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老爷孝顺,萱茂院服侍的下人只怕有三十个,老太太怕寂寞,下人们讲话都会故意扯开嗓子,她常常来这里,虽然老太太的厢房格局很深,但她没有一次不被那刻意放大的声音吵到头痛,今天却是安安静静一点声音都没有,而且她发现,连人都没看见,这是怎么回事?
沈嬷嬷也不解,她在齐家三十几年了,没见过老太太在的地方这样安静,想了想,回话道:“有些人病后怕吵也是有的。”
“那嬷嬷跟亦丹在门口等就好,我自己进去吧。”
孟翠栩小心翼翼推开格扇,又轻声关上,碎着脚步绕过花厅的黑檀桌,还没到真正的夏天,故青砖地上的毯子还没撤下,踩在上面一点声音都没有,就快到山水屏风时,突然听见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祖母,这鸡肉可好吃?”
这是谁?喊老太太祖母,但这不是齐桁宜也不是齐桁山的声音啊。
孟翠栩正惊疑不定,老太太回话了,“你这崽子带来的,当然好吃。”
声音虽然还是有气无力,但听得出来很愉快,上次老太太这样高兴,是如竹生出擎哥儿时,刚出生的小娃哭得震天价响,显见身体健壮,抱着曾金孙,老太太一下年轻好多,而且说话明明白白,感觉不那样糊涂了。
里面的年轻男子是谁,怎会喊祖母?
孟翠栩觉得不太对,但这时候进退两难,既想看看里面是什么情况,又害怕知道什么秘密。
深宅大院,什么都不知道才活得久,一旦知道秘密,就容易卷入危险……
“祖母虽然想见你,但你也不要冒险回来,我们对外都说你沉江了,你又让人看到,那可怎么办才好?”
“祖母别担心,我都装扮成小厮了,何况门口的婆子下人都让爹给遣到后头,不会有人看到的。听得祖母重病,我不亲眼看到不放心,祖母若心疼孙儿,可得好好吃饭,按时喝药,否则孙儿就算冒着被发现的危险,也是要来探望的。”
“哎,你这孩子啊……”老太太的声音哽咽中带着欣慰,“以前我跟你爹都欣喜你聪明,觉得你能让齐家当铺更上一层楼,可没想到这份聪明却害了你,四皇子自己想争夺皇位,拉扯你进去做什么,说什么当铺多能给他当眼线,他怎么不去找饭馆,南来北往谁不往那里闲话家常,要知道什么市井消息得往那里去才对,还想提前封你做侯爷,要是让皇上知道,那咱们齐家上上下下还有得活吗。”
“是儿子没用。”齐老爷自责的道:“害得母亲装傻,又害得桁尔装死。”
“这怎么能怪爹,要怪也是怪四皇子人心不足。”
孟翠栩张大嘴巴,这、这——装傻?装死?所以老太太不糊涂,所以齐桁尔还在世?!里面那个年轻男人就是她的丈夫?!
天!她听到了什么,要命了这,她只想当个安分小寡妇过日子,怎么突然让她知道这个大秘密啦。
这这这,现在可怎么办,她无法前进,但没力气后退,整个人像抽干似的僵在原地,只希望他们祖孙话长,让她有足够的时间恢复,好悄悄离开。
老天爷拜托拜托,千万别让他们发现她啊……
然而,事与愿违,跟齐老太太说话到一半的齐桁尔突然顿住,“什么味道?”
孟翠栩心想完了,她手上的冰糖梨子刚刚炖好的,虽然有盖上盖子,但还是有些微香气窜出,这下是飘到里头去了。
齐老爷却没发现,“不就是你带来的鸡汤吗?”
“不是,味道是甜的!”
孟翠栩在心里叫苦,不,千万不要,她不想知道什么皇家秘闻,她只想好好过日子,把三间铺子打理起来——
来不及了,齐桁尔从山水屏风另一头转出来,见到她先是错愕,继而震怒,拉着她的领子把她拎到内间,怒道:“这丫头在偷听!”
