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花见她笑,紧张起来,“小姐若是心情不好,放声大哭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千万别强迫自己笑,这样对身体不好的。”
孟翠栩噗嗤一声笑了,“傻丫头。”
春花什么都好,就是心思不太细腻,她们都主仆十年了,还不知道她是什么样的人吗?
算了,她今天也累得很,以后再慢慢跟她说。
秋日天凉,婆子进来添了两次热水,孟翠栩直到手指都有点泡皱了,这才起身抹干穿衣。
一个穿着赭色马面裙的嬷嬷已经捧着东西站在八锦桌边等着,见到她从翠鸟屏风后面出来,立刻堆满笑意,“老奴是在太太身边服侍的人,太太说二奶奶累了一天了,喝点燕窝睡得舒服些。”
“多谢婆婆,请问嬷嬷怎么称呼?”
“二奶奶客气了,叫我赵婆子就行了。”
“原来是赵嬷嬷,我初来乍到,很多事情还不懂,请嬷嬷多多提点。”
赵嬷嬷听这二奶奶语气温和又不摆架子,笑得眼睛都眯了,“二奶奶趁热喝,秋天补好了,冬天就不怕冷。”
喝完燕窝,赵嬷嬷又要服侍她漱口,孟翠栩不敢,赵嬷嬷笑着收拾东西退下。
金嬷嬷直到这时候才端了白水与水盆上前,“小姐漱口后就睡了吧,明天还要早起奉茶。”
孟翠栩上了花梨床,“金嬷嬷也快去休息,我这里有春花就行了,嬷嬷年纪大了,别太辛苦。”
金嬷嬷听她这么说,脸露笑意,“替小姐掖好被子就去睡。”
孟翠栩躺好,金嬷嬷拉起百子绣被,在四个角落拍了拍,又吩咐春花好好值夜,这才往耳房去了。
孟翠栩听得脚步声,闭上的眼睛又睁开,就这样成亲了?
她不是没想过成亲,但孟太太是不可能给她说亲的——她跟方姨娘早商量好,招赘。
方姨娘给自己一大笔钱,她就招穷秀才过日子,她有钱,可以一直供秀才读书,他若高中能给自己争诰命,自己就算押对宝,他若没那本事也没关系,只要好好对她,她也会举案齐眉的侍奉他。
只是计画赶不上变化,嫁给一个沉江之人……她真没想过。
但也不排斥就是了,至少嫁给死人很清静。
在孟家她看多了,多少太太奶奶面对丈夫花心的无奈,多少姨娘被主母整得死去活来,还有金嬷嬷跟她说起后宫那些极度发狂的妃子,她想着都怕。
方姨娘虽然怨恨孟太太不给她说亲,逼得她得招赘,但其实她自己内心是很感谢的,她身分尴尬,真要说亲也说不上好人家,与其让孟太太把她胡乱嫁出去,不如像现在这样,嫁给一个死人,往后的岁月她就当自己在宫里就好了,金嬷嬷说了,后宫很多女人终其一生没见过皇上的面,还不是照样过日子,人家可以,她也可以,何况她待的是商家,不是后宫。
一样是没丈夫,在商家可比在后宫好多了,至少她敢肯定没人会害她,就当提前养老吧,也许等到三四十岁,当家的人会愿意把她这一房分出去,时间虽晚,那也是海阔天空。
新妇奉茶,怡然园坐满了齐家大大小小。
齐老爷与齐太太居中而坐,陈姨娘跟言姨娘伺候。
东首是齐桁宜,旁边正妻柳氏,抱着小少爷襄哥儿的奶娘,后面是如月、如竹、如菊三个通房。
西首是齐桁山,旁边坐着十五岁的齐梅儿,十二岁的齐娟儿。
齐老爷夫妇脸上露出既感伤又安慰的表情——桁尔总算不再是一个人了,他以后有妻子了。
由於没有爹娘给儿子抄经的规矩,所以齐桁尔过世快一年,始终没能享有平安经,这下娶了媳妇,就能让媳妇给他抄经回向,等福气够了,自然能再世为人。
今日的新妇奉茶并不是什么真正的喜事,雕梁画栋的大厅上没人有心情交谈,却没想到齐梅儿突然发声,“陈姨娘为何如此高兴?”
