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在哭
众生必死。
然而死后的众生,到底所归何处?
五经之一的礼记曾载,众生死后尽皆归土为「鬼」。
佛说,众生死后必须投生六道,其中一道,曰之──鬼。
由此可知,「鬼」,原出於人,可是人却怕鬼,甚至比虎犹甚。
其实,鬼是否一如传说般可怕?抑是可怜?可悲?
当一个生不如死之时,他宁愿继续做人?做虎?还是做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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聂风呆呆看着聂人王那张凶暴的脸,他的脸此刻俨如一头张牙舞爪的疯兽,像是把世间万物全都吞噬,撕碎。毁灭!
再看其手中雪饮,亦在散发着它主人相同的光芒,它不需饮恨,它的刀锋已饱饮鲜血,雪中之血!
聂风只觉父亲的眼中有一股无法想像的恨意,可是未及细想,一阵凛冽的北风掠过,挟着满天飞雪,向他矮小的身儿刮过来。
任其意志如何坚定,奈何小小的生命,如何敌得住天威?在风雪宰割之下,聂风不由得哆嗦而抖。
但眼前的聂人王绝对不会任从宰割,他一直只宰割万物!此际他身上虽然衣裳衫单薄,但在刺骨的寒风中,一双厉目流露的意志比虎更为顽强,他冷冷朝聂风颤抖着的身子一瞥,霍地扬起雪饮,狠狠把那头虎屍的腔腹剖开!
炽热的鲜血仍未冷,聂人王一手挖出当中虎心,侧头以厉声对聂风道:
「血腥可暖脾胃,别震抖,吃掉它!」
虎心仍在淌血,心脉纠缠,就像他自己那一颗曾一度为情滴血的心,恨不得与颜盈缱绻一生,可惜情深缘浅,绵绵心意顿化恨锁情枷,自拔无从!
聂风虽已习惯血腥场面,惟血淋淋的虎心送近眉睫,瞧着也沉毛骨悚然,连忙摇头道:
「孩儿不喜血腥!」
聂人王乍闻儿子拒吃,双目怒睁,冷哼一声,忿然运腿踢起地上积雪,猛溅向儿子脸上!
聂风只给冰雪溅得头昏脑胀,聂人王乘势抓其长发强扯向后,聂风逼得小头一仰,其父已不由他同意与否,硬把那颗虎心向其小嘴塞下!
聂风急欲闭口不纳,聂人王喝道:
「吃过虎心,便是铁铮铮的硬汉子,再无惧风吹雪打,快吃!」
然而虎心硕大,纵是大人也无法一口咽下,何况是个小孩?霎时间,聂风被虎心塞得透不过气,满嘴满脸都是血!
虎血腥臭无比,聂风一阵恶心,呕吐大作,就连被塞进一半的虎心亦给吐出来!
聂人王眼见虎心落地,双眉倒竖,暴喝:
「小子,你果真和你娘一样不识抬举,把心肝看作狗肺!」
聂风听其提及颜盈,私下不禁一酸。是的!他爹为娘亲抛弃一切,对她们一情意,她确是毫不领情!
怔神间,聂人五突然腾身而起,手中雪饮赫朝聂风劈下,使的正是傲寒六诀第二诀之──「冰封三尺!」
傲寒六诀,每诀均含凌厉杀意,其中「冰封三尺」更是以刀法所散寒气把对手动作封锁,继而任已宰割、屠杀,威力惊人!
聂风但见头上白光闪动,雪饮未至,刀锋寒气已先至,冰封三尺所绽放的夺目寒光,直教人瞧得──
眼寒!
身寒!
心寒!
聂风整个人更如同被冻僵一般,动弹不得,惟有眼巴巴瞪着聂人王的刀向自己劈下来!
却原来聂人王这一刀并非要取其小命,刀劲仅划衣裳而过,聂风身上浑无半分刀伤,上身衣衫却忽然随风片碎!
聂风为之一愕,他也曾旁观父亲练刀,深明他的刀法素来极尽凶残,岂料用劲之巧及拿捏之准绳,亦达神而明之的超凡境界。当今天下,若论刀法,谁人能出其右?