“我不是,我没有,我,我……”
老太太看到孙子从屏风后面揪出孙媳妇也很错愕,但经过这一年多的相处,她很喜欢这个二孙媳妇,总是一脸笑意的来萱茂院,面对守寡的命运也从不埋怨,照说,她可以把大房如竹生的擎哥儿抱过去养,桁宜跟柳氏都不会反对,可她没有,只因为觉得如竹怀胎十月却不能自己养育孩子太可怜。
当时自己就跟儿子媳妇说,这二孙媳妇啊,看来坚强,其实是个心软的。
还有,她这几年演糊涂,媳妇都借口让她静养不常出现,柳氏更是大日子才请得动,倒是这二孙媳妇每隔数日都会过来一趟,跟她一起绣花品茶,自己讲话颠颠倒倒,她也不恼。
这丫头以为她真糊涂了,也跟她说了不少心底事,包括在云州时怎么快乐,在孟家时怎么为难,还有孙姨娘当年怀有身孕,不晓得有没有平安生下来,是给她添了弟弟还是妹妹……
不因为自己的际遇而怨天尤人,只是日日安静抄经,希望佛祖给自己的家人一些福荫。
“我、我是给老太太送炖品过来的。”孟翠栩十分想走,“外头没人,我就自己进来了,老太太趁热喝吧,那我走了。”
齐桁尔这才看到她手上捧着一盅炖汤,打开一看,是祖母最爱的冰糖炖梨,不管这丫头哪来的,至少有这份心,於是表情总算好些。
见她把炖汤放在桌子上就转身要走,齐桁尔开口,“站住,我有说你能走了吗?”
“桁尔,别这么凶。”老太太看不下去,“那是你媳妇,孟家姑娘孟翠栩。”
齐桁尔挑眉,这就是他的妻子?
他知道自己的妻子从嫡女变成旁支,现在看来倒是意外,这丫头没尖叫没晕倒,心不是普通的大,就算嫡出小姐也未必能挺得住,旁支能有这几分镇定,看来也不简单,幸好打从她过门,自己就做了后手——她不能打听的事情他早打听了,她不好做的事情他全做了,她不知道亲人的下落,但是,他知道,不管如何都不怕她翻天!
“翠栩,过来祖母这边。”
孟翠栩低着头走过去,老太太拉住她的手——
“吓到了吧,对不起,桁尔明明还在,却让你跟公鸡成亲。”
“祖母别这样,我在齐家很好,没事,祖母放心,公公放心——”至於齐桁尔,她实在说不出夫君二字,感觉太奇怪了啊,想了想,用了笼统的称呼,“您也放心,我嘴巴很紧,不会跟人说的,我今天一直待在霞蔚院,没出过垂花门。”
老太太莞尔一笑,“你这丫头太聪明了,这不好。”
“孙媳妇鲁钝,还得祖母教导。”
老太太看看儿子,又看看孙子,三人无声交流中,老太太下定决心,“把她拉进来。”
齐桁尔有意见,“祖母,不好吧。”老实说,他不讨厌这丫头,不知道为什么,看到她的脸他就气不起来,但还是觉得事情越少人知道越好。
“放心,我自问看人还算精准。”
齐老爷开口,“桁尔,听祖母的。”母亲聪慧更甚男子,他这辈子听母亲的话,可没错过一次,即便母亲后来装病,他还是会找时间跟她商量一些家里的事情,桁山能跟许大人的女儿订亲,用的也是母亲的计策。
孟翠栩顿时面有菜色,她一点也不想知道这个秘密,什么都不知道有什么都不知道的快乐,现在清楚齐家可能倾覆,她一点都开心不起来,内心梗着这么大的事情,她是要怎么睡觉。
齐桁尔见状,倒是有了一些好感,这丫头还真不笨。
於是开始话说从头,事情,得从五年前说起。
做当铺这行,眼光是很重要的,尤其对於玉石、字画这种无价的东西,更得有一定的修为。
齐桁尔自小崭露头角,十二岁上能分辨字画,第一次受邀到四皇子府上监画,自然是高兴的,四皇子都快五十岁了,还派双头黑檀马车来接他这孩子,入府后也备受礼遇,齐桁尔很高兴,齐老爷夫妇都很得意。
刚开始时,齐桁尔以为四皇子只是喜欢字画,可多去几次后他就发现了,四皇子收藏的字画有个共通点——都是历代君王的属物,上头盖有玺印。
这个发现让他觉得很不妙,回头跟齐老爷说了,齐老爷又跟聪慧的老母亲商量,决定让老太太开始装病,以合理的减少齐桁尔的出席应酬,把关系拉远了,那就安全了。
