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1 / 2)

鱼龙舞 默默猴 5839 字 3个月前

第二十折 贞功辟恶 法存一心

而来人被这么一阻,陨星般的坠势硬生生由独孤寂受了,受反震之力弹开,落在慌不择路的村民当中。 原本如潮流般起伏、乌压压一片的人影,忽四向摊平,就这么流淌一地,瓜滚枝叠,终归於无;直到夜风卷来浓烈的血腥臭气,众人才意识到发生什么事。

阿雪面色惨白,揪着梁燕贞怀襟不放;梁大小姐掩住口鼻,身子无法自制地颤抖。 平无碧见那人踩着遍地血肉泥泞而来,发出令人牙酸的浆腻声响,再也忍耐不住,「恶」的一声,抽搐着呕了一地黄白。

殭屍男子不避污秽,抓着他衣领提起,反手一耳光,抽得平无碧晕头转向,差点被自己呕出的秽物噎死。

「没用的东西!」殭屍男子踹得他脸面着地,鲜血长流,抬头恰对着闭目长逝的奚师兄。 平无碧又惊又痛,悲从中来,跪地呜呜啜泣。 「死於此间,你怎生向奚长老交代!」

殭屍男子的低喝几被夜风吞没,奇宫弟子却是人人一震,本欲呕吐或哭泣的莫不咬破嘴唇,生生忍住。

「众人速离此地,沿途不许落单。一回山上,即刻向知止观回报。」

殭屍男子转头正视应风色:「由你带队,切勿停留。」

应风色心知来人武功之高,平生仅见,连那随手令阴人灰飞烟灭的落拓王爷,亦非一合之敌,不与男子斗气;犹豫一霎,冷道:「你自己小心。」

指挥众人抬起受伤的同门,井然有序地撤走。

殭屍男子嘴角微扬,见徒儿望着自己,端起师父的架子:「那是你师兄。」

白衣少年道:「看着像谁,弟子还是知道的。」

殭屍男子斜乜他一眼:「让你先走,我看多半是白费唇舌罢?」

白衣少年忍笑:「弟子这是像谁,想来您也知道。」

来人走出血肉泥滩,径朝另一头的独孤寂处行去,广场的青砖地留下两行殷红足印,犹如熊掌。

他穿着厚重的毛皮靴子,浓密粗硬的毛茎银灰相间,偶尔掺杂些许褐紫,即使靿上紧缠皮绳绑腿,毡靴也足有成人男子大腿粗细,可见其厚。

男子身披同色的毛皮大氅,肩上数重皮草层叠,随意披垂在脑后的兜帽上牙吻宛然,竟是枚巨大的熊首模样,敢情这氅子是以全皮制成,取自穷凶极恶的北域暴野人熊──在终年冰封的冻土,最可怕的非是雪虎银豹,而是这种直立起来几有两人多高的巨兽。 已知的一切猎具均无法使其失去行动力,哪怕十数名经验老到的猎人同时出手,发狂的人熊在死前仍能造成毁灭性的伤害。

「唯熊不猎」,乃北地猎户奉行不移的铁则。

即便王公巨贾夸耀权财,或藏有暴野人熊皮草者,也必不是全皮。 要取此等凶兽之命,决计不能无损其身。

梁燕贞深知暴野人熊的希罕,濮阴府库中就藏有一卷幼熊全皮,据说是在陷阱里活活饿死的,父亲在世时舍不得用,后来傅晴章於平望活动,欲为梁鍞平反,特意讨了皮卷去,说是要打通关节,才有面见顾挽松,乃至遣使等后事。

除非能生生扼死成熊,否则该如何解释这袭银灰相间、浑无瑕疵的漂亮皮草?

直到她看见熊首的脑门上、那如遭锥凿的利落破口,以及那人手中所提,兀自滴滴答答坠着鲜血的黑黝铁鎚。

那是柄不起眼的锤子。 乌檀木柄,较寻常打铁舖所见略长,木色光润,但也仅此而已;鎚头一端形如压扁的螺尖儿,另一端则是宽正的八角形,就像桌板浅浅裁去四角,远看仍是方的。

铁鎚上的血腻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消褪着,滴落似不足以解释其迅捷,被锤子所吞可能要更合理些。 饮血后的鎚头绽出黄铜般的辉芒,各处罅隙隐见血光,连瞎子都能看出极不寻常。 梁燕贞着紧情郎,忘情大喊:「十七郎快逃!他来啦,那人……去寻你啦!」

拖锤而行的披氅怪人闻言止步,头未动,身未移,信手抡臂,铁鎚往虚空中一落,足畔的青砖地忽然爆开,一路蜿蜒迤逦,彷佛一条无形巨蛇裂地扑来! 逼命一瞬,贝云瑚伸手抓住阿雪,目瞪口呆的梁燕贞却是被怜清浅拖开;原本所在应声迸碎,留下了一条深逾两尺、宽约一丈的深沟。