聂人王着地同时,已自嘿嘿而道:
「如今漫天风雪,你又身无寸缕,若还不吃下那颗虎心,我看你仍能逞强多久?哈哈...」说罢纵声狂笑。
狂笑声中,忽地传来一阵「呜呜」低鸣,但见洞内正爬出数头小虎。
小虎们甫发现地上虎屍,急忙上下班前围着虎屍哀号,聂人王一瞥数头小虎,登时目露凶光,握刀之手迅即收紧,聂风惊见父亲杀意暴涌,私上暗叫不妙。。。聂人王倏地弹跳而起,叫道:
「斩草要除根!」说着向数头小虎力砍而上!
就在此间不容发之际,一股森寒气劲从后扑来,聂人王心中一愣,连随回刀挡格。
「当」的一声!来劲在雪饮刀锋上激烈迸射,却仅是聂风掷来的一团小雪球,聂人王一顿之下,聂风已飞快横在小虎跟前,张手拦阻道:
「爹,别要杀它们啊!」
聂人王感到适才雪球袭来时带着一股独特内力,讶然道:
「好小子!想不到你仅凭偷学,已学得此等内力!但单凭你这点微未道行,如何来管老子的事?」
聂人王一边说一边举掌欲掴聂风,聂风为着那数头小虎的安危,居然举臂就格,小臂上且是内气充盈,一时间,父子俩宛如仇敌般对峙。
聂人王怒不遏,吼道:
「啊,你是吃了豹胆熊心,竟敢阻我?」
聂风满脸无奈,哀求道:
「爹,它们死了至亲,求你放它们一马吧!」
聂人王道:
「呸!世上尽是背信轻诺之畜生,禽兽更是无行!全都该杀!」
聂风正待出言相劝,不虞小腿一痛,定神一看,原来那群小虎目睹巨虎惨死,不知就里,见人就咬,聂风右腿顿遭咬了一口!
聂人王嘿嘿笑道:
「看吧!这群畜生全都像你娘亲一样忘情负义,你今日厚待它们,它们总有一天会反噬你!」
聂人王一句说话,聂风的心立时痛得像抽搐一般!他并非为那群小虎恩将仇报而感到心痛,而是在痛惜父亲的命运!
这世上有一种恨,唤作「悔恨」!当一个人被自己最爱遗弃,甚至反噬反反击的时候,内心怎能不悔?怎能不恨?
他也曾如此地呵她护她爱她宠她,直至最后,她竟然逼他恨她!
真是悔不当初,但愿今生今世,从来也没有爱过她!
但愿今生今世。。。。。。
悔,令聂人王难以自控!恨,更令聂人王迁怒天下万物。
悔恨焚心,聂人王再不对儿子有半点留情,他忽然运腿向儿子一踢!
这一腿力贯千斤,聂风根本无法闪避,「□」的一声巨响!小身儿顿被聂人王踢飞丈外,倒地后且翻滚数周方止,受创非轻!
聂人王暴吼道:
「天下间没有人能阻老子!」接着高举雪饮,再向数头小虎劈去!
聂风强忍痛楚高呼:
「爹!」
然而,普天之下,又有谁可制止聂人王这无情至绝的一刀?
没有人!
「刷刷刷」的数声!在头小虎立被斩至支离破碎,其中一头的头颅更滚到聂风面前不过数寸,小虎的眼睛仍未合上,它看来比聂风更年轻。。。
到了这个地步,聂风已救无可救,一颗泪珠沿着他的脸庞滴到小虎的眼睛上,虎目随即合上,像已感受到他那颗曾竭力相救的心,虽死无憾!
泪热,心更热!
聂风心力交瘁之下,一口气接不上来,鲜血从口中「哗啦」喷出,终於昏了过去。
昏去之前,还听得聂人王疯狂而残酷的笑声。
「倒下了就必须自己站起来,没有人可以帮你,就连你老子也不会帮你!」
可是,聂人王自己又如何?
他为情而倒,是否能够再度站得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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风雪依旧咆哮!
皑皑白雪不断打在聂风的身上,早把其大半个身子埋在雪中,但他仍然知觉未复,若再如此下去的话,他的血势必凝结成霜,小命不保!
聂人王却已坐到那头巨虎的虎穴洞口,且生了一堆小火。巨虎一家大小既命丧其手上,当然雀巢鸠占!
