凤娘边望着那一片在黑暗中看来宛如供荒怪兽般的危崖,道:“那里既然有人,赵无忌说不定也在那里。”
她嘴里说着话,人已走了过去。
曲平失声道:“那里是禁地,你绝不能去?”
凤娘根本不理他。
贝着她一步步朝那片“非人间”的危崖走过去,曲平的冷汗又湿透衣裳。
千千也急了,忍不住道:“那里真的是禁地,任何人进去都会死?”
曲平道:“嗯。”千千道:“她是个女孩子,又不会武功那里的人难道也会杀她?”
曲平道:“那里是非人间,怎么会有人?”
千千道:“既然那里没有人,她怎么会死?”
曲平道:“一个人到了非人间,又怎么能不死?”
有鬼
暗夜,荒山,非人间。
凤娘一步步走入黑暗中,终於完全被黑暗吞没。
曲平脸上虽然全无表情,眼睛里却有了泪光,就好像眼看着一个人掉下深不见底的万丈绝壑中,却偏偏没法子去拉他一把。
千千忽然问道:“你是不是在替她难受?”
曲平道:“嗯。”
千千道:“如果到那里去的是我,就一定不会有人觉得难受了,因为我只不过是个不知好歹、蛮横无理的女人,死活都不会有人放在心上。”
曲平不说话。
千千道:“但是她却又温柔,又漂亮,男人只要一看见她,就会喜欢她。”
她又在冷笑;“就连那个姓唐的都喜欢她,我看得出。”
曲平终於忍不住道:“别人喜欢她,只因为她心地良善,不管她长得有多美或者是难看都是一样!”
千千道:“对,她心地良善,我却心肠恶毒,又不会拉住人家的手,故意作出温柔体贴的样子,我……我……”
她的声音哽咽,眼泪已流下面颊。
其实她心里何尝不知道自己不应该说这种话的,她心里又何尝不难受。
她正在为自己这种莫名其妙的嫉妒悲伤时,忽然看见一个影子向她飞了过来。
一条淡淡的白色影子,仿佛是个人,一个很小的人。
如果这真是个人的影子,这个人一定是个小孩!
小孩怎么会飞?怎么会有这么快的速度?
她正在惊奇,忽然觉得腰下麻了一麻,一阵黑暗蒙住了她的眼。
她立刻觉得自己好像有十年没有睡过觉一样,仿佛要睡着了。
她真的睡着了。
窗外阳光灿燎。
灿燎的阳光从窗外照进来,照在一张亮如镜的桌子上。
屋子里每样东西都跟这桌子一样,光亮洁净,一尘不染。
千千醒来时,就在这屋子里。
她明明是在一个黑暗寒冷的荒山绝顶上,难道这是个梦?
这不是梦,她的确已醒了,完全清醒,她也看见了曲平。曲平本来是在看着她的,等到她看到他时,就避开了她的眼睛,去看窗台上一盆小小的花。
黄花已盛开。
凤娘那间也总是收拾得一尘不染的屋子里,怎么会到了这里?
窗台上也有这么样一盆花。
这不是凤娘的屋子。
“凤娘呢?”
曲平没有回答,眼睛里却带着任何人都可以看得出的悲伤。
我们怎么会到这里来的这里是什么地方千千没有问,这些事鄱已不重要。
她并没有忘记曲平说的话,也没有忘记唐猛临死前的表情。
她一定要去找凤娘,不管那地方是不是人间都一样。
但是她还没有去,凤娘就已经来了。
“我刚走过那片危崖,就看见一个小小的白影子朝我飞了过来,只听见一个人对我说你要找的人不在这里,然后我就好像忽然睡着了。”
“你醒来时就已到了这里?”千千问道。
凤娘点点头,眼睛里充满迷惘;“这里是什么地方?”
谁也不知道这里是什么地方。
不管这里是什么地方,都可以算是个好地方。
窗外是个小小的院子,灿烂的阳光正照在盛开的花朵上。
花丛外竹篱疏落,柴扉半掩,假山下的鱼池里养着十几条活活泼泼的鲤鱼,檐下鸟笼里的画眉正在岐吱喳喳的歌唱。
六间屋子三明三暗,布置得简而清雅,有书房,有饭厅,还有三间卧室,连床上的被褥都是崭新的。
厨房后的小屋里堆满了柴米,木架上挂满了香肠、腊肉、咸鱼、风鸡。
后面还有个菜园,青椒、豆角和一根根此小孩手臂还粗的大萝卜。
贝来这里无疑是户很富足的山居人家,主人无疑是个退隐林下的风雅之士。
日常生活中所需要的东西,只要你能想得到的,这里样样俱全,一件不缺。
鄙是这里没有人。“主人也许出去了。”可是他们等了很久,还是没看见主人的影子。
千千道:“住在非人间里面的,究竟是些什么人?”
曲平说的还是那句话:“既然是非人间,怎么会有人?”
现在连曲平自己都知道别人一定能看得出他在隐藏着什么秘密。
他已下了决心,不管怎么样,都绝不把这个秘密说出来。
因为无论谁知道了这个秘密都绝对不会有好处。
千千道:“他们是人也好,是鬼也好,既然是他们把我们送到这里来的,我们就可以在这里住下去。”
曲平道:“我们为什么要在这里住下去?”
凤娘道:“因为无忌虽然不在非人间,却一定远在这九华山里,我们只要有耐心,冲早总能听到他的消息!”
