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9章(2 / 2)

妖刀记 默默猴 5194 字 3个月前

“散播流言,正是潜行都诸位姊姊的拿手好戏,这一阵尚有攻防,不得不多多倚仗。万一殷贼不利,必以诸位性命安危相胁,故避於冷炉谷中,令其难以出手,才有继续对抗的本钱。”

薛、蚔还待相劝,见盟主心意已决,再难撼动,横竖也没有更好的办法,遂依令而行。耿照让李绥尽起宅中金银,发给婢仆们半年工资,连夜打发回乡,承诺事过之后,必召回任用,一切如故。李绥欲留,耿照不允,中年管事想了一想,小心斟酌道:

“小人就是个拿钱办差的,与东家非亲非故,实因无处可去,才与东家商量,暂留於此。这宅子里开门关窗,总不能没个照应,若有什么变化,随时打发小人便了。东家看这样……行不?”最终还是答应了他。

符赤锦回房收拾细软,耿照推门而入,与她并肩坐在床缘,握住她温软白腻的小手,凝着桌顶灯花摇曳,半晌无话。

“我不哭,也不闹着留下来陪你。你说要怎么,我就做什么,一点也不让你烦心。”宝宝锦儿强自微笑,盛着两丸黑水银似的翦水明眸里泪花打转,硬是不让淌落。“但相公心里有什么,都要告诉宝宝,别独个儿在心里苦,好不?”

宝宝,是我的七叔……我的七叔死了。我亲手化去他的屍骸,还对人说我不认识他,说那不过是个犬死道旁的无名小卒——

耿照几乎忍不住要倾吐一切,就像过往那样,但萧谏纸阴冷决绝的声音在耳畔响起。“屈咸亨三十年前便死了……世人没有一刻忘记过他。死在山上的无名屍,决计不能是屈咸亨!”

他轻拍了拍少妇的手背,对自己也对宝爱的玉人狠起心肠,不去看她泫然欲泣的绝美泪颜,自床沿站起身。“别担心,宝宝。一切……一切都会好好的。你在冷炉谷等我,待此间事了,我陪你送大师父、二师父回乡。”

大宅一夜间撤得干干净净,只留下扫地开门的李绥。

绮鸳在另一处乌家物业里建立据点,饶是加紧手脚,仍花去大半夜时间。天未大亮,潜行都倾巢而出,於全城各处搜集情报,掌控不同版本的流言耳语。

但殷横野动作之快,仍超乎耿照预期。

沉沙谷的骚动,昨儿未入夜前已在城中流布,说是南宫损勾结匪徒,行刺萧老台丞,以失败伏法告终。而后萧谏纸回城,状若疯狂的抱屍异举令传言一变;巡检营载运死者入城,遭人目睹屍骨无全的惨状,流言再度歪曲变形——

“这人很厉害。”绮鸳呈交报告时,难掩那份挫败与不甘愿,不能尽情地贬低对手,令少女极不痛快。“不断被修正的谣言,传播速度最快,效果也最好。定於一尊的说法,三岁孩儿都不上当。”

天明后陆续回城的越浦衙差,终於交接下班、准备打道回府的驿卒,持续为谣言添砖加瓦。到得这一日的晌午,几已勾勒出殷横野想要的结果——

死者是剑塚的副台丞谈剑笏,及秋水亭主南宫损,活着的是萧谏纸。加害者与被害者的角色,在此产生了微妙的错置。

萧老台丞是武烈帝的功臣啊,忒有名望的人,岂能无故行凶?哎呀你不晓得,听说在沉沙谷搜出了证据,萧谏纸不是好人哪,搞出了个叫什么姑爷的神秘组织,想要造反……

前些日子流民围山,不是有帮黑衣人搞事?就是那捞什子姑爷啊!

你别笑死人了,什么姑爷,我还姑奶奶咧!是“姑射”!我五姑父他六姨的大儿在将军手下当差,说慕容柔早就暗中派人查这个姑射了,没曾想,居然是从龙功臣萧谏纸搞的花样!