洞口仅距聂风不及两 ,委实不远,但聂人王虽见儿子危在旦夕,却始终无动於衷,漠然如故,只是以雪饮串着虎屍烧烤,看来煞是专心。
他是真的对亲生儿子如此心狠,还是在他疯狂的心中,也想看看聂风有多大能耐?
聂风并没有让其久等,他那双被雪覆盖的小手蓦地紧握为拳。他,并没有因此死去,他终於苏醒过来。
聂风随即嗅到从洞口传来的阵阵烤肉之香,此际他正饥寒交逼,倘若还没有东西下肚,必在此地僵毙无疑。
坚强的求生意志,驱策着聂风再站起来,蹒跚地、一步步地向洞口走去。
虎穴之中,正有一头比猛虎更可怕的野兽在等待着他!
聂人王甫见儿子步进,双目闪现一股异样光芒,是嘉许?还是火光在其眼中的倒影?
他的脸看来已没有先前那样狰狞,每次杀戮之后,他的情绪都会稍为平复。
聂风坐近火堆,一边抆掌一边呵气,企图就火取暖。
他这才发觉聂人王原来已把四头虎屍搬了进来,虎皮亦早被剥下,虎头则留在洞外,聂风更发觉正给雪饮患着烧烤的赫然是条小腿,一条小虎的腿!
聂风内心不禁一阵恻然,虽云猛虎嗜食人畜,但在这片冰天雪地之中,又何来人畜给这数头老虎残害?它们其实不必惨死。
小小的心灵忽地感到,倘若适才他比聂人王更强,这些老虎便不用无辜惨死。不错!只要他比聂人王更强。。。
就在此时,聂人王把一张虎皮向他当头仍云,道:
「披上它!」
聂风如言披上虎皮,骤觉暖了不少。
聂人王再从地上捡起那个聂风曾反吐出来的虎心,递给儿子道:
「不想冻死就快吃掉它!」
言罢脸上露出一丝试探的狞笑。
虎心未经火烤,依然腥臭无比,聂风无言地望着那颗虎心,霍地一把接过,大口大口的啮吃起来。
眼见儿子毫不考虑便大吃虎心,聂人王霎时满脸失望之色,鄙夷地道:
「呸!好窝囊!刚才你不是宁死也不要吃,如今又为何改变主意?你怕死?」反问之间聂风竟把整个虎心吃个精光,跟着缓缓抬首,圆圆的眼睛绽放一股凌厉光芒,不比聂人王的双目逊色,道:
「错!」
一个「错」字,聂人王不由冷笑一声。
聂风道:
「我吃虎心,只因我知道自己绝不能死,总有一天,我会比你更强,我要击风败你,阻止你再疯狂的杀戮!」
总有一天?
聂人王一怔,他料不到儿子小小年纪,居然会口出豪言。
他哪会想到聂风虽年仅十一,但家破后五年来颠沛流离的生涯,早使他学懂了许多寻常孩子学不懂的东西。
当大人们都自私地不负责任,为着自己爱恶或痛苦而忽略孩子时,那么,也就只好被逼迅速长大,适者生存。
聂风眼中的厉意未减,续道:
「不单要阻止你,我还要阻止天下间所有滥杀无辜的人!」
这番话才是真的有志气,真正的男儿本色!聂人王听罢登时一乐,狂笑声响彻雪地,道:
「好!不愧是我北饮狂刀之子,有种!」
谁知聂风倔强地道:
「不!你不是我爹!我爹早已随娘亲一起死了!」
这句说话一针见血,聂风说来也觉心痛。
是的!五年前的聂人王确是一个寻常的。安於现状的父亲,可惜北饮狂刀与雪饮再生之时,也正是聂人王的未日!聂风一直熟悉的父亲早已含恨而终!
聂人王被这针狠狠刺中,顷刻怒火中烧,口中像要喷出熊熊烈火把儿子烧为灰烬,他用力抽扯聂风的长发,恨不得将之一手抽光,高声嚎叫:
「小子!你瞎扯什么?你敢再说一遍!」
聂人王喝声如雷,聂风却毫无畏色,心头有话不吐不快,果真一字字地再说一遍:
「我说,我的爹早随娘亲死了!」
难得他父子仍念念不忘颜盈,嘴边还不断提着她,好一个颜盈,虽然负情弃子他去,却经常「榜上有名」,真是音容宛在,可见她对他俩伤害之深。
聂人王听聂风提及颜盈,怒上加怒之下,本应即时发作,然而他没有!
