远的地方?」
应风色心念一动:「本山五峰八脉之间,除有小径相连,相传亦有阵法可通。
他必是利用了这些术法设置的秘密通道。 」
独孤寂听出蹊跷:「相传?所以你不知道?」
少年脸色微红,辩驳道:「我知道风云峡有一两处这样的术法机关,可不清楚别人家的情况。」
多说无益,独孤寂重又将他挟起,循声追去,赶到惊震谷时,只见遍地屍首,留守谷内的三名长老罹难,据弟子说,旷无象举锤往大殿角落虚敲一记,忽然便不见了踪影;听他们的口气,并不知此处有术法设置。
「那旷无象怎么知道?」
独孤寂忿忿不平,撮拳击地:「他用飞的,咱们只能靠两条腿……这样下去,神仙才追得上!」
「也未必。」
应风色抱臂沉吟,一时陷入长考。 「我见过一幅本山气脉图,说地气蜿蜒有如龙蟠,夏阳渊为龙尾,拏空坪与惊震谷分别为左右腹趾……看来旷无像是按气脉走势而行。术法设置向与地气脱不了干系,此一节绝非巧合。」
独孤寂会过意来。 「照你这么说,他想去的地方,便是气脉的终点?」
「五峰八脉之中,以风云峡和飞雨峰的地势最高,风云峡若为龙口,飞雨峰便是犄角。」
应风色蹙眉:「但说最紧要的地方,应是居中的主峰通天壁,以俯瞰的龙形分布来比喻,差不多是龙爪撮拳握心之处,为满山灵气所聚,不惟知止观,护山大阵的阵枢也在那里。」
独孤寂一愣。
「要去那里,直接走入山大道不是最快么?」
「所以才说想不通啊。」
应风色有些着恼:「我怎知疯子在想什么?」
两人速速离开惊震谷,返回通天壁的山道,不多时便已登顶,闻名天下的道传丛林知止观果然金碧辉煌,巍峨壮丽,历经四朝无数帝王的修葺,远观如一座具体而微的髹金宫城,矗立於丝丝云雾间。
连习於富贵荣华的落拓侯爷见了,也忍不住喃喃道:「你们奇宫的头儿敢住这样的地方,不怕被人说要造反?」
话里无半点讥嘲讽刺,倒似真觉不可思议,冲口而出,还带点儿忠告的意味也未可知。
应风色几欲失笑,最终还是忍住了,只淡道:「这个知止观,不是我们的知止观。」
正要迈出步子,独孤寂忽横臂一拦,冷道:「那厮非同小可,我顾不上你。
你若跑得不够远,小心糊里糊涂把命丢了。 」
山岚刮落,吹散周身弥漫的乳白雾丝,金殿前约莫百丈见方的青砖广场上,一名披银熊大氅、身子微佝的野人垂落铁鎚,闭目侧耳,似乎正倾听着什么;结了层薄薄冰霜的脚边伏着一名衣着单薄的男童,忒远的距离,看不见男童幼弱的背脊有起伏否,却不是阿雪是谁?
旷无像一现身,广场上的气温陡降,连日头都被云雾所遮,光影褪去,所见无不是灰蒙蒙的一片。
独孤寂活动活动肩膀,不快不慢朝野人行去,靴底踏碎冰渣,喀喇喀喇地响,活脱脱就是个随处找人搭话的无聊懒汉。 「兄台,你这身毛皮氅子哪儿买的?挺好看,我想给我媳妇儿也买一件。」
声音并不特别响亮,但即使听在远远退走的应风色耳里,清楚得彷佛贴面而出,显然用上了「传音入密」之法。
「……噤声!」旷无象猛然回头,「永劫之磐」搅风抡出,半月弧似的锐利风压被空气里凝结的粒粒冰霜染色现形,呼啸着直扑独孤寂而来!
十七爷咧嘴一笑,露出格外发达的森森犬牙,信手解下腰间的瑚金细炼,也不见他抬肩挪臂,只听嗡的一声乍现倏隐,垂落地面的细链子发出零星的叮响,那道呼啸而来的冰色半月弧突然碎裂开来,瞬间汽化;与其说它撞上什么坚不可摧的无形防御,更像被另一道肉眼难见的攻势正面碾碎,以致屍骨无存。
《败中求剑》里的〈刑冲〉一式,从来是当者披靡,沛莫能御的。
旷无象的注意力终於被吸引过来,臂锤再抡,突然在其抡扫的路径之上接连爆开冰花,兵器、招式,乃至内力运使尽皆受阻,这一下不仅挥之不出,反而退了一步。
野人怒极而咆,声动峰谷,音波所及,脚边蜷曲的男童被推得滑前些许。 旷无象正欲俯身,左肩「啪!」吃了一记,忙抡开铁鎚,谁知招未递出,冰花再度於两臂肩胁等处爆开,旷无象连退数步,吐出一口血唾,吼着掷出铁鎚,右手食中二指捏成剑诀,嗤嗤几声,以奇宫嫡传《通天剑指》击退了翩联而至的瑚金链子,突破独孤寂的攻势封锁,虎吼道:「死来!」灰影一晃,偌大的身躯挟着雪花凌空扑至,居然只比甩手掷出的铁鎚稍晚半步!