她一向很少发表意见,她的意见一向很少有人能反对。
曲平虽然很不想留在这里,也只有闭上了嘴。
卧房有三间,他们每个人都可以单独拥有一间,这地方简直就像是特地为他们准备的。
千千显得像孩子般高兴,她本来一直担心在山上找不到地方住,想不到却忽然凭空出现个这么样的地方。
这实在是件很好玩的事,简直就好像孩子们在玩“家家酒”。
巴连凤娘都似已将心事抛开,道:“从今天起,烧菜煮饭是我的事。”
千千道:“我洗衣服洗碗。”
曲平也只有打起精神,道:“我去劈柴挑水。”
屋子左面的山坡后,就有道清泉,山坡上桃李盛开,已结了果真,李子微酸,桃子甜而多汁,正多是女孩子们的恩物。
一个人生活中所需要的一切,这里几乎都已经有了,只不过少了一样而已。
这里居然没有灯。
非但没有灯,连蜡烛、灯笼、火把、灯草、火刀、火镀、火石任何一样可以取火照明的东西都没有。
这里原来的主人若不是睡得很早,就是晚上从不回来。
幸好灶里居然还留着火种,曲平燃着,凤娘蒸了些风鸡、腊肉,炒了一大盘新摘下的豆角,煮了一大锅白米饭。
千千用小碟子盛满油,将棉花搓成灯蕊,就算是灯了。
她得意的笑道:“这样我们至少总不会把饭吃到鼻子里去。”
凤娘道:“外面的风景这么美,如果我们能够有几盏那种用水晶做罩子的铜灯那就更美了。”
她一向是个很爱美的人。总觉得在这依山面水满园鲜花的小屋里,能燃起这么样一盏灯,是件很有诗意的事。
鄙是她也知道在这种地方,是绝不会有这种灯的。
所以他们很早就睡了,准备第二天一早就去打听无忌的消息。
晚上凤娘在那个用碟子做成的小油灯下,写她那从无一日间断的日记时心里还在想着这种灯。
第二天她起得最早。
她一推门,就看见了十盏这么样的灯,整整齐齐的摆在门,一个个用水晶雕成的灯罩,在旭日下闪闪的发着光。
“这些灯是谁送来的?”
“他怎么知道你想要这样的灯?”
凤娘没法子回答。她看着这些灯,痴痴的发了半天呆,苦笑道:“其实我根本不想要这么多,只要每间屋子有一盏就够了,多了反而麻烦。”
然后他们就出门去寻找无忌,等他们回来的时候,十盏灯果然已只剩下五盏。
每个人都怔住,只觉得仿佛有股冷气从脚底直冒上来。
是不是一直都有个人躲在这屋子里,偷听他们说的话?
他们嘴里虽然没说,心里却都在这么想。於是他们立刻开始找,把每个角落都找遍了,甚至连床底下箱子里屋梁上灶洞下都找过,也看不到半个人影子。
千千手脚冰冷,忽然道:“你们知不知道我想要什么?”
凤娘道:“你想要什么?”
千千道:“我想要个泥娃娃。”
她又问凤娘:“你呢?今天你想要什么?”
凤娘道:“泥娃娃容易摔破,我想要个布娃娃。”
曲平道:“布做的也容易破,用木头雕成的岂非更好?”
千千说:“你是不是想要木头娃娃?”
曲平道:“我想要两个。”
这天晚上,他们睡觉之前,又将自己屋子里每个地方都找了一遍,确定了绝没有人躲着后,才锁好门窗、上床睡觉。
他们睡得都不好。
第二天早上,他们推开门,门外既没有泥娃娃,也没有木头娃娃。
门外只有一个布娃娃,好大好大的一个。
千千瞪着凤娘。
凤娘虽然也怔住了,却知道她心裹在想什么。
别人无论要什么,这个人都不重视,只有凤娘开口,他才会送来。
难道他是凤娘的“朋友”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朋友”为什么不敢露面?
这件事凤娘自己也没有法子解释,因为她自己也想不通。
她在这里连一个认得的人都没有。
千千眼珠子转了转,忽然道:“你做的菜我已经吃腻了,我想换换口味。”
凤娘道:“你想吃什么”
千千道:“我想吃逸华的酱肘子和酱牛肉,还有荀不理的肉包子。”
这些都是京城里的名点。
逸华斋在西城,酱肉用的一锅老卤,据说已有两三百年没熄过火,他们卖出来的酱肉,只要一吃进嘴,就可以辨出滋味不同。
倍不理在西巷,包子做得也绝不是别家能比得上的。
癌城距离这里远在千里之外,就算是飞鸟,也没法子在半天之间飞个来回。
凤娘知道千千这是故意在出难题,立刻道:“好极了,今天晚上我就想吃。”
千千还不放心:“你想吃什么?”
凤娘一字字道“我想吃北京逸华的酱肘子和酱牛肉,还有苟不理的肉包子。”
他们又出去找了一整天,心里却在想着酱肉和肉包子。
那个人就算有天大的本事,也没法子赶到京城去把这些东西买回来的。
千千心裹在冷笑:“我倒要看你以后还有没有脸再玩这种把戏?”
还没有日落,他们就匆匆赶了回去。
桌子上果然摆着一大盘酱肘子一大盘酱牛肉:二十个包子还在冒着热气。
这还不稀奇。
稀奇的是:酱肉果然是逸华斋的风味,一吃就可以吃出来是用那一锅陈年老卤卤出来的,别的可以假,这一点却绝对假不了。
曲平也喜欢吃这种酱肉,可是现在吃在嘴里,却不知是什么滋味。
千千又在盯着凤娘冷笑道:“看来你这个朋友的本事倒不小。”
凤娘不怪她。
这件事实在太奇怪,本来就难免要让人怀疑的。
千千道:“你这位朋友是谁?既然来了,为什么不来跟我们一起吃顿饭?”
她故意作出笑得很愉快的样子,说道:“不管怎么样,这些东西都是他老远买来的……”
曲平忽然问道:“多远?”
千千道:“很远。”
曲平道:“你能不能在半天工夫里,赶到这么远的地方去买这些东西回来。”
千千道:“我不能。”
曲平道:“你想不想得出天下有什么人能在这半天工夫里,赶到京城去把这些东西买回来?”
千千道:“我想不出。”
曲平道:“我也想不出,因为世上根本就没有人能做得出这种事。”
千千道:“可是现在这些东西明明摆在桌子上。”
曲平叹了口气,道:“我只不过说没有“人”能做得出这种事。”
他特别强调这个“人”字。
千千忽然又觉得脚底心在发冷:“难道你是说这地方有鬼”
表屋主人
鬼能够听得见你说话,不管你说得声音多么小,鬼都能听得见,你却听不贝鬼说话。
表能够看见你,你的一举一动,鬼都能看得见,就算在黑暗中也能看得见,你却看不见鬼,就算鬼在你旁边,你也一样看不见。
表不用点灯。这屋子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灯。
表可以在瞬息间来去千里,你却要骑着快马奔驰三天三夜才能跑一个来回。
凤娘的“朋友”难道不是人?是鬼?这屋子难道是间鬼屋?