但见他素来兽性毕露的脸孔於此瞬间阵红阵青,阵紫阵白,显见被这一激之下,平复的脑海又再次波澜起伏,忽地把雪饮重重插在地上,人亦颓然跪倒,束个人陷於失常,口中喃喃道:
「不错,聂人王已经死了,聂人王已经死了。。。」
说着说着,嗓门渐渐哽咽,惘然落下了泪。
聂风但觉老父神色异常错乱,目光一片呆滞,混沌不堪,自觉适才出言确是重了一些,歉疚之情油然而生,遂上前搭着聂人王的肩膊,轻唤一声:
「爹。。。」
聂人王却毫无感觉,继续自言自语,跌入回忆的深渊中。
五年经来,聂人王一直生人勿近,聂风还是首次与老父如此接近,他的手心可以感到父亲的身体如火灼般热,足见他的血并未冷,在这个热血汉子的背后,究竟是什么把他变为冷血嗜杀的狂魔?
他太明白了,把父亲弄至如斯模样的,是那无法摆脱,深入骨髓的痛苦,是痛苦!
聂人王的痛苦,聂风简直感同身受,因为,他也是被颜盈抛弃的其中一个!
他多么想念娘亲,每当记起她曾把自己拥进怀中的那股温暖,他的心便在一下一下的绞痛!
是五年冗长的痛苦令他加速长大,是五年冗长的痛苦令他不得不领略人性!
想到这里,两行泪已沿着他的小脸涔涔滴下。
聂风定定的看着散发日渐枯白的聂人王,看着这个命途坎坷。半痴半呆的老父,清澈透明的眼睛猝然流露一股像已看通一切痛苦世情的慧黠,一种近乎慈悲的慧黠。
聂人王还在喃喃低语,倏地又抬起头来,神色迷惘地声声自问:
「聂人王既然死了,那么,我。。。是谁?我是谁?我到底是谁?」
聂风赫见老父双目又再涌起一种令人心悸的疯意,额上青筋暴现,忽然猛用头向洞壁一下下地撞去,撞得血花四溅,聂风深觉不妙,正想拉着父亲,谁知聂人王突又翘首,仰天狂笑道:
「哈哈!我记起来了!我是北饮狂刀,杀尽天下万物的北饮狂刀!杀!杀!杀!我如今立即去杀!」
喊杀声中,聂人王把雪饮从地上一抽而起,兽性大发地冲出洞去!
「爹」聂风哭着大叫,聂人王又岂会被他轻易叫止?
聂风情急之下,急忙站起追他,可是身子元气未复,跑不了数步便一个踉跄摔倒地上,昏了过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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夜,深不可测。
雪地的夜,更是深不可测,诡异地分着黑白。
冰雪依然不分昼夜地漫天飘荡,在那呼啸的风声中,似是夹杂着一些若断若续的哀鸣,宛如鬼哭。
当中,可有一头无家可归,身世可怜的鬼。
鸣声如泣如诉,聂风是被这些鸣声弄醒的。
眼前是漆黑的夜,聂风勉力站起,缓缓步近洞口,只见扑面而来的都是风雪,聂人王已不知去向!
听真一点,那些断续的哀鸣竟是哭声,凄厉非常,也分不清是男是女?是人是鬼?莫非是那四头老虎化作四缕虎魂,为自身之惨死而怨忿啼哭?
聂风愈听愈觉心寒,忙以冰心诀收摄心神,内心如同结了一层薄薄的冰,他静静的听,一颗心像在这咆哮的风雪中驰骋着,寻找着。。。
这正是冰心诀独妙之处,无论身处任何环境,皆能平定心神,静听万物动向。可惜聂人王习此冰心诀时年届双十,早已不复冰清,又何来天塌不惊之心?纵使持之以恒,也是进境不大。但聂风自少更习此诀,加上天资聪敏,若单论冰心诀之修为,实比其父犹有过之,即使是绝世高手,也未必能如聂风般在咆哮的风雪中耳听八方。
陡地,聂风小耳一动,腿亦立随耳动,向雪地高处走去,似已发现了哭声出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