长剑贯喉、垂首跪地的岁无多无人能救,四肢分裂,开肠破肚,如遭巨爪狠狠刨过,瞪着血瞳陷在沟里,咧开的嘴角无比怪异,分不清是自嘲抑或嘲人。

裂沟边上,一人怔怔独立,正是那袒胸露腹、颇有隐逸名士之风的殭屍男子。

若非名唤「霜色」的白衣少年及时拉了一把,此际沟里五体不全的,非只岁无多一个,而是一双了。

「……师父!」

少年运劲一拖,殭屍男子踉跄坐倒,衣? 渗血,应是被气劲激石所伤。

「那枚鎚头……是「永劫之磐」! 」

一痛回神,与披氅怪人打了照面,这下兵器脸孔全对上了,虽难置信,然而再无疑义,殭屍男子挥开爱徒奋力起身,逆风昂首,哑着嗓子吼道: 「怎地却是你?「烽魔」旷无象! 」

*** *** ***岁无多从无边的黑暗中睁开眼睛。 他不知自己睡了多久、此身何在,失去意识前的最后记忆,早在各种紊乱的杂梦交错下稀释、变质,乃至腐败衰朽;直到辨认出眼前的面孔,才有了活过来的感觉。

尽管满面於思,蓬头垢发,老旷那张马脸就算烧成了灰他也能认出。

旷无象的武功无庸置疑,但要把岁无多挖出来,仍花了一天一夜工夫。 原因无他:在被泥土覆盖之际,岁无多将一人紧紧抱在怀里,纠缠的肢体与质地极黏的中阴土嵌合更密,徒增挖掘困难。

有段时间,岁无多以嘲笑变异前的自己为乐,当然只有他有这般特权。 试图挑战权威的师弟,无不受到严厉的教训,有的因此不成人形,彻底失去长生的资格。

偷偷爱着怜清浅,又想成全她与奚无筌,最终却忍不住躲在暗处窥淫的「岁无多」,实在太可悲了。 连失去生命的当儿还想着保护她,可怜的家伙。 岁无多忍不住想。

深雪儿无疑是尤物,即使化成女兽,对他宰制阴人组织、稳据权力顶端仍有着极大的作用。 但他无法判断,在旷无象混沌一片的癫狂脑中,究竟是因为友情的残留,抑或受到深雪儿的牵肠丝气息吸引,才会耗费三年,将他俩从地底掘出。

这甚至成了岁无多的一块心病。

其他阴人是在他之后才被挖出,没人知道这个秘密。 游无艺、曲无凝,乃至其他顺从或反抗的师弟们总认为:只有他能与旷无像对话。 这名武功绝顶的疯子只效忠岁无多,他是他们日影下的看守者、沉睡时的守护神,同时也是阴人之首所拥有的最强武力,是统治眼前或日后冥照下所有阴人的依凭。

岁无多是接到了旷无象的书信,才来的渔阳;然而,除了倾圮的草庐和玉兰母子的土坟,他在此地并未见到老友。 旷无象为何好端端忽然疯了? 玉兰与孩子猝死的真相是什么? 岁无多下定决心调查清楚。

他瞒着众人悄悄返回草庐,掘开墓穴。

草庐所在的山脚下并无珍贵的中阴土,掩埋三年不用棺椁的屍身早已烂得不成样子,差一点便能拾骨炼灰,岁无多仍由诸多残留的细小蹊跷处入手,试图拼凑出真相。

玉兰仅着上衣,下身赤裸,上身衣衫也不是特别挑选过的陪葬物,可见下葬之匆忙。 致命伤是脑门上的破骨一击,只敲下一枚铜钱大小的齐整圆洞,此乃旷无象的得意招数,玉兰竟是他亲手所杀。

岁无多不是没有考虑过这种可能性。

在最初的设想内,玉兰可能於无意间染上牵肠丝之毒,失去理智,与其他男子苟合,慾念稍止悔愧难当,遂以自杀明志;远儿失去母亲,兼且老旷浑浑噩噩疏於照拂,不幸夭折,成为压垮旷无象的最后一根稻草。

亲睹坟墓时,岁无多受的打击不可谓不大。 身为远儿的义父,岁无多半点不漏地尝够了丧子的锥心之痛,直到「丧心结」移去人性的软弱温情,他才意识到此一推论的盲点。

──旷无象并不是他。

老旷是能在武功贫弱的拏空坪一系中,凭空练成绝顶的武功;能与风云峡的罕世奇才应无用分庭抗礼,不落下风,打得有来有去,最终同骄傲孤高​​、目空一切的风云峡麒麟儿结为至交;能为心爱的女子对抗宗门,气得那些披绶老鬼呕血三升,潇洒转身毫不犹豫……

过往的岁无多若是一丛兰草任风摇曳,老旷就是块金铁之精;如果连他岁无多都挺身为不识之人对抗牵肠丝,旷无象怎能让妻子自杀,遑论亲手杀她!