夜,繁星。清澈的泉水在星光下看来就像是根纯银的带子。
凤娘沿着泉水慢慢的向前走。她睡不着,她心里很闷,不但闷,而且害怕,怕得要命。
她并不是怕鬼。如果那真是个鬼,既然对她这么好,她也用不着害怕的。
她从小巴不怕鬼,她觉得有些人还比鬼更可怕。
不管是人是鬼,只要真心对她好,她都会同样感激。
她害怕,只因为她忽然想到了无忌。
虽然这世上真的有鬼魂,也只有无忌的鬼魂才会对她这好。
难道无忌已死了了难道这个儿就是无忌!
她不敢再想下去,也不敢在千千面前提起,她发觉她们间已有了距离。
这也许只因为她们本来就不是亲密的朋友,她们之间的关系,只因为无忌才能联系。
千千本不了解她,也不信任她,人们如果不能互相了解又怎么互相信任?
泉水的尽头,是个小小的水池。四面长满了巨大的针枞树和一些不知名的野花。
满天星光。
她忍不住蹲下去,用手掬水,池水还带着白天阳光的温度,又清凉,又温柔。
在她家乡的山坡后,也有这么样一个水池。
她小的时候常常在半夜里偷偷的溜到那里去游水。
她本来是个很顽皮的核子,只不过一直在尽量约束自己。
现在她无意间想起了那欢乐的童年,那一段无拘无东、自由自在的日子。
她忍不住在心里问自己:“如果时光能倒流,我会不会再做一个像现在这么样的人?”
她心里忽然有了种秘密的冲动。
一个人如果能暂时抛开一切,再重温童年时欢乐的旧梦,这种想法无论对谁来说,都是种不可抗拒的诱惑。
她的心在跳,越跳越快。
她实在已被约束得太久,也应该偶而放松一下自己。
夜深人静,荒山寂寂,池水又是那么清凉,那么温柔。
她忍不住伸出一只微微头抖的手,解开了一粒衣钮……也许就因为童年那一段顽皮的生活,她发育得一向很好。
她的腿修长笔挺,饱满结实,只不过因为很久没有哂过太阳,所以看起来又显得有点苍白柔弱,却更衬出了她女性的柔媚。这正是一个少女最值得骄傲珍惜的,她从末让任何人侵犯过,甚至连她自己都很少去看。
她自己看了也会心跳。
她很快就滑入水里,让清凉的池水和童年的梦境将她拥抱。
巴在这时候,她看到了一双眼睛。
一双发亮的眼睛,隐藏在茂密的野花和草木间,瞬也不瞬的盯着她,眼睛里充满了惊奇喜悦和一种淫猥的赞赏。
她立刻觉得全身都已冰冷僵硬,用双手掩住了自己,沈入了水中。
等她再伸出头来呼吸时,这双眼睛还在盯着她,而且在吃吃的笑。
她没有叫。
她不敢把千千和曲平叫来,她只恨自己,为什么这样不小心。
其实她已经很小心的四面看过,在这静夜荒山中,本不该有人来的。
这人忽然笑道:“你想不到这里会有人?”
凤娘闭着嘴。
她实在不知道应该怎么说,她只希望这人是个君子,能赶快走。
这个人却显然不是君子,非但连一点要走的意思都没有,反而从草丛中站了起来。
他是个很健壮的年轻人,穿着身浅黄色的紧身衣,看来矫健而有力。
凤娘的心沈了下去。
这种年轻人本来就精力充沛,无处发,怎么经得起诱惑看到她脸上的惊骇与恐惧,这人笑得更愉快;“我也想不到,我居然会有这么好的运气。”
幸好水很暗,他看不见躲在水面下的部分,可是他也在解自己的衣服。
难道他也要跳下来?
他还没有跳下来,凤娘的心已经快跳出来了,失声道:“不可以。”
这人故意眨了眨眼,道:“不可以怎么样?”凤娘道:“你……你不可以下来。”
这人笑道:“这水池又不是你家的,我为什么不可以下去玩玩?”
他并不急着下水,就像是一只猫已经把老鼠抓住了,并不急着吞下去。
他还想逗逗她。
凤娘已经忍不住要叫起来了。
这人笑道:“你叫吧,你就算叫破喉咙,也不会有人来的,这种地方只有鬼,没有人。”
他是想吓吓她,想不到却提醒了她。
她忽然想到了那个有求必应的鬼魂,立刻大声道:“你知道我现在想要什么?”
这人道:“是不是想要我。”
凤娘咬了咬牙,道:“我只想要你变成瞎子。”
这句话刚说完,黑暗中忽然有寒光一闪,就像是闪电下击。
这人一双发亮的眠睛,立刻变成了两个血洞。
他好像还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愣了一愣后,脸土才露出恐惧之极的表情,才开始放声惨呼,抱着脸冲出去,却一头撞在树上,跌下去再也爬不起来。
凤娘也吓呆了。
罢才肝道闪电般的寒光,忽然而来,又忽然而去了。
闭出寂寂,不见人影,仿佛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鄙是那个人却已明明倒下,忽然间就真的变成瞎子。
凤娘不住放声大呼:“我想看看你,你能不能让我看看你”
闭山寂寂,没有回应。
凤娘实在快吓疯了,不顾一切的跳起来,的穿上衣服,狂奔回去。
这一路上总算没有意外,她总算又奔回了那神秘的小屋。
虽然她又怕又累,却还是不愿吵醒千千和曲平,等到自己的喘息稍微平静了些,才悄悄的推开门,回到自己的房间。
房里一片黑暗。
幸好她还记得火种在那里,很快就燃起了灯,光明温暖的灯光,总会使人觉得安全。可是灯光一亮起,她就失声叫了起来。
她房里赫然有个人。
一个脸色惨白的素衣人,动也不动的坐在角落的椅子上,一双眼睛也是惨白色的,看不见眼珠,也看不见瞳仁。
这人竟然也是个瞎子。
千千和曲平也来了。
其实他们也没有睡,凤娘回来的时侯,他们都知道。但他们却不知道这瞎子是什么时候来的,他们也吃了一。
千千失声道:“你是什么人?”