听说那谈大人刚正不阿,疑心老萧有猫腻,与南宫损商量举报,老天没眼,消息走露,萧老儿先下手为强……沉沙谷里找到了南宫大侠与谈大人的亲笔书信,说在白城山谈大人屋里有证据,县令已派人去搜。这要查出铁证,啧啧,萧老儿要诛九族啦!

殷横野虽受“不使一人”的誓言所制,不得不交出东海儒脉的权领,却总能变着花样利用资源。这散播流言的系统连绮鸳都觉高明,背后不知是何等势力精细运作。

耿照一夜无眠,在李绥的伺候下梳洗更衣,换上正服,待慕容柔传召,然而直到傍晚,李绥进房问膳,都没有来自将军驿馆的消息。

等到第三日上,耿照终於按捺不住,命李绥备车,往驿馆求见将军,谁知又吃了闭门羹。“娘娘有命,让将军走一趟栖凤馆,已去一会儿啦。”任宣神色古怪,耿照心觉有异,低声道:

“我写的便笺……将军看了么?”

“我当日便已呈交。”却未正面答覆将军看了没。

耿照沉吟片刻,面上不露声色,微笑道:“任兄气色不错,脚伤好全了罢?”任宣拱手道:“托大人之福。”犹豫了一下,见堂外无人,仍是着意压低了声音:“大人自好回转宅邸,近日之内,暂且休来。小弟猜想将军公务繁忙,日日皆要外出,大人恐怕遇不上。”

——这是将军的意思。

耿照警省过来,起身告辞,途经萧谏纸的驿馆,其外并无官军把守,显然镇东将军未以犯人目之。

流言在几日内,越传越不像话,有真有假,唯一不变的是细节渐多。“姑射”与刀屍的关连,近期武林事如何起於“姑射”……市井里随便拉个人来,都能说上一大套,个中不乏萧谏纸为冲凤钧等备下的脱罪说帖,消息若非萧老台丞所释,代表冲凤钧早已变节,又或打从一开始,就是平安符阵营的反间。

失踪的琉璃佛子亦是“姑射”成员之一,还试图侵犯皇后——传到这份上,始终装聋作哑的慕容柔也成箭靶,盛传他之所以包庇萧谏纸,迄今尚未押人取供,怕与“姑射”之间千丝万缕,死活脱不了干系。

慕容柔八风吹不动,旁人可捱不住这块饵香,纷纷出手。

白城山在行政地域上,属西城县与峒州所辖。埋皇剑塚的正式署衔乃“东海道行司礼台”,名义上是直属礼部的朝廷机构,地方官哪里管得?况且礼部尚书最多三品,见了堂堂正二品的司礼台丞,还得毕恭毕敬行礼问好;小小知县知州,逢年过节没敢少了上山问候,哪来的胆子争辖权?

然而,查抄沉沙谷的事甫一传出,当天西城县令就带人上白城山,从谈剑笏的房中秘柜搜出厚厚的手劄书信,极陈萧谏纸阴谋造反、策动武林的各种迹兆;接连数日,峒州知州房书府更是扣押了十几箱的“证据”,连同挺身指证的院生二十余人,在峒州州衙的大队武装衙差,以及镇海镖局高手的保护下,往京师平望进发,为揭发这桩谋反大罪的壮行吹响了第一声号角。

耿照对慕容柔的智慧深具信心,知将军不会被流言蒙蔽,但不管不顾当没事人儿,似也太狂了些。将军毋宁是在等待,问题在於:将军等的,到底是什么?

李绥每日晨起,伺候典卫大人用过早膳,便依大人吩咐,将朱雀大宅的正门全开。“待有官兵来锁我,你就赶紧从后门离去,细软记得提前收拾妥贴。”耿照笑道。“我是希望他们快些来。”

李绥也拘谨地笑了,答得小心翼翼。

“东家吉人天相,不会有这么一天的。”

翌日没等到官兵,倒是胡大爷上门了。

胡彦之的追踪术天下无双,从违命侯眼皮下都能走脱,没有躲起来避风头的道理。况且耿照以盟主之尊号令七玄,可管不动义兄,胡彦之这几天在外头走动,不时支援策应潜行都,帮助甚大,狠狠掳获了一批花样少女心,被绮鸳列为不受欢迎的榜单之首,自也不在话下。

