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若杀的却是旁人,将军以为如何?”
慕容柔笑意倏凝,连锋锐的视线都於顷刻间消散一空,俊美的脸孔宛若玉雕面具,生机尽绝,自此才显出真正的冷彻。所有的表情、温度……俱都由这张脸上褪去,空洞得不带一丝真实感,然而不知为何,耿照却觉得这才是真正的慕容柔,他从未像此刻这样,在不经意间露出防备之势,但少年吐出的字句已然无法停止。
“岳宸风可以坏事做绝,仍不牵连将军,盖因他所领俸禄,一直都挂在东海臬台司衙门的名下。属下乃白日流影城之典卫,真要有人为此负责,也该是一等昭信侯才是,与将军毫无瓜葛。”
在绮鸳的报告中读到这一条时,耿照也是错愕不已。难怪冲凤钧冲大人在不觉云上楼与岳宸风同席时,神情会是这般无奈;将军欺他,可说得上“过份”两字。
若说“虽有江湖,亦无江湖”的理想是诱之以利,耿照的客卿身份,便是除弊的一着妙棋。真要有人追究起来,查证之下赫然发现:耿照根本就不是镇东将军的部属,他的顶头上司乃是流影城主独孤天威,以独孤天威跟平望都小皇帝的深厚交情,要栽他这条谋反的罪名,怕连指控之人自己都不信。
“这虽不是慕容柔那厮重用盟主的主因,但毕竟也是原因之一。”
从耿照处听闻此事,蚳狩云安慰他之余,亦不忘指出关窍:
“这就是慕容柔的习惯,有了习惯,就有破绽。他不是贪图小利,想省些粟米银钱,才将客将寄於他人名下,而是这人小心惯了,他不信任江湖人,却舍不了江湖人的好处,为保自身,才从他处借将来用。攫此破绽,便有可乘之机!”
(我……抓住那个机会了么?)
短暂的沉默,对阶下俯首的少年来说,彷佛有一季那么长。
倘若可以,他并不想与将军这般赤裸裸地角力,把这些心机城府全摊开来说,只要信任将军的决断,全心执行命令就好。可惜将军的蓝图并不是他的。猎犬与猎人的关系,不仅会在“同逐一麋”时决裂,各自拥有不同的目标,也将使他们走上歧路,从此分道。
将军察觉这点了么?他能不能──或说愿不愿意──同注定分歧的对象合作?
直到将军轻声笑了起来。
耿照猛然抬头,恰迎着那双含笑的姣好凤目,慕容柔掸了掸扶手,淡道:“惊险过关哪,耿典卫。你说了这么一大套的笨话,还好有一句足够聪明,本镇一向不用蠢人,现在我勉强能相信,你或有节制麾下的能耐,不致被人牵着鼻子走,在对付幕后的阴谋家时,不会一声不响地便丢了性命。”
“多……多谢将军。”耿照愣了片刻才回神,一抹额汗,所费心力丝毫不逊於一场剧斗。
慕容柔敛起微笑,正色道:“你隔墙说话的心意,我能明白,然而本镇从不浪费时间玩这等小把戏,我能看穿他人说谎,但我要说起谎来,谁也不能看穿!以后所有的事,直接向我禀报即可,钜细靡遗,不得隐瞒;七玄盟中的门派组织、高手来历等,我通通都要知道,你的人若是违法犯纪,休想本镇护短。明白了么?”
“属下遵命。”
慕容柔呷了口冷茶润喉,又问:“你方才同罗烨说的,还有什么人知道?”
耿照如实回答:“除同盟中几位长老,还有属下的结义兄长、观海天门教下的胡彦之胡大侠,以及镇北将军的千金染姑娘知悉。”慕容柔点头:“将盟中知情之人,於清册上标出,此后不得再传,违者视同违律,须有个处置。”
“是。”
“在这里,你是我向流影城借调的客将,行事须依军法。”慕容柔道:“公余你干什么去了,本镇无意干涉,就像我从不管底下人做甚消遣,莫违法犯纪便是。然而行军打仗,首重保密,军机不密,十万大军也就是一夜而已,况且敌暗我明,你不能节制手下,便是逼我越俎代庖。须极力避免此一情节发生。”
“……属下明白。”
“你知古木鸢是什么人了?”
