蚕娘一生都没法原谅自己。
但她什么也不能做。
「……走!」蚕娘变了脸色,切齿道:
「你想教他白白牺牲么?你的人生路就到这里为止了,再也没有更高的剑术
境界,没有万人景仰天下无敌,就停在这里,陪伴着一具再也不会同你言笑嬉闹
的屍骸……这,就是你的选择吗?」
杜妆怜浑身剧震,愤怒的俏脸终於显露一丝动摇。
蚕娘对她伸出手。「走!胤小子明白的。他盼着你好。活着才能好。」
少女执拗地犹豫着,巧致的小脸转过无数心思,终於一抹泪颜,断然放下怀
中男儿,朝银发女郎奔去。蚕娘拽过少女,飞踏浮木掠上湖岸,两人化作一抹灿
亮银芒,直至十里外才停歇。
然而,高人如蚕娘亦无法预料,这一放所代表的意义。
就在这断离取舍的片刻间,杜妆怜的脑海里所思所历,远远超过了蚕娘所想。
她舍弃的,是身而为人的最后一点羁绊,是为少年胤丹书所触动的、柔肠百转的
儿女情思;留在岛上伴君长眠,或许是杜妆怜此生做过的决定之中,最不「杜妆
怜」的一个。
而怀抱莫名情思的少女,在踏上湖面浮木的一霎,已自世上消失,彷佛不曾
来过。留下的,只有更加精粹、再无一丝驳杂的杜妆怜,犹如嵌入逝爱心口的水
火双元。
◎ ◎ ◎
「但我爹并未死於湖庄。」
胡彦之举手。「我只听说他得到了火蠍寒蚊的内丹,看这个情形……应该不
能像说书段子那样,服下两枚内丹,凭空得到数十年功力罢?后来呢,为什么没
有爆炸?」
蚕娘耸耸肩。
「鬼才知道。我与杜丫头等了半天,够心腑受创的人死上五六十遍后,才潜
回湖庄,你爹仍在原处,胸前创口结出一块巴掌大的蛛形肉疤,像好了十几年的
旧伤似的,呼吸平稳得很;这都算气息奄奄的话,世上简直没有活人了。」
三人面面相觑。
「因为没法儿将你爹剖开来一探究竟,以下纯粹是蚕娘的学术性推测,完全
没有根据,你们听听就好。」银发女郎笑道:「水火双元被他的身体吸收了,成
为修补穿心创口的材料,你爹不但捡回一条命,更从此拥有惊人的体质——他那
颗心是赤挺火蠍与冰川寒蛟的精元构成,世上找不到更过份的材料啦,简直是高
端大气上档次。
「双元之心所提供的强大驱力,不逊於以数十年的精纯内息推动身体,你爹
光凭筋骨肌肉,就能斗武林二流顶尖,加上内力的话……哼哼,『鸣火玉狐』纵
横江湖、罕有敌手,你以为是天上掉下来的吗?世间有奇遇的人不少,像你爹这
样一身都是奇遇的,绝不多见。」
染红霞突然开口:「说是奇遇,却非凭空而得。依晚辈看,胤丹书大侠得到
这些福缘,多半是因为他为身边人的付出,亦非寻常,若不是存了舍己为人之心,
冰火双元纵使神奇,也不能无端救他一命。得自吕坟羊的医术、丑婆婆彭於子的
武功等,大抵如是。」胡彦之望她一眼,颇有感激之意。染红霞微笑颔首,坦然
接受。
耿照却听出了另一处重要关窍,沉吟再三,这才审愼开口,面色凝重。
「前辈,我与红……二掌院在三奇谷之外,曾遇一名覆面灰衣人攻击,此人
武功之高,乃我平生仅见,若有意取我二人性命,不过反掌间耳。巧的是,那厮
所用亦是指法。」
胡彦之想起方才在议事大堂里,小耿提过的幕后阴谋家,不禁留上了心。
蚕娘笑道:「我猜你来找蚕娘,就是为了这个人的事?」耿照点了点头,将
三奇谷的见闻细细说了一遍,又详述在龙皇祭殿中,鬼先生与祭血魔君的对话。