这瞎子脸上全无表情,冷冷的反问:“你是什么人?”
千千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瞎子道:“你到这里来干什么?”
千千怒道:“现在是我在问你?”
瞎子道:“我也知道现在是你问我,只不过这话却是我应该问你。”
他冷冷的接着道:“这是我的家,你们是什么人?到这里来干什么?”
千千说不出话来了。有时候她虽然也会不讲理,可是这一次她却连一句强词夺理的话都没法子说出口。
她们实在连一点道理都没有。
她也相信这瞎子并没有说谎,像这么样一栋房子,当然绝不会没有主人。
这地方什么都有,就是没有灯,只因为这地方的主人是个瞎子。
瞎子当然用不着点灯。
曲平陪笑道:“我们是到这里来游山的,只想暂时在这里借住几天!”
瞎子道:“我不管你们是干什么的,只希望你们快走。”
曲平道:“我们能不能多住几天?”
瞎子道:“不能。”
曲平道:“我们愿意出租金,不管你要多少都行。”
瞎子道:“不管你出多少都不行。”
千千又火,大声道:“难道你要我们现在就搬走?”
瞎子在考虑,终於说道:“好,我再给你们一天,明天日落之前,你们一定要走。”
他慢幔的站起来,用一根白色的明杖点地,慢慢的走了出去,嘴里仿佛在喃喃自语:“其实你们还是快走的好,再不走,只怕就要有大难临头了?”
外面依旧一片黑暗。
瞎子一走出去,忽然消失在黑暗里。
一个瞎子怎么会住到深山中来,怎么能将这地方收拾得这么干净?
曲平叹了口气,道:“这瞎子一定不是普通人,我们……”
千千冷笑道:“你是不是想劝我们快点走?”
曲平不否认。
千千道:“我们当然是要走的,反正这种鬼地方,我早就住不下去了?”
她在跟曲平说话,眼睛却盯着凤娘。
凤娘看起来就好像刚从水里捞起来。
一个人三更半夜跑出去干什么?怎么会掉到水里去?
她自己也知道自己这样子难免要让人疑心,可是千千却连一句话都没有问。
不问比问更槽。
她知道她们之间距离已愈来愈远了。
夜更深。
凤娘本来以为自己一定睡不着的,想不到忽然就已睡着。
她睡得并不沈。
晕晕迷迷,她觉得自己身边仿佛多了样东西,这样东西竟仿佛是个人。
这个人就睡在她旁边,身裁仿佛很矮小,身上带着种很奇异的香气。
她想叫,却叫不出来,想动,也动不了。
这个人仿佛在抱着她,亲她的脸亲她的嘴。
她又急,又怕,身体却起了种奇怪的反应,她想睁开眼看看这个人是谁是不是无忌她眼睛睁不开,随便怎么样用力都睁不开。
她仿佛听见这个人在说:“你是我的,除了我之外,任何人都不能碰你”
声音明明在她耳畔,却又仿佛很远。
这个人是不是无忌?听起来为什么不像是无忌的声音?
她忽然又睡着了,醒来时一身冷汗。
她是被一阵敲门声惊醒的,当然是曲平去开门。
敲门的居然又是昨天晚上那瞎子,曲平很意外?
“你是不是又来催我们搬走?”
包意外的是,瞎子居然摇摇头,道:“你们不必搬走了。”
这瞎子主意变得好快。
曲平几乎不相信,道:“你是说,我们又可以住下去了?”
瞎子道:“随便你们喜欢住多久,就可以住多久。”
曲平忍不住问:“你为什么忽然改变了主意?”
瞎子道:“因这房子也不是我的。”
曲平道:“这房子的主人是谁,”
瞎子道:“是个朋友。”
曲平道:“朋友?谁的朋友?”
瞎子不回答已但是曲平已想到了那些用水晶做罩子的灯和逸华的酱肉。
曲平觉得呼吸间有点冷,却还是不能不问“那位朋友答应我们留下来”
瞎子道:“他有条件。”
曲平道:“什么条件?”
瞎子道:“今天晚上他要来吃饭。”
曲平怔住。
这条件他实在不敢答应,却又不能不答应。
不管怎么样,你住了人家的房子,人家要吃顿饭,总不能算是苛求。
问题只有一点。
那位“朋友”,究竟是个什么样的朋友曲平还在犹疑,千千已经冲出来;“他要什么?”
瞎子道:“随便吃什么都行,他知道你们?里有位卫姑娘,能烧一手好菜。”
黄昏。
凤娘在准备晚饭的菜。
风鸡腊肉香肠都已经上了蒸锅,咸鱼是准备用油煎的。
罢拔下来的萝卜可以做汤,虽然没有鲜肉排骨,用咸鱼肉烧起来也一样很鲜。还有两条刚从池里捞出来的鲤鱼,她本来是想做汤的,可是后来想一想,还是清蒸的好。
鲜鱼如果烧得太久,就会失去鲜嫩,不鲜不嫩的鲤鱼,就好像木头一栖索然无味。
如是是鲫鱼,她就会用来做汤了。
配菜也是种学问。
一些并不太好的菜料,在一个很会做菜的人手里,就好像一把并不太好的剑,握在一个很会用剑的人手里一样。
对於这一点,凤娘很有把握。
但是她炒菜的时候,心里却一直很不安定。
这屋子的主人,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
翱竟是“人”?还是鬼魂?
他是不是无忌?
如果不是无忌,会是谁,为什么对她这样好?只要她说出口,总是有求必应。
凤娘在洗豆荚。
用紫红色的香肠炒青绿色的豆荚,也是样色香味俱全的好菜。
千千在切香肠,忽然回头过,盯着她,问道:“你是不是我的嫂子。”
凤娘心裹在叹息虽然她觉得千千不应该问她这句话的,她却不能不回答:“我永远都是你的嫂子”
千千道:“那么你就应该告诉我,今天晚上要来吃饭的人是谁”
凤娘道:“我怎么会知道他是谁”
千千用力切下一片香肠,板着脸道:“你怎么会不知道,难道他不是你的朋友?”