耿照悚然一惊。他想过将军或能从自己的叙述中推得此事,只是没想到会是这般单刀直入的问法。在镇东将军出手前,他至少要同“古木鸢”见上一面,亲口问他,关於刀屍……关於自己的一切:为什么是我?我是什么?你们,到底想要我怎样──
“看来,你是误会了什么。”
将军淡漠的语声将思绪拉回了现实。
慕容柔起身离座。 “……跟上。”掀开青帘,缓步而入。
这不是耿照头一回来到将军办公的内堂。第一次来,慕容向他展示了壁上的巨幅东海地图,吐露他那为君王平定四方、混一宇内的“世间大恶”,耿照为其惊人气魄所折,甘效犬马,从中获益良多。
许久未至,几案上仍是堆满公文,同印象里横疏影的书斋颇有几分相似,但文书的海量不可一概而语。慕容柔命他在四壁燃起牛油巨烛,将堂里照得明亮,书案后的粉壁仍被青布所掩,藏着将军的恶愿与野心──
“揭下来。”慕容柔命令他。
耿照将垂於壁前的青色布幔扯落,失声惊道:“这……这是……”
熟悉的巨幅地图早已不见,取而代之的,是在粉壁之上,贴得密密麻麻的大小纸张,有的是将军几案常备的精纸,也有尺寸不一的纸片字条,全用米粒之类浮贴在墙上;乍看杂乱无章,再看得几眼,才发现纸张似是各自成团,将偌大壁面分割成几个团块,纸张密集处分别写着题旨似的大字,有“三乘论法”、“旧驿遇袭”等十余处标注,当中甚有老胡追查的少女拐带案,显然是在这几个月间,越浦发生过的诸般案件。
纸张上头,不但有朱笔批注,圈起来的字句上还钉着大小各异的钉子,拉起一条又一条的彩色丝糸,将十数个团块上的各种讯息牵引联系,或因果相连,或求同存异,每条线的背后都隐含着巨量的归纳分析,必有深意,可惜过於繁复,无法一望即知。
其中一条较粗的红线吸引了耿照的目光。
这条线通过了将军初到城外破驿的行程,上头列出了知晓这份行程的关系人,继而通过糁盆岭的流民暴乱事件,指向曾捐赠米粮与灾民者;连到征用九转莲台的大跋难陀寺、打款到“三江号”江水盛名下的四极明府委托,以及三江号月来遭窃一案,据说什么也没丢,只有存放陈年旧帐的老库房积灰上,多了几只半截脚印,宛若怪谈,令人背脊发凉……
红线不止通过大部分的团块,也从各团块连到中央“三乘论法”那区,最后汇於一张写满姓字的纸头上。
纸上绝大多数的名号,无论是原有的,或明显是后来才添上的,都被朱笔一一划去;唯一圈起的一个是“冲凤钧”,旁边以朱笔标着「姑射”两个小字,未被杠红的,还有其余九个名字。
耿照在九人当中,几乎找到了他目前已知的所有“姑射”成员,包括横疏影在内。
换言之,即使将军所知远远不及耿照,再给他一点儿时间,又或多些线索,将东海搅得天翻地覆的神秘组织“姑射”,就要被镇东将军慕容柔从幽影中揪出,没有一个人能逃得掉,而古木鸢甚且不觉!
──这……这是何等惊人的洞见啊!
世上真有这样的人……这却又如何可能?
“如你所见,”身后,慕容柔淡然说道:
“我不是教你吐露秘密,是确定你知不知道而已。我缺的几处关键,方才在你的叙述当中,俱都一一补齐,这九个名字又能再划掉几笔。”说着踏墩而起,又补缠上几条长长短短的粗红绳,拈起案上半干的毛笔,杠掉几条名字,圈起了“横疏影”、“琉璃佛子”,当然还有古木鸢的真身。
“……是不是简单得很?”
面貌姣好的中年文士下得绣墩,退到案前,仰望填塞了巨量讯息的纸片墙,像解开了极其困难的字谜,又或完成一组繁复的燕几图似,微眯的眼中涌现情感,有得意、有疲惫,也有一丝宽慰般的松弛。 “我以前在内……我一直都很擅长这种游戏,看人与排设燕几图,从来难不倒我。”忽喃喃道:
“难怪有几处我总觉不自然,难以自圆其说。'古木鸢'的目的,若是引出背后的阴谋家,那一切都说得通了。”
耿照犹豫片刻,终於还是鼓起勇气,握拳道:“追捕'古木鸢'之前,能否让属下先与他见一面?我……有些事想当面问清楚。”
慕容柔回过神。
“你这便要收网了?背后的阴谋家是谁,意欲何为,有哪些党羽,都弄清楚了么?拿下古木鸢后,你自己能不能对付得了阴谋家?你要用什么罪名收缴古木鸢,证据又在哪里?”见耿照哑口无言,挥手道:
“你自然要去见见古木鸢。把敌人的来龙去脉,全都弄清楚,回来向我禀报。他若问到你,你想怎么说便怎么说,只用不着提到我。”
“若他问起了将军──”这也非不可能之事。古木鸢要对付那灰袍客,情况之严峻,与耿照所面临者无分轩轾。若能拉上镇东将军,古木鸢未必不心动。对耿照来说,这是相当贵重的谈判筹码。
“他不会问。”慕容柔难得大笑起来。 “你也太小看那人了!我若说得只字片语,反教他小瞧了我。你能活着走到他跟前,已足够说明许多事,毋须代我发言,做好你的本分罢。”顿了一顿,又道:
“至於佛子的下落,须确实掌握,将他送交本镇发落。此人牵连许多秘密,落入有心人之手,是要出乱子的。”
耿照反覆思索几日,也是这个意思。明姑娘虽是一片好心,此法却不能解决他与老胡的困难;他既不能对老胡交代,老胡也难以向母亲言说,与其一味逃避,不如直面相对。 “属下会彻查佛子的下落,将他携回,将军放心。”
慕容柔点点头,良久,才转过身来。这是继堂上那图穷匕现的一霎间,两人视线再度交会,将军淡淡含笑,弯睫垂敛,低道:
“这些日子,难为你了。回来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