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忽然明白,这柄昆吾剑何以如此坚锐神异。但他不明白的是:屈仔,又是从哪里得到这项传说中的铸造秘术。
“青锋照从来就不会使用'天瑛'。我们不知道天瑛是什么,不确定它是否存在,没有人见过一柄实际存在的天瑛剑……在铸炼房里说起这两个字,季师叔会让我们挑水三百担,处罚同说粗口差不多。 ”
老人边回忆着过往,淡淡一笑,推门而出,一瘸一拐的身影消失於夜色中,嘶哑的语声随水风流入,一如远去的跫音。
“但天瑛刀剑是存在的。你曾以它为恶,而我,学会了铸造之法。”
◇ ◇ ◇
自从随侍老台丞去了趟覆笥山,谈剑笏谈大人就一直待在越浦城里,哪儿都没去。
谈大人不爱游山玩水,别提秦楼楚馆,流连风月了,一来谈大人真没兴趣,二来是真没有钱。
事实上,谈大人是相当不怕枯燥的,在平望的督作院时,干过更无聊、更虚掷生命的工作,日复一日地清点库存,造册归档。但谈大人不仅创下历任军器少监里最惊人的全勤记录,坚持确实清点、确实造册,完全按照工部颁布的规程行事的结果,上司苦苦哀求他别这么认真未果,终於在最短时间疏通人脉,把谈剑笏调出平望,想去哪儿让去哪,下辈子都不想再看见他。
十七座库房几万件的陈年破烂儿,谁让你一件一件搬出来装备保养还晒太阳?有病!你姓谈的全家都有病!
谈大人在白城山上的日常,不管是谁来看,都只能用“无聊”两字形容。
嘘寒问暖、专心院生学习起居,那是台丞副贰公余闲暇做的。谈大人概念里的“工作”,是得动手弄点什么、把什么东西打开或关上,定时定点,还要留下详实记录,以供有司查察。
不这样干的,算是哪门子工作?利用公余做做也就是了。
所以,他在越浦城里最难过的,就是没工作可做。不能弄点什么、把什么打开或关上,定时定点,然后逐笔记录。什么都没有。
什么都没有!虚掷光阴啊,谈辅国!
上覆笥山之前,萧老台丞见他每日在粮船岸上走过来走过去浑身发痒也似,瞧得无名火起,遂派他去越浦附近的学庠、府衙书库巡视,清点些什么,做点什么文书记录之类,稍稍排遣了谈大人的不适,图个眼前清静。
可越浦虽大,终有查完的一天,如非不欲招惹镇东将军,萧谏纸直想派他去谷城大营查粮秣册、军械册,但凡写在纸上的通通让他查一遍,看看号称世上最清廉的军头,撞上绝对是世上最无聊的官僚,究竟鹿死谁手。
“你今日在外头走动时,要嘛别让我看见,要嘛别靠近船舷。”一日晨起,萧谏纸埋头书案时,又见他游魂似在外头飘,叫了进来,没好气道。
“是,属下遵……”
谈大人一向与老台丞合作无间,绝不拂逆台丞的心意,本能应了,才想起要问因由。 “这又是为何呀?莫非老台丞掐指一算,料到今日河中有浪?”以老台丞神人般的本领,上知天文,下通地理,似也是理所当然。
萧谏纸冷笑。 “我怕一个没忍住踹将下去,对你就不好意思了。别让我瞧见为好,辅国。 ”
老台丞就是这么体贴人。谈大人心想,不过说破就不好意思了,於是默默退出去,改往别条船上蹓躂.
因此,当水月停轩的染二掌院亲自投帖,邀谈大人往真妙寺拜会邵家主时,谈大人是颇为跃跃的——当然非如随行的院生们大胆揣测,乃因美人邀约之故,而是谈大人快闷出病来了,镇日嫌得发慌。
“我的佩剑'昆吾',本出自白日流影城,不巧在莲觉寺一战,柄鞘毁於乱石之下。横二总管与独孤城主现下都在栖凤馆,送回朱城山似又远了些,遂委请邵家主帮忙修补。 ”染红霞小心措辞,似乎意有所指:
“我只会使剑,於铸炼一道实是大大的外行。横姊姊说,谈大人精通冶炼,若能请得大人同行,也好有个照应。 ”
都请出“文武钧天”帮忙了,还须何人照应?谈剑笏正想谦虚几句,其实以邵咸尊的本领与地位,这也不算是违心之论;见染红霞说得保留,忽会过意来,探问道:“二掌院的剑,坏得严重么?”