众人目光转向站在齐太太后面的陈姨娘,齐梅儿问得突然,陈姨娘来不及收敛表情,笑意尽入众人眼底。
齐太太脸色一沉,“笑什么,说!”
陈姨娘讪讪的回话,“奴婢没用,想到今晚的中秋家宴,有河鲜,有八宝香饭,就连姨娘也能开上一桌,这便笑了出来。”她是很聪明的,把自己说得蠢钝点,太太就不会生气。
果然,齐太太脸色好了一些。
柳氏一看不好,婆婆怎么这么容易消气呢,现在二弟死了,家产照说要给她丈夫接手,偏偏丈夫脑子真的不好,这都学了八九年了,还是不会作帐本,薛管事告诉她——“老爷考虑着要让三爷放弃读书,来继承当铺呢”。
她听了都要气死了,那怎么行,桁山只是个庶子,凭什么掌家,齐家百年不都是传给嫡子吗,就算她的丈夫不会作帐本又怎么样,可以请帐房先生作啊,不然每年花银子请帐房作啥。
齐桁山的生母陈姨娘在不该笑的时候笑出来,她得推上一把,让公公看看陈姨娘的样子,最好讨厌陈姨娘,连带讨厌她生的儿子。
於是柳氏道:“今天可是二奶奶敬茶的日子,陈姨娘居然还笑得出来,可见对二爷没一点尊敬,对二奶奶没一点谦卑,我就不懂了,到底是仗了谁的势?”
齐桁山皱眉,“大嫂,陈姨娘只是贪吃,没不尊敬二哥。”
柳氏这女人太讨厌了,大哥成亲前三兄弟感情很好,大哥二哥从来不嫌他是姨娘所出,能玩一块玩,有棍子大家挨,但大哥娶了柳氏后,就慢慢变了一个人,二哥早说过只会帮他,不会抢他,但大哥却总是有意无意就说“就算将来我当爷爷了,二弟也千万别把我分出去”这种话,实在刺耳。
现在见柳氏明讽自己的亲娘,他哪还忍得住,直接便顶回去。
柳氏却是笑着说:“三弟对陈姨娘可真好,自己的母亲不好受,不安慰几声,却只顾着陈姨娘,虽然说怀胎十月辛苦,但三弟真正的母亲可是坐在那里的婆婆啊,应该跟婆婆一心,才不枉费婆婆的养育之恩才是,怎么反过来了?西席都说三弟读书好,若是遇见,我倒要问问,不顾母亲,只顾姨娘,是哪门子孝道。”
陈姨娘一听竟扯到儿子不孝顺上头了,哪还能忍住,她再没见识也知道读书人一旦被说不孝,就算能考上前程,也会被打回白身,立刻跪下伏地,磕起头来,“太太,都是奴婢不好,不关三爷的事情,奴婢绝对没有不尊敬二爷,太太明监,别误会三爷。”
额头磕在青砖地上咚咚作响,齐桁山马上向前把她拉起来,“今天是二嫂敬茶的日子,陈姨娘还是后头站着吧。”
齐太太脸色本就不好看,这下更是面如锅底,果然,姨娘生的儿子养不熟,她对桁山也挺好了,没打他没骂他,桁宜十岁搬到福辉院,桁尔十岁搬到霞蔚院,桁山十岁也一样给他准备了枕流院。庶子婚后分家,因此虽然没给太大,但一个人住一进的院子已经挺好了。
而且为了他要念书,还请来名儒张贤之,张大儒带着一家老小住进来,也要一个大院子,丫鬟婆子都得给,三餐不能怠慢,每年还得奉上一百二十两。
这些都是开销,她二话没说就准了,但看看,陈姨娘还是觉得自己是母亲,桁山也只顾着陈姨娘。
一片混乱中,齐老爷怒拍雕花扶手,“都给我住嘴!”