凤娘闭上眼睛,生怕自己流下泪来,纵然她有泪,也只能在腹中流。
她又想到了昨天晚上那个绝不可能向任何人诉说的噩梦。
那奇异的香气,那灼热的嘴他究竟是不是无忌?
如不是无忌,为什么要这样子对她?
凤娘的手虽然没在冷水中,却还是不由自主的在发抖。
巴在这时候,她听见外面有人在说话,正是那瞎子的声音;“你们的客人,已经来了。”
凤娘在炒豆荚,用已经切成片的香肠炒,她平生第一次炒菜忘了放盐。
她心里一直想着那位已经坐在前厅里的“客人”他应该算是客人?还是主人?她只希望能快点炒好这最后一样菜,好到前面去看看他。
他究竟是个什么样的人怎么会有那种神奇的力量,能做到别人做不到的事。
她做梦也想不到这位神秘的客人,只不过是个小孩子。
斌客
这小孩高坐在上位,并没有一点不安的样子,就好像久已习惯了受人尊敬。他身上穿着的是件雪白的衣裳,质料高贵,一尘不染。他的态度也很高贵,苍白的脸上带着种王侯般的严肃表情。
这种苍白的脸色,和这种冷淡严肃的表情,好像已成了贵族们特有的标志。虽然他在尽量做出大人的样子,可是年纪却很小,最多也不过十二三岁。
贝到凤娘走进来的时候,他严肃冷淡的脸上,忽然起了种奇怪的变化,眼睛也露出灼热的光。
曲平正在为他们引见“这位就是我们的贵客雷公子,这位就是能烧一手好菜的卫姑娘!”
这小孩好像根本没有听见他在说什么,一双灼热的眼睛始终盯在凤娘脸上。
如果是个大男人这样盯着个女孩子看,无疑是件很失礼的事。他却只不过是过小孩子。
凤娘虽然觉得很惊奇,很意外,心里的负担却减轻了。
昨天晚上那个人,当然绝不会是这个小孩,那也许只不过是个梦而已。又荒唐,又可怕的梦。
想到那个梦,她的脸又有些红,等到她发现菜里没有放盐的时候,脸就更红。
鄙是这位小斌客却好像对这道菜很感兴趣,因为别的菜他几乎连碰都没有碰。
他吃得很少,说得很少。事实上,他根本连一句话都没有说,这屋里的人除了凤娘之外,在他眼中看来简直都像是死人一样,他连看都没有看他们一眼。
他的眼睛一直没有离开过凤娘。虽然他只不过是个小孩子,凤娘还是被他看得有点难为情了。
千千看着他们的眼神,也让她觉得很不好受。幸好这位贵客已经起来,好像已准备要走,这顿可怕的晚宴总算已将结东。凤娘心里舒了一气,这小孩子却忽然道:“你陪我出去走走。”
他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竟全不顾别人对他的想法。
他认为自己说出来的话就是命令,绝对不客人违抗。
凤娘实在不知道怎么办才好了,只希望千千能帮她说句话。千千却显然已决心不管他们的事。
这小孩还在看着她,等着她的答覆,眼神中带着种热切的盼望。
凤娘在心里叹了一口气,终於答应:“好,我陪你出去走走?”
她也像无忌一样,从来不忍拒绝别人的要求,何况他毕竟是个孩子。
一个十二三岁孩子,能对她怎么样。
夜,繁星。
他们沿着银带般的泉水往上走,走了很久都没有开口。
“这孩子实在很特别,很奇怪。”
凤娘实在猜不透他心裹在想些什么?有时他看起来还很小,有时看起来又比他实际的年龄要事。
大得多。
又走了一段路,又快走到泉水源头处那个水池了。
凤娘忍不住道:“我们不要往上面走了,好不好?”
小孩道:“为什么?”
凤娘说不出,也不敢说,昨天晚上的事,直到现在还让她心跳害怕。
小孩盯着她,忽然道:“用不着害怕,昨天晚上那个人,已经不在那里。”
凤娘吃了一惊;“你说是那个人?”
小孩道:“就是那个忽然变成了瞎子的人。”
凤娘更吃惊;“你怎么会知道。”
小孩笑了笑,说道:“我怎么会不知道。”
他笑容看来仿佛很神秘,又很得意。
凤娘吃的看着他,试探着问道:“难道是你”
小孩道:“当然是我。”
凤娘问道:“是你刺瞎了那个人的眼睛?”
小孩淡淡道:“他是我们一个仇家派来找我们的人,我本来就不会放过他的,何况,他又对那样无礼。”
他的表情又显得很严肃道:“只要有我在,就没有人能欺负你。”
凤娘又讶、又感激:“那些水晶灯也是你送去给我的?”
小孩点点头,道:“逸华斋的酱肘子也是我送去的。”
凤娘又盯着他看了很久,先叹了口气,然后又笑了:“我怎么看不出你有那么大的本事。”
小孩傲然道:“我的本事比想像中还要大得多。”
凤娘忽然觉得,他不但神秘,而且有趣极了,道:“那些酱肘子,你是怎么弄来的?”
小孩道:“不必管我用的是什么法子,只要说出来的事,我就能够替做到。”
凤娘又感激,又高舆。
这孩子对她实在很好,有这么一个神奇的小孩做她的保护人,实在是件很有趣的事。
她忍不住要问:“你能不能告诉我,你叫什么名字?”
小孩道:“我的名字就叫雷,雷电的雷。”
凤娘道:“那么你的姓名?”
小孩脸上忽然露出很悲伤的表情,冷冷的道:“我没有姓。”
他为什么会没有姓?
难道他竟是个无父无母的孤儿,一生都不知道自己的姓氏么?
凤娘心伫立刻充满了怜悯的同情,只觉得自己也应该像这孩子母亲一样来保护这孩子。
她轻轻的拉起了孩子的手,柔声道:“那么,我以后就叫你小雷。”
他的手心忽然变得滚烫,用力握住她的手,喃喃地说道:“你是我的,你是我的……”
也不知是因为他那滚烫的手心,还是那双灼热的眼睛,她竟然觉得自己的心在跳。
她告诉自己:“她只不过是孩子。”
鄙是他的手,他的眼睛,都已不像是个孩子。
她想挥脱他的手,又怕伤他心,只有叹声道:“我知道你的意思,我愿意做你的大姊姊。”……小雷道:“不是我的姊姊。”
凤娘道:“我不是?”