阴人之首掘开一旁的小坟,赫见童屍之上并无首级,颈根齐断,如遭火灼。

此骇人的手法须有绝顶功力相佐,若说有谁能办到,岁无多平生所识,怕只有应无用和旷无象,决计数不出第三人。

答案,远比想像中更简单。

老旷非因玉兰母子之死发的疯,他是在发疯之后才杀了爱妻幼子,恍惚中掩埋屍体,给他写了那封字迹、内容俱都癫狂难解的书信。

究竟是什么,逼疯了武功超卓的「烽魔」旷无象?

殭屍男子的吼声散於风中,旷无像只看他一眼,又慢吞吞回头,拖锤前进。

「没用的,这人已经疯了,只有皮囊和武功还是你以为的那个人,却已无魂附体,不知西东。他疯起来连妻儿都能杀,心里到底在想什么,便是岁无多也不敢肯定。」

众人闻声转头,说话的竟是怜清浅。

阴人之体,速度与力量均远超常人,女郎怀抱奚长老的屍体,腾挪之余,顺手拉了梁燕贞一把。 梁燕贞心中感激,复为她与奚无筌的深情所动,不由得生出亲近之感,直把她当成溺中浮草,急忙求肯:「怜姑娘,你知不知道怎生对付他?

我的十七郎……」

眼眶微红,只咬着唇不肯落泪,倔强的模样分外惹怜。

怜清浅拍拍她的手背,和声道:「妹妹怎么称呼?」

「我……我姓梁,叫梁燕贞。」

梁燕贞一怔回神,低道:「燕子的燕,坚贞不渝的贞。」

怜清浅点了点头。 「好名儿。梁家妹子,我死之后,劳你将我俩屍身火化,随便找一处溪河撒了便是。我不想他留着屍身,在中阴土里埋成了另一个我不认识的人。」

轻轻放落奚无筌,垂眸间似有万般不舍,最终还是盈盈起身,欲朝旷无象行去。

「你便有求死之意,旷无像也不会听你的,你自己清楚得很。」

殭屍男子忽然道:「若我所料无差,他的疯症来自那「永劫之磐」上。 旷无象受此邪物影响十数年,大罗金仙也救不得,你上前对他一通喊话,至好就是全无效果;若平白成了供养至邪之物的一滩血肉,对咱们也没什么好处。 」

众人自他口中两度听闻「永劫之磐」,终是白衣少年动念最快,小心翼翼问:「师尊所指,莫不是他手里持的那柄铁鎚?」

殭屍男子蹙眉摇头。

「那可不是寻常的铁鎚。干什么用、有何来历,老实说我也不甚了了,只知收藏在山上一处安全之地,几与奇宫同寿。按「磐」字推断,可能是盛托什么物事的底座罢? 」

我师兄说,拏空坪的老东西们治不了旷无象,又不甘心任他自去,假借送他一柄锻锤的名义,将那「永劫之磐」装上了木柄,当作是饯别的礼物。

「旷无象沉迷铸炼,「永劫之磐」奇坚至硬,当兵器使亦无不可,寻常铁胎若能熬过这等神兵的锻打,犹如鲤鱼一跃而过龙门,还不立时脱胎换骨? 旷无象自号「烽魔」,此物是他绝对无法抗拒的馈赠。

「我师兄暗中使力,可惜他初登大位,不能做得太过头,终究没能阻止,说将来再找个什么机会,将「永劫之磐」收回,无奈他后来失踪,此事便不了了之。

旷无象若真失手杀了妻儿,肯定与此物脱不了干系。 」

忽听一人道:「……有忒犯规的玩意,下次早点说行不?我可是冲上去就给他来上一家伙,拳头打铁鎚耶。」

声音不大,彷佛在耳边说话。 哗啦一阵响,远处的墙面上不住落下砖碎,独孤寂从凹陷的圆坑里「拔」出身子,一跃而下,一口带血唾沫吐在脚边,频频活动右手肩臂。

「十七郎!」梁燕贞破涕为笑,若非有旷无象横亘其中,立时便要奔去。

殭屍男子却注意到他整条左臂垂在身侧,与他大做热身运动的躁亢相比,委实瘫软得不对劲,肯定受了重伤。 转念又想:「这厮以拳头正面卯上「永劫之磐」,居然未爆成一滩脓血,如此本领,何须他人操心? 」

刻意压低了声音,对众人道:「神仙打架,咱们无论如何是帮不上的,赶紧离开,莫拖后腿才是正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