“瞧是柄鞘有损,未见其他。”
“……送交家主,有多久了?”
“据说已近三旬。”
那也太久了点。谈剑笏相信邵咸尊的为人,断不致侵吞晚辈的剑器,这口昆吾剑在莲台第三战里,与家主借予耿典卫的名刀藏锋战得平分秋色,更可能是受了什么暗伤,家主为补其阙,又不便言明,才耽搁如许时日,点头道:
“不妨,下官陪二掌院走一趟,一窥家主神技,开一开眼界。”染红霞笑靥如花,欣然称谢。机会难得,在粮船上服侍老台丞的几名院生也想观摩“文武钧天”修补名剑的技艺——以及就近陪同染二掌院——谈剑笏本还担心台丞无人照应,萧谏纸把手一挥,冷哼道:
“杵在船头看了难过,全带上!午膳让余家鱼铺烧一尾花鲢,捎碗白饭来。”余家鱼舖是前头不远处的一间食店,东家颇有手艺,鲜鱼料理得极好,每日天还未亮便出浦捞鱼,现捞的河鲜以木盆清水贮装,搁在铺口卖,买了请东家料理,也能自带鱼货求烹,一盘酌收十几乃至几十文钱,是渔夫与知味之人打牙祭的好去处。
萧老台丞到越浦不久,便吃上了余家鱼舖的烧鱼,常遣院生去买,连谈剑笏这般“只合吃草的骆驼舌头”,也觉东家料理的鱼特别弹牙鲜美,听见老台丞指定要吃,知他心情不坏,这才释然下船。
正午时分,一名青布棉袍、发短尚不成髻的少年,提着食盒走出鱼铺,来到粮船。
留在岸上荫凉处、看守登船梯板的院生扶剑起身,见少年虽有些眼生,竹箧食盒却是看熟了的,接盖一阵鲜浓热气扑鼻而来,盒底置了碗洒满翠绿葱珠的鲢脑豆腐羹,一碗红彤彤的水煮鲢鱼片,加上一大碗白米饭,还有一小只空碗,约莫是给台丞盛羹之用;按副台丞吩咐,先搜了少年的身,没见什么危险的器物,再以银针逐一试过饭菜,这才拱手道:
“失礼了,小兄弟请。”
少年笑道:“东家在舖里置得饭菜,兄台若不嫌弃,还请移驾品嚐。”
“这……”那院生的表情颇见犹豫,枵空的肚子却不争气地蛙鸣起来,想来定是食盒里的烧鲢鱼不好,勾起馋虫无数。忽听舱里传出老台丞威严的声音:“你吃饭去罢。让这位小兄弟服侍我用餐便了。”
老台丞头一回品嚐一道南陵风的“炙鱼脍”时,便是东家亲自带着炭炉锅具登船,在台丞面前料理完毕,以食其鲜的。想来这是余家鱼舖的常例,既然老台丞出声,院生也乐得轻松,抱拳朝少年一拱:“有劳小兄弟。我就在舖里,有事喊我一声。 ”便即离去。
舖里果然留有一桌饭菜,与老台丞所用相同,鲢脑豆腐羹、水煮鲢鱼片,东家说是会过帐的。院生乐不可支,总算稍稍抚慰了没能与染二掌院同行的悲愤,坐下大快朵颐。
少年登得粮船,掀帘入舱,将竹箧置於几顶,摆布好饭菜碗筷,满舱都是鲢鱼鲜香,连埋首书案的老台丞都忍不住抬头,正迎着少年的飒爽笑颜,朗声道:“午膳备好了,台丞趁热吃。”
萧谏纸微眯着凤眼,眸中迸出精光,打量了他半晌,这才推送轮椅滑出,来到铺着锦缎的八角桌畔。少年俐落地替他放下椅后的插鞘,避免竹轮椅在摇晃的船舱里滑动,又为老人盛满热腾腾的白饭,双手捧过。 “……台丞请用。”
萧谏纸接过饭碗,夹了筷水煮鲢鱼,红艳艳的滚烫油汁滴在饭上,渗开一层橙金油亮,益发衬得剔透的饭粒润泽饱满,裹着辣油的鱼片雪白嫩滑。