却没想到两年前皇上身体开始不好,皇上已经七十多岁,当了超过五十年的帝王,可他还是不满足,即便已经不能上朝,也不想把皇位让给皇太子,这不但引发朝廷不安,对於野心勃勃的皇子来说,皇帝重病的后宫是很有吸引力的,这一场耐力赛中六皇子先行发难,他号称父皇被太子软禁,所以要起兵攻入皇城,好救下皇上,却没想到所谓的病重只是一场戏。
皇帝太老、太多疑了,他想看看谁对自己忠心,谁肖想帝位。
那场救皇战,六皇子被当场斩杀,五千精兵全灭,这时朝廷上的大臣才知道,皇帝在皇城藏了两万兵马。
四皇子虽然曾经恨自己没有先行出手,但后来当然庆幸自己忍了那一会,大抵也是吓到,於是开始跟齐桁尔说起想合作,让齐桁尔借由当铺替他收集消息,以便判断时机,自己则封他为侯爷,给诏书,给印信,将来等自己登上大宝,那些承诺便即时生效。
当时齐桁尔十六岁,为此不敢先娶妻,推了半年,四皇子终於耐心用尽,开始语带威吓,於是齐桁尔知道自己一定得死了。
他只让祖母跟父亲知道自己的计画,至於母亲,她一向沉不住气,若让她知道儿子没死,她就表现不出忧伤,看在别人眼中那会很奇怪,而他装死一旦暴露,那就是拿命去得罪四皇子。
对於四皇子的结盟邀约,他只能先推托。
终於到了那一天,河水暴涨,钉不牢固的船在河水冲激下沉落,他先准备好的红色染料在水中散开,所有人都以为那是他流出的血。
为了这一天,他私下勤学了月余的游泳,因此恶水也没能难倒他,跟着心腹周大周二自行上岸,到了安排好的小屋换上衣服,拿起买来的户籍纸,开始一个新的身分——宋华。
宋是齐老太太的姓氏,华则是齐太太的姓氏,这两个女人给齐家传宗接代,他便用了她们的姓氏,象征自己不忘本。
他深懂大隐隐於市,於是在京城开起饭馆,越是张扬,越是不明显,这半年来,闻香楼生意蒸蒸日上,陆续开了八间,没人想过这东家就是一年多前沉江的齐家二爷齐桁尔。
以前他生活优渥没烦恼,身材高壮直逼两百斤,外出又爱骑马,肤色晒得黑,站出来就是个糙黑大胖子,沉江后为了让外貌不同,这一年多来出门都是马车,不晒太阳之下肤色已经跟普通人差不多,加上身高拉长,刻意减食,瘦了快八十斤,模样跟以往已大不相同,就算是齐太太,也不见得能一眼认出来,他之所以敢打扮成小厮的模样跟着父亲进入萱茂院,便是如此,毕竟祖母重病,他不看一眼始终不放心。
只是明明让周大守着门的,怎么会有人进来呢?
齐桁尔在这边疑惑,孟翠栩在那边听得面色如土,这这这,这到底什么跟什么,她自问对老太太很好,老太太为什么要害她啦。
“二孙媳妇,我知道你没嫁妆,手头一直有点紧,你那几间铺子虽然不错,但进帐的都是小钱,桁尔,你把闻香楼后门对着的铺子买下,让她经营,以后有什么事情要让我们知道,让二孙媳妇来传就好,有她当中间人,倒是方便很多。”
孟翠栩只觉得冤枉啊,她到底做错了什么,为什么要这样惩罚她,她只不过有孝心而已,这样也不对吗?
她不想知道秘密啊,为了不想让四皇子延揽而沉江,这无疑打了四皇子一巴掌,四皇子怎么可能忍得下这口气,随便找个理由就可以搞死齐家了。
“祖母,公公,夫、夫君,我知道您们是抬举我,但我真的不是干大事的人,我已经嫁入齐家,齐家好我才能好,我真的不会说出去的!”
老太太只是微笑,齐桁尔的神色也好起来,“祖母聪慧,此计甚妙,她是我的媳妇,进出萱茂院再自然不过,孙子若有什么事情想传回家里,就从饭馆后门去她的铺子,商家来往也不算什么大事,我想想,你也做吃的吧,若是有人看到就说是去借备料。”
孟翠栩知道已经没有转圜的余地,只能在心里哀叹,老天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