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水之南有江州,江州之北有豫章郡,靖安县名列其中。
县城北郊有一座不起眼的小庙,小庙里供奉着一尊石刻的卧佛,卧佛头顶东墙,脚踩西墙,卧得十分辛苦委屈。
佛前除了原本的住持老和尚,不知哪天起又多了一个年轻和尚。自他来后,这座自来佛庙的香火竟陡然兴旺了许多。
年轻和尚的眉眼分明都极普通,可任谁见了都觉其仪容脱俗有佛气,甚至有人说十二大师乃是佛经上有明文记载的明月莲花相。
据说十二大师的佛理极为精深,吸引得周边数县的信众纷至遝来。不说本县於县尊与十二大师时常往来,就连郡城的老爷们也多有来访高僧的。为此,地方上的士绅已经在奔走联络,要筹款将这间小庙扩建为寺了。
冬日的某一天,於获麟照例带着家中老仆赶往北郊自来佛庙。
让他有些奇怪的是,十二和尚并没有如往日一般早早地在庙门外等他,毕竟对於一位佛门宗师来说,碧血戈的气息是那么特立出群,不可能隐瞒得住。
庙门外只有那名称呼十二为师叔祖的通诚老和尚,面上带着几分凄惶之色,见到於获麟后忙双手合十道:“见过於施主。”
於获麟问道:“怎么,十二大师竟不在庙中么?”
通诚老和尚闻言竟有些犹豫,期期艾艾说不出话来。
於获麟怒道:“到底出了什么事?”
“师叔祖说要去江边见一个人,若是没有回来,自不必等他。他走得急,详情如何,小僧并不知晓。”
於获麟面上一惊,毫不犹豫地回头向老仆说道:“你速速回去取我的官服官印,用官印将三班衙役捕快连同那三十马步弓手尽数调来。”
不等老仆答应,於获麟抬脚就往江边赶去。他一个弱质文官,竟然行走如飞,丝毫不比江湖中的武夫稍慢。
他急急地赶到江边,却没有看到十二和尚喋血横屍的情景,四下一望,就见江边一块青石上坐着一名身穿白色粗布衲衣的年轻和尚,头顶并未及时打理,已长出了一层青茬。虽是如此,却并没给人邋遢之感,反觉这年轻和尚率真可爱。
十二和尚身边站着一个穿青衣背巨剑的魁梧汉子,一张国字脸上微微泛紫,方鼻大耳,虎鬓虯髯。
於获麟心中暗赞一声:“果然是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十二和尚结交之人真真不是凡类。”
他正心中踌躇,不知是否该上去见礼,就听十二和尚笑道:“於施主来得正巧,我恰与裴施主谈起你呢。”
於获麟闻言,清臒的面容上也不由露出了一丝笑容,走上前道:“十二大师走得洒脱,倒让我与通诚老和尚一场虚惊。”
他看向青衣汉子,拱手道:“在下於获麟,阁下容貌奇伟,令人心折,不知高姓大名?”
於获麟是诚心相交,是以并未提及官位。
青衣汉子郑重回礼,答道:“在下江湖剑士裴洞庭,出身寒门,虽得门中师长扶持,亦不敢妄称高姓大名。方才十二师傅正与裴某说起,言道於公乃是神器半主,他日必定谪仙帖上有名,裴某钦佩之至。”
於获麟闻言面色剧变,失声道:“可是一剑摧破天门第二峰,立天台山、开二龙峡的剑王裴洞庭?青衣……那自然是了!”
他蓦地想起一事,不待裴洞庭回答,继续问道:“裴兄超拔不群,听说是出自西湖剑宫这等名门,今日一看又与十二大师有旧,可也是尊奉敖执政么?”
此刻於获麟心中已是闪过无数念头:“裴洞庭能从十二和尚口中得知碧血戈与谪仙帖的事,可见二人关系匪浅,敖莽何德何能,竟能收服如此人物?”
裴洞庭闻言一愣,见於获麟眸光清正坚毅,竟是文官之中极罕见的刚烈性子,於是坦然答道:“在下恩师与敖公有旧,门人多有奉命助其成事者。”
於获麟看向十二和尚,问道:“十二大师,敖执政位高权重,江湖中人供其驱策也算不得什么,只是在下一直不明白,以伽蓝寺之超然,为何也要卷入这世俗纷争?”
十二和尚看了他一眼,摇头道:你看到的只是表象,伽蓝寺支持敖莽,只因他对我师做了一个承诺,换成其他权臣其实也是一样的。此事牵扯太大,我亦只知晓冰山一角,幕后的下棋人,是那些只见於《圣章》之类古籍中的上古圣人,乃是真正的仙佛人物。周天之大,不过是一子之地而已。”
於获麟闻言,突然注意到了一个细微而有趣的差别,那就是裴洞庭称呼敖莽为敖公,十二和尚却是始终直呼其名,而自己,只是礼貌性地以官位称呼其为敖执政。
三人立场如何,其实已经一目了然。
他皱眉道:“由今日上溯数千年,遍翻史册亦不可见上古圣人现世的记载,人力有时而穷,当真能长生久视么?”
十二和尚眼帘低垂、双手合十,良久方道:“是二是一,我佛无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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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州,龙庭郡之南,雁丘山。
最高峰罗浮顶上种着十二颗青松,终年青翠。每年开春,自南方归来的大雁至此山而止,待更北方真正解冻后才肯继续北上。
天气尚寒,大雁不见踪影。
罗浮顶上陈屍十九具,第七株青松下,吴二三血染衣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