小雷道:“难道不知道是我的人了?自从昨天晚上之后,就已经是我的人了。”
凤娘的心又几乎要跳出了脖子,失声道:“昨天晚上是你。”
小雷点点头,道:“你全身上下,每一个地方我都看过,每一个地方我都……我都……”
他的手心更热,把凤娘的手握得更紧。如果是千千,现在早已摔脱他的手,一个耳光打过去凤娘不是千千。
凤娘是个温柔而善良的女人,正是中国典型女人的化身。
她很不忍伤任何人的心。
他只不过是个孩子,这只不过是种孩子气的冲动,因为他太孤独,太寂寞,太需要别人的爱。
她希望她能让他冷静下来:“你做的事,我都可以原谅你,只要你以后记得千万不要再那样子做了。因为我已经是有了丈夫的女人。”
小雷却用力摇头,大声道:“我知道没有丈夫,那个还没有成婚的丈夫赵无忌已经死了,现在我已经是你的丈夫,除了我之外,谁也不能碰。”
他忽然紧紧的抱住了她,就像昨天晚上一样,亲她的脸、亲她的嘴。
她完全混乱了。
一种母性的温柔,使得她不忍伤害这孩子,不忍去推他。
何况她要推也推不开。
另一种女性的本能,却使她身体自然有了种奇妙的反应。
她全身也开始发热,发抖,而对方却只不过是个孩子。
她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办才好。
巴在这时候,小雷忽然从她身上凭空飞起,就像是背后有根绳子忽然被人提了起来的木偶。
是不是真的有人把他提了起来?
凤娘没有看清楚。
她只看见了一条灰白色的影子,在她眼前一闪过,就消失在黑暗中。
小雷也跟着这影子消失。
一切又都已过去,仿佛什么都没有发生过,凤娘是不是也能把它当做什么事都没有发生过?
面对着寂寞的空山,闪动的星光,她忽然觉得有种说不出的悲伤涌上心头,却不知是为了这样的遭遇?还是为了无忌的消息?
难道无忌真的忍心就这样离她而去,连最后一面都不让她再见。
无忌当然不愿死,更不想死。
但是死亡就正如世上所有不幸的事一样,通常都令人无可奈何,身不由主的。
凤娘决心不再哭。
要哭,也要等到看见无忌时再哭。
不管他是死也好,是活也好,等她看见他时,她都要大哭一场。
那么现在又何必哭!现在她就算哭死也没有用。
她抆干眼泪,站起来,忽然发现有个人正站在她面前冷冷的看着她。
这个人当然不能用眼睛看她因为这个人就是昨天晚上那个瞎子。
鄙是这个人却偏偏像是在看她,用那双看不见的眼睛看着她,忽然问道:“想不想再见赵无忌?”
凤娘一颗心立刻拎起:“你道他在那里?”
“跟我来。”瞎子转过身那根白色的明杖点地,漫漫的的向前走。
凤娘想也不想,就跟着他走瞎子穿过一片疏林,又来到那泉水尽头的小水池旁。
“就在这里?”
“是的?”
小池边却没有人,只有一口棺材,崭新的,漆黑的棺材。难道无忌就在棺材里?
弊材是空的。
“无忌呢?”
“想见无忌,就睡下去。”
“睡进棺材去?”
“是的。”
活人为什么要睡到棺材去?是不是因为别人已将她当作个死人!瞎子脸上全无表情,谁也看不出他心裹在打什么主意。可是只是要能见到无忌,就算要她死,她也是心甘情愿的?
她睡了下去,睡进棺材里。
弊材的盖子已经盖了起来,接着,棺材就被抬起。
这瞎子难道准备把她活埋凤娘还是很清醒,恐惧总是能令人清醒。她感觉到抬棺材的绝不止一个人,抬得很平稳,走得很快。
活埋开始的时候,他们走的路还很平坦,然后就渐渐陡峭。
虽然躺在棺材里,她还是可以感觉到愈来愈冷,显见他们是在往上走,走了很长的一段路,算来已经接近山顶。
但是他们并没有停下来,走的路却更奇怪,有时向上,有时很直,有时很曲折。
听他们脚步的声音,有时仿佛走在砂石上,有时却是坚硬的石块。
外面的气温忽又转变,变得很温暖,仿佛走入了一个岩洞里。
又走了一段路,外面忽然传来几声奇怪的响声,仿佛岩石在磨抆,又仿佛绞盘在转动。
弊材虽然盖得很严密,却还是有通风的地方,她忽然嗅到了一种芬芳扑鼻的香气。
这时候棺材已被轻轻的放下,好像是放在一片柔软的草地上。
如果他们准备活埋她,为什么要走这么一段路,选在这里?
这里究竟是什么地方?
四下很安静,听不到一点声音。
她躺在墨黑的棺材里等了很久,外面还是没有动静,她敲了敲棺盖,也没有回应。
把棺材抬来的人放下她之后,就似已悄悄的退出去。
她又等了半天,终於忍不住把棺材的盖子抬起,外面果然没有人,连那瞎子都不见了。
她用力移动棺材,坐了起来,就发现自己仿佛已进入了一个神话中的梦境里。
巴算这不是梦,这地方也绝非人间。
这是个用大理石砌成的屋子,四面挂满了绣满金红的大红锦缎,门上挂着织锦的门帷。
在屋子的正面,有一个仿佛是天然洞穴一样的神龛,里面却没有供奉任何菩萨和神祗,只摆着一柄剑。
剑身很长,形式很古雅,绝没有用一点珠宝来装饰。和四面的华丽显得有点不衬。
难道这柄剑就是这地方主人信奉的神屋子里灯火辉煌,灯火是从许多盏形样奇巧的波斯水晶灯中照射出来的!