老人嚐了一口,赞道:“好滋味。”扒饭相佐,连尽几口,才又蹙眉:“好辣的滋味。 ”少年刮得小半碗汤面上的豆腐羹,闻言奉上,笑道:“台丞不嗜辣,该吃红烧,而非水煮。 ”
从来只有萧谏纸说人,几曾由人说?老人哼道:“我知这道菜辣,早有准备,没想佐了白饭,更显其辛。 ”少年吃惯了辣,倒没想过有这种事,思索片刻,娓娓说道:
“这和杀人,约莫是一个道理罢?杀一二人时,心里有所准备,知自己做的是坏事,将成恶人,或者后悔,或者沉沦,却不混沌,心底清楚得很。一旦杀的人多了,理由便多起来,或杀一人以救苍生,或牺牲少数,造福多数,打着大义名分,越发心安理得起来;旁人指摘其恶,说不定还要翻脸。 ”
萧谏纸眸光一锐,满目森然,一时却无以相应,沉着脸又吃小半碗,喝了豆腐羹,乜着桌前殷勤侍奉的少年,上下打量半晌,哼道:
“你头一回来见我时,刻意打扮精洁,换上一袭体面武袍,希望能在纷乱的时局中,有个施展拳脚的位子;然而态度畏缩,期期艾艾,易挫易折,稍进则退,任谁来看,不免觉得难当大用。我可惜你一条命,不欲折损幼苗,这才让你回去,你连个'不'字都说不出口,足见我所料无差。
“这一回,你穿着店小二的青布短褐,布菜劝食,甘执贱役,然而目光宁定,成竹在胸,不知是做了充足的准备,以为不会再如前度一般,夹着尾巴逃离此地,抑或有功名在身,新官上任三把火,挟镇东将军为后盾,当天下之大,再无人能威胁於你,这才底气十足,夷然无惧? ”
“是么?我倒不觉得,有这么大的差别。不过台丞目光灼灼,监人如镜,既然说有,想来便是有的。 ”少年露出认真思索的神情,片刻才道:
“当时我来见的,是东海武林的泰山北斗,天下士子无不倾心的儒者巨擘,一言而为天下法,匹夫而为百世师,我读书不多,一向仰慕读书人,见着了士大夫里最出类拔萃的一位,心中之激动,难以言喻。若有失仪乃至失常,当为此故。 ”
萧谏纸冷笑。 “做官还是有好处的。一会儿没见,马屁都拍得忒好了,慕容麾下,果无虚士啊。 ”
少年并不气脑,正色道:“况且,奇宫魏师傅死后,东海便有遗老,再无这般抛头洒血、不惧邪霸的滚热侠肠。我来找的,是世间最后的希望,在妖刀之前,不仅有破除邪秽的智识,更有舍我其谁的担当。人在仰望巨大之际,所显现的渺小,实际上并不卑微,那是渴望成长、仿效伟大的一份希望,便是此际看来,我也不以为耻。 ”
老人沉默了一霎,扬眉嗤笑。
“看来,你认为自己练就绝世武功,已有破除邪秽、舍我其谁的资格,堪为世间希望,才来耀武扬威,让我收回评价,肯定你的'成长'么? ”
“台丞误会了。我以为就算是世间至恶,在清算其恶之前,也该听一听他的说法。有些理由纵使无法被原谅,起码应该被聆听;无有承受真相的襟怀,不能侈言正义。 ”
耿照为他添了白饭,新舀过鲢脑豆腐羹,恭谨合宜地将碗推至老人面前,微笑道:“在开口之前,当好好吃一顿,吃好了,才有交代清楚的气力。就算是你也一样,古木鸢。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