独孤寂以《败中求剑》的第二式〈克破之剑〉抢占先机,此招顾名思义,只消看过对方的招式路数,便能从中锚定破绽,抢先破坏其理路,犹如围碁中的征子。 独孤寂的兄长独孤弋渔村出身,不通文墨,学碁也没甚耐性,却从最基础的引征之法中,悟出了这一式剑法精义。
旷无象抡锤的手法独孤寂已见过多次,以〈刑冲之剑〉粉碎月弧气劲时,更摸清其运劲的习性,又有《元恶真功》、《断魔斧鑕》等同学自「恶斧」元拔山的武学打底,预测出手简直不费吹灰之力,直到旷无象抛弃兵刃,改使独孤寂不熟的奇宫武学,才断开〈克破之剑〉的压制。
恶招临门,独孤寂一个弓腰铁板桥向后仰,额头触地,避过呼啸而至的永劫之磐;不及起身细炼已出,绞住错身而过的锤柄,虎腰一拧双足离地,刹那间人锤易位,绕了一大圈旋扫而回的永劫之磐犹如飞铊,横击扑来的旷无象!
这下攻守互易,常人至此唯避而已,可惜旷无象非是常人。 缠着瑚金链的永劫之磐眼看要击中他,忽然狂风大作,暴风雪似以人锤之间急速压缩的距离为中心,无预警地迸发开来,空气凝结成冰,铁鎚被冻得慢下来,旷无象随手一攫,扫开身后不知何时出现、也被凝在半空中,宛若毒蛇吐信的细炼,转过一双野兽般的骇人精眸。
独孤寂难以动弹,彷佛也被坚冰所冻,一瞬间出现的暴风雪不但夺走了他的速度,凝住《败中求剑》的第三式〈无从来之剑〉,还冻住趁两人鏖斗正烈,悄悄掩至抱走阿雪的应风色──少年不明白自己为何突然间就动不了了,惊恐地瞠大眼睛,下一霎眼,野人的毛靴毛氅已至面前,应风色甚至没看清他是怎么越过独孤寂的。
「害我儿者……」旷无象嗓音嘶哑低沉,如在石板地上推磨铁砂,令人头皮发麻:「死!」
「死」字落下的瞬间,凝结的时间恢复流动,应风色避之不及,搂着阿雪缩成一团,以身相护;而独孤寂重获自由,不假思索,尽起十二成力,以指为剑,贯中而出!
这一剑毫无花巧,无论速度或劲力,均是前所未有,精纯的剑意超越远近、形质、强弱乃至有无之限,纵使旷无像已达「发在意先」的境界,也只来得及提起锤子,直指野人胸口的剑意压缩空气,化出一枚实体剑尖,「叮!」一声正中锤身,剑形却未消失,而是推着永劫之磐撞上旷无象胸膛,撞得他仰天酾红,连人带锤飞出;去势之猛,脚跟不及离地,青砖上犁出两道深沟。
而独孤寂甚至未曾移动半步。
〈岁运并临之剑〉乃是前半部《败中求剑》的杀着,追求在一剑之内的最大威力。 岁运也者,岁乃流年,运即运程,普通人在一生中,都可能会遇上所行大运干支,与流年干支相遇而同,如丙寅大运撞上了丙寅流年,吉者愈吉,凶者愈凶,这就是相书上所谓的「岁运并临」。
「并临」二字,寓有重复、强化,倍力加催的意思。 《败中求剑》的第四式以此为名,乃单打独斗放对之时,前五式中最强的杀手鐧。
但独孤寂平生使〈岁运并临之剑〉的次数屈指可数,料不到在伤疲交迸、功力不足的情况下,集中精神所发的一剑能精纯到这等境地,身臂未动,以意念便击退了强敌;气力使尽心念一松,几乎站立不住,单膝跪倒,只觉瑚金链子似有千斤之重,连动一动指头都感吃力。
蓦听应风色叫道:「来了……他又来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