几上的金炉中散发出一阵阵芬芳扑鼻的香气,地下铺着很厚的波斯地毡,花式如锦绣,一脚踩下去,就像踩在春天柔软的草地上。
凤娘虽然也生长在富贵人家,却从来也没有看见过这么奢侈的地方。
蔼奇使得她几乎连恐惧都忘记了,她一面看,一面走,忽然发出了一声惊叫。
她又碰到了一口棺材。
一口用古铜铸成的棺材,一个人笔笔直直的躺在棺材里,双手交叉,摆在胸口,雪白的衣裳一尘不染,惨白枯槁的脸上更连一点血色都没有,看来已死了很久。
她是被人用棺材抬进来的,这里居然另外还有口棺材。
难道这地方只不过是个华丽的坟墓?
凤娘只觉得手脚冰冷,一种出於本能的反应,使得她想找样东西来保护自己。
她想到了那柄剑。
她转身冲过去,手指还没触及剑柄,忽然听到一个人说“那柄剑碰不得?”
声音冰冷而又生涩,赫然竟像是从那口古铜棺材里传出的。
凤娘吓得全身都已僵硬,过了很久,又忍不住回头去看棺材里那个死人竟已站了起来,正在用一双水晶灯般闪砾光亮的眼睛看着她,一字字道“除我之外,天下没有人能动那柄剑?”
他的声音中带着种令人绝不能相信的慑人之力:“谁动谁就死?”
凤娘道:“你……”
这人说道:“我不是死人,也不是僵。”
他声音里又露出尖锐的讥讽:“有很多人,都认为我已经死了,可惜我还没有死。”
凤娘舒了口气,忍不住问道:“这地方是你的?”
这人道:“你看这地方怎么样?”
凤娘喃喃道:“我不知道,我简直不知道应该怎么说。”
她想了想,又道:“我也没有到皇宫去过,可是我相信这个地方一定是比皇宫更漂亮。”
这人忽然冷笑道:“皇宫?皇宫算什么?”
皇宫的华丽帝王的尊贵,在他眼里看来,竟算不了什么。
凤娘忽然鼓起勇气,道:“我有句话要问你,不知道你肯不肯告诉我。”
这人道:“你问。”
凤娘道:“你究竟是什么人”
这人沉默着,慢慢的转过身,去看挂在棺材外面的一幅对联“安思不动如大地,静虑深思似秘藏。”
凤娘反覆看了几遍,苦笑道:“我看不懂。”
这人道:“这是地藏十轮经上的两句经文,地藏菩萨因此而得名。”
凤娘吃的看着他,道:“难道你就是地藏菩萨?”
这人缓缓道:“这两句话虽然是佛经上的,但是也包含着剑法中的真义。”
他的眼睛更亮:“普天之下,能懂得这其中真义的,只有我一个人。”
凤娘还在等着他回答刚才的问题。
这人又道:“这里就是地藏的得道处,他虽然得道却决不成佛,而是常现身地狱中。”
他的目光忽又黯淡:“这二十年来,我过的日子,又何尝不像是在地狱中。”
凤娘道:“那么你……”
这人终於回答了她的问题:“我不是菩萨,但是我的名字就叫地藏,其他的都不必知道,知道了对你没有好处。”
凤娘不敢再问了。
她已看出这人一定有段极悲惨的往事,他的身世来历一定是个很大的秘密。
这人仿佛已经很久没有说过这么多的话了,仿佛忽然觉得很疲倦。
凤娘正想问他:“是不是你要那瞎子送我来的?无忌的人在那里?”
他却又躺入棺材,闭上眼睛,双手交叉,摆在胸口,连动都不动了。
凤娘不敢惊动他。
别人需要休息睡眠的时候,她从没有因为任何原因去惊动过任何人。
她坐下来,眼睛看着这屋里两扇挂着织锦帘帷的门。
她很想出去外面看看,可是,这是别的人家。
她从来没有在别人家里随便走动过,不管是谁的家都一样。
她当然也不能就像这么样坐在这里得一辈子。
幸好瞎子又出现了。
他掀起那织锦门帷走进来,只说了一个字;“请。”
这个字就像是某种神奇的魔咒,让凤娘不能不跟着他走。
门后是另一个梦境,除了同样华丽的布置外,还多了一张床。
瞎子道:“从今天起,这间房就是你的,你累,可以睡在这里,你饿了,只要摇一摇放在床头的这个铃。随便你想吃什么,都立刻有人送给你。”
他说的就像是神话。
每个人都难免有好奇心,凤娘忍不住问:“随便我要吃什么?”
她想到了逸华斋:“如果我想吃逸华的酱肘子呢?”
瞎子用事实回答了她的话,他出去吩咐了一声,片刻后她要的东西就送来了。
凤娘不能相信:“这真是从京城逸华买来的?”
瞎子道:“逸华斋的酱肘子,已经不是真的,他们那个铁锅和原汁,已经被我用九千两银子买来了。”
凤娘道:“荀不理的包子呢?”
瞎子道:“在那里做包子的大师傅,多年前就已在我们的厨房里。”
听起来这也像是神话,却绝对不是谎话,这至少解释很多本来无法解释的事。
凤娘道:“我并不想知道荀不理的大师傅在那里,我只想知道无忌在那里?”
瞎子道:“等到你应该知道的时候,你就会知道的。”
他死灰色的眼睛里一片空茫,也不知隐藏了多少秘密。
凤娘没有再问。
她是个很懂事的女人,她知道世上很多事都是这样子的,都要等待时机。
如果时机未到,着急也没有用。
但是她却可以问:“你为什么要花九千两银子去买个铁锅?”
瞎子道:“我买的不是铁锅,是那一锅陈年的卤汁。”
凤娘道:“我知道那锅汁很了不起,据说就算把一根木头放下去卤,吃起来也很有味道。”
瞎子淡淡道:“我们卤的不是木头,是肉。”
凤娘道:“你花了九千两银子,为的就是要买那锅汁来卤肉?”
瞎子道:“是的。”
如果是千千,她一定会问;“你们是不是想开家酱肉店,抢逸华斋的生意。”
凤娘不是千千,所以她只问:“为什么”。
瞎子道:“因为我的主人随时都可能想吃。”
凤娘道:“你为什么不去买?”
瞎子道:“因为就算是骑最快的马,昼夜不停的奔驰,也要二三十个时辰才能买得回来。”
凤娘道:“你试过”
瞎子道:“只试过一次。”
凤娘道:“那一次你就连那锅卤汁也买回来了?”