正好,这时外头传来赵嬷嬷的声音,“二奶奶来了。”
怡然园中众人顺势安静下来。
孟翠栩一身杏黄色的秋服,立颈,挺腰,踩着彩香鞋跨过门槛,齐老爷夫妇知道孟翠栩只是旁支,原本也没多大期待,此时见她仪态优雅更胜大家闺秀,不由得有些高兴。
赵嬷嬷已经在两老面前放好锦团,“二奶奶给老爷奉茶。”
孟翠栩在锦团上跪下,拿过赵嬷嬷准备好的茶盘,“媳妇见过公公。”
孟老爷眼眶随即湿了,“好,好。”
赏了个匣子,由金嬷嬷捧着。
赵嬷嬷接着引孟翠栩到齐太太面前,“二奶奶给太太奉茶。”
齐太太见她神色平和,完全没有气苦,眼中又有神采,可见昨天是睡得舒服的。
他们硬帮桁尔娶媳妇是一回事,但娶回来的媳妇心甘情愿却是另一回事。
京城哪户丧子的不娶个媳妇回来替儿子抄经养嗣子,但哪个望门寡妇不是满脸愁容。眼见孟翠栩带着淡淡笑容,心里顿时觉得这二媳妇真好,她抄出来的经书肯定好回向,桁尔是有福之人。
齐太太拿起茶杯,笑容满面的轻啜一口,“你乖。”
在赵嬷嬷的引导下,孟翠栩接着见过大伯齐桁宜、三叔齐桁山,以及齐梅儿、齐娟儿这两位小姑。
齐太太见孟翠栩应对得体,被陈姨娘闹的不开心早烟消云散,“家里还有个排行老大的姑奶奶,两年前嫁了,等下个月老太太生日时会回来,到时候你们两姑嫂亲近亲近。”说起亲生女儿,齐太太心情好了起来。
“是,媳妇一定会跟姑奶奶讨教心得,好好孝顺公公婆婆。”
齐太太笑了,“你这孩子真会讨人开心,好了好了,早上也就大家认认,晚饭的时候不要冲到了,现在就散了吧,二媳妇,你随我去萱茂院见老太太。”
齐老爷连忙说:“可要跟二媳妇讲清楚了。”
齐太太含笑应允,“我知道。”
孟翠栩入府前已经知道齐家有个老太太,原以为奉茶会照面,没想到却不在厅上,此时听得要另外去见,觉得有点奇怪,但金嬷嬷教会她少问多听的道理,於是也没开口,落后齐太太半个步伐,跟着出了廊下,穿过垂花门后,在仆妇的簇拥下往右转。
齐家不愧是富贵人家,沿着怡然园的墙壁足足经过十个漏窗,这才算真正过了围墙,步上花园小径。
时序入秋,但花园中依然错落有致的开着花朵,这里几株桂花,那里一片菊花,沿着八角亭种了一圈海棠,空气中暗香弥漫,花香入鼻,只觉得神清气爽。
“老太太几年前开始有些糊涂了,事情记得颠颠倒倒,一下说要去族学接他们三兄弟,一下说言姨娘肚子大了,可得好好照顾,以前明明很疼爱最小的娟儿,现在却不认得她是谁,药也吃了,大夫也换过好几个,后来花了大钱,请来从宫中出来的御医,那御医说这种病好不了,让我们看开些。
“於是老太太就这样迷迷糊糊的过日子,她年纪大了,身体不好,我们没人敢让她知道桁尔沉江,在她心里,桁尔永远是昨天才出门。”
孟翠栩低声道:“媳妇懂了。”
齐太太欣慰,“你能懂就好。”
哪像言姨娘那个蠢蛋,说几次都不懂,还一直问老太太是不是逗着大家玩的,谁花好几年逗着玩啊,老太太现在不需要尊敬,需要的是哄,把她哄高兴就好。
孟翠栩这孩子,太让她惊喜了,个性心平气和,还能懂人话,孟家真不得了,一个旁支孩子都如此,那孟五小姐不知道要多出色。
“老太太身边现在有三个大嬷嬷——薛嬷嬷,柯嬷嬷,倪嬷嬷,都是府上老人了,若是她们去霞蔚院请你,那便是老太太吵着要见人,去一趟便是,老太太若是拗起来,切莫顶嘴,顺着她就好,哄一哄,她就开心了。”
“是,媳妇知道,谢婆婆提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