他将一卷榜示“啪!”拍在桌上,神情凝肃,罕见地全无戏谑之意,半点笑不出来。“这玩意最早出现在越浦衙门后进的墙上,后来桥市、各大城门早市……都能见得,揭都来不及揭,直想一把屌火烧了干净。”

“这是什么?”耿照本欲开展,胡彦之却不挪掌,直勾勾盯着,打算先给他做心理准备。“有人公布刀屍的名单。我先说了,有你的名字,天字第一条,赏脸得很。”

(终於来了!)

耿照点点头,胡彦之见他无有诧色,显是意料之中,扬眉:“……你连这个都想到了?”少年不置可否,就着桌顶摊开皱巴巴的榜告。

那黑榜之上墨迹淋漓,字却不怎么好看,色甚乌浓,不知怎的有几分血书垂流之感,可想见贴满街角时,那股子碜人的阴森可怖。

妖刀附体,血流漂杵,姑射刀屍,助纣为虐

白日流影城耿照

指剑奇宫沐云色

水月停轩黄缨

水月停轩碧湖

虎王祠岳氏岳宸海

焦岸亭崔氏崔灩月

“殷贼冲着我来,并不奇怪,风云峡此番大大得罪了殷横野,沐四公子列名其上,亦是理所当然。阿缨与碧湖姑娘在江湖上毫无名气,一次放上两名水月停轩的弟子,怕是意在红儿,乃至红儿的师傅杜掌门——”

“碧湖是我同母之妹。”胡彦之提醒他。

耿照猛然省觉,终於露出一丝动摇之色。

原来不是针对水月停轩或杜掌门,自始至终,殷贼的目标就是老胡的母亲,胤野胤夫人。

“我问过兄长,为何要将小妹炮制成刀屍,他从未正面回答我的质问,似有难言之隐。我有想过,或许……是我母亲的意思。只是直觉而已。”老胡肃然道:

“小耿,我得暂时离开你一阵了。小黄缨在冷炉谷不会有什么事,但碧湖还在朱城山,独孤天威和你那二总管不在城里,万一有什么浑人对她出手……我没法原谅自己。”

耿照欲言又止,最后只点了点头,与义兄把臂交握。“一路小心,尽快将碧湖姑娘接回冷炉谷,我这儿还有些事需要你照应。”胡彦之笑道:“快则五六日,至慢也就八、九日,你撑着点,别自个儿玩脱啦。”以策影脚力,一日半来回不成问题,但碧湖有伤在身,昏迷不醒,套辆平稳的大车载回冷炉谷,差不多就得这般辰光。这还没考虑进出流影城带人的难处。

胡彦之离开前,掏出另一份告示摊在桌上,与前一张并置。

“妙的是,刀屍名册居然有两份。这份上头除了鹿老杂毛的私生子,其他全是死人,就算鱼目混珠,也有良心得多……该不会是你写了教人贴上的罢?那个郁穆言又是哪来的某某?”

“不是我写的。”耿照忍着笑意。“我猜是剑塚遭妖刀附体的院生,遗体被携至灵官殿里的那位。”这份名单显是萧谏纸所流出——即便不是他亲自动手,该也是先前所留的后着。知道自己不是孤军奋战,还有人对殷贼的抹污手段还以颜色,少年心中不无宽慰。

“将军麾下的少年典卫竟是刀屍”一说,将这场流言混战,推至前所未有的高峰。原本日日中门大开的朱雀大宅附近,没少了探头探脑的好事之徒,想窥得什么隐密,好向人说嘴;刀屍榜一揭,大宅四周的街道上野狗都不见一条,谁都知道铁骑将至,少年得志的典卫大人转眼陷身囹圄,差别在於谁来拿人而已——

是被逼到极处,不得不押审爱将用以自清的慕容柔,抑或额手称庆,终於逮住镇东将军一条软肋的诸多政敌,打算大展拳脚屈打成招,一举推倒宰制东海多年的最后将星?

但谁也想不到,来的竟是金吾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