瞎子道:“是的。”
凤娘道:“只要是你主人想吃的,你随时都有准备”
瞎子道:“是的。”
凤娘道:“如果他想吃……”
瞎子冷冷道:“如果他想吃我的鼻子,我立刻就会割下来,送到他面前去。”
凤娘说不出话了。
瞎子道:“你还有什么事要问?”
凤娘终於叹了口气,道:“其实我并不是真的想问这些事。”
瞎子道:“我知道你真正想问的是什么。”
凤娘道:“你知道?”
瞎子道:“你想问我,他究竟是谁?怎么会有这么大的权力?”
凤娘不能否认。
她忽然发现瞎子虽然连眼珠都没有,却能看透她的心。
瞎子道:“你是个很有教养的女人,很温柔、很懂事,从来不会说让人讨厌的话,更不会做让人讨厌的事,为了别人你宁可委屈自己。”
他居然也叹了口气,又道:“像你这样的女人,现在已经不太多了。”
这本来是句恭维赞美的话,可是他的口气中却带着种说不出的悲伤惋惜。
他那双什么都看不见的眼睛里,仿佛已看到了她本来的不幸。
做。
这瞎子第二次进来的时侯,已经是两天之后了。
凤娘并不能确信是不是真的过了两天,这地方无疑是在山腹里,根本分不出昼夜。
她只知道屋角那铜壶滴漏,已经漏出了二十几个时辰。
她觉得很衰弱。
因为她没有吃过一粒米一滴水。
虽然她知道只要摇一摇床头的铃,就可以得到她所想要的任何饮食。
鄙是她没有碰过那个铃,这屋里任何一样东西她都没有碰过。
虽然门没有锁,她只要掀开那织锦的帷帘,就可以走出去。
鄙是她宁可待在这里。
因为她从来不愿做她明明知道做了也没有用的事。
虽然她很温柔,很懂事,很能够委屈自己,可是她不愿做的事,也从来没有人能勉强她去瞎子仿佛又在“看”着她。可是这一次他也看不透她了。
凤娘对他还是很温柔,很有礼,一看见他就站起来,道:“请坐。”
瞎子没有坐,却掀起了门帷,道:“请。”
凤娘并没有问他这次准备带她到那里去,对任何事她好像都已准备逆来顺受。
她走出这扇门,就看见那个自称为“地藏”的白衣人已在厅里等着她。
桌上摆满了丰富的酒菜,两个石像般伺候在桌旁的昆仑奴,手里托着个很大的金盘,堆满了颜色鲜、成熟、多汁的水果,有并洲的梨、莱阳的枣、哈密的瓜、北京的石榴、南丰的蜜橘、海南岛上的香蕉和菠萝蜜。
他坐在饭桌旁,虽然没有站起来,态度却显得很和气,就连那双眼睛中利刃般闪动的光芒,都已变得温和起来。
在这一刻间,他看来已不再是诡异的僵,而是个讲究饮食的主人。
他对面还有张铺着银狐皮垫的椅子,虽然是夏日,在这阴寒潮湿的地底,还是很需要的。
他说:“请坐。”
凤娘坐下来。
摆在她面前的晚餐是她生平从末见过的丰盛。
白衣人凝视着她,缓缓道:“你是个很奇怪的人,无论谁在你这种情况下,都一定不会像你这么样做的。”
凤娘笑了笑,道:“其实我什么事都没有做。”
白衣人道:“你也什么都没有吃。”
他慢慢的接着道:“一个人如果不想吃,谁都不能勉强他,也无法勉强他。”
凤娘道:“我也是这么想。”
白衣人道:“如果我告诉你一件事,不知道你会不会改变主意?”
凤娘等着他说出来。
白衣人道:“赵无忌并没有死,你冲早一定可以看见他的。”
凤娘尽量在控制自己,在饭桌上显得太兴奋激动,是件很失礼的事。
白衣人道:“我保证一定让你们相见,我一生中从末失信。”
凤娘什么话都没有再说,什么话都没有再问。
她举起了筷子。
白衣人也像小雷一样,吃得非常少。
凤娘吃得也不多。
一个已经饿了两三天的人,骤然面对这么样一桌丰盛的酒菜,本不该有她这么样优雅和风度。
她却是例外。
因为她自己知道自己根本没有力量反抗别人,只有用她的意志。
她无论做什么事,都尽量克制自己。
白衣人看着她,目中带着赞赏之色,缓缓道:“你应该看得出我是个很好吃的人,但是我却不能吃得太多,而且时时刻刻都需要休息。”
他语声停顿,仿佛在等着凤娘问他原因。
凤娘果然适时问道:“为什么?”
白衣人道:“因为我中了毒。”
凤娘动容道:“你几时中了毒?”
白衣人道:“几乎已经快二十年。”
他的神情忽然变得悲愤而沮丧;“那实在是种很可怕的毒,这二十年来,时时刻刻都在纠缠着,每年我都要去求一次解药,才能保住我的生命,只不过我还是不能太劳累,更不能妄动真力,否则毒性一发作,连那种解药也无能为力。”
无论谁都可以看出他是个多么骄傲的人,现在居然对凤娘说出了他不幸的遭遇。
这使得凤娘不但同情,而且感激,柔声道:“我想,这些年来你一定受了不少苦。”
白衣人居然避开了她的目光, 过了半晌,忽又冷笑道:“那解药并不是我去求来的,而是凭我的本事去换来的,否则我宁死也不会去求他。”
凤娘虽然不知道他和萧东楼之间的恩怨,却绝不怀疑他说的话。
白衣人目中又射出精光,道:“昔年我一剑纵横,杀人无算,仇家遍布天下,就是跟我没有仇的人,也一心想要我的头颅,因为无论谁杀了我,立刻就可以用我的血,染红他的名字。”
他又在冷笑,道:“只可惜我绝不会议们称心如愿的。”
凤娘现在终於明白,他时时刻刻都像死人般的僵卧不动,并不是为了吓人,而是生怕毒性会忽然发作。
他像死人般住在地下,以棺材为起居处,也并不是在故弄诡秘玄虚,而是为了躲避仇家的追踪。
她忽然觉得这个人一点都不可怕了,非但不可怕,而且很可怜。
因为他虽然没有死,却已等於被活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