「三乘论法乃姑射阴谋,胤铿以佛子的身分暗中谋划,这已是知道的事;阿
兰山密道与三奇谷之间的地缘,连胤铿都不甚了了,灰衣人却在出口附近徘徊,
决计不是巧合,料想纵非幕后黑手,定也脱不了干系。」
「你以为,他便是三奇谷中那被刻意抹去姓名的第三人?」蚕娘柳眉一挑。
「本来只是猜测而已,并无实据,听完前辈的故事之后,则又多几分把握。」
耿照沉吟道:「前辈曾说,赤心三刺功乃三槐司空家的绝技,此人透过谷中古籍
练成,出谷之后,有没有可能以此为媒,与司空家取得联系,乃至晋身儒门?如
此一来,湖庄大战的前因后果,就能说得通了。」
「你的意思是……」胡彦之蹙眉。
「首先是吕坟羊。」耿照解释道:「胤玄曾一再追问,是谁将火蠍出世的机
密泄漏与他知晓,吕坟羊坚不吐实,可见此人与他关系匪浅,既得吕坟羊信赖,
又决计不肯出卖他。」
「肯定不是他那妹妹老婆。」胡彦之笑道:「要不,丑婆婆也不致找他忒久,
该一早便将哥哥老公救出,双宿双栖去啦。」
「正是如此。」耿照续道:
「据说沧海儒宗的『射』字部掌握天下机密,消息灵通,五艺最终在湖岛结
阵逼杀,显非与吕坟羊相善。当然,也可能与吕坟羊交好之人,恰是射字令主,
那么多年来,吕坟羊兄妹以化名行走江湖,躲过司空家和儒门逼杀,亦在情理中,
无法排除这样的可能性。」
胡彦之笑道:「但显然还有另一种可能性。」
「而且更简单。」耿照道:「如果有个人,始终横亘於吕坟羊与司空家之间,
玩弄两面手法,一边替世家追查吕坟羊的下落,另一边又暗中联系吕坟羊,替他
打掩护的话,一切就合情合理了。」
因此多年来,司空家的追兵始终都没断过,却无法对斩断这条祸根,起到决
定性的作用,皆因内神通外鬼,拿捏得恰到好处之故。
「无论司空家或吕坟羊,对此人的信任皆日益加深。故他通知吕坟羊前往湖
庄盗火蠍时,吕坟羊不疑有它;到了要当黄雀之际,也能透过三槐召集六艺,将
伤风败俗的司空氏兄妹一举铲除,永绝后患。」
胡彦之抱臂沉吟:「这么说来,泄漏火蠍出世的消息,以及吕坟羊在湖庄的,
该也是这厮,这是浑水摸鱼的毒计。若非蚕娘与俺爹搅局,黄了他的布计,最后
的结果极可能以吕坟羊身死收场,而双丹在大战中不知所之,谁也没想到是落在
『黄雀』的手中。」
「这手法听来是不是有些熟悉?」耿照提醒他:
「『姑射』看似以古木鸢为首,然而每一层布计之后,都有这名灰衣人潜伏,
无论是推波助澜,抑或横里打断,好处最终都在莫名其妙之间散轶,而脏水通通
流向姑射,自有古木鸢当之。」
「看来,」胡彦之道:「我们要找的,是一名儒门高层。可惜沧海儒宗已没
有个什么分坛总舵之类的所在,要不跑得了和尙跑不了庙,不致全无方向。」
耿照与染红霞交换眼色,双双微笑起来。
「胡大爷你别说,」染红霞前头全然插不上嘴,这会儿终於有机会说话了,
笑道:「我们要找的人,原本是一名僧侣,曾在名刹之中做过抄经生的。」说了
那谷中第三人的种种疑点。
胡彦之越听面色越凝重,片刻才道:
「我兄长曾说,当年狐异门覆灭前,我爹正在找一个法号叫『行空』的和尙,
虽未说明原委,但我娘和兄长都认为,此人必与妖刀阴谋有关。考虑到同为佛脉,
也向水月停轩的杜掌门打听过,可惜要没多久,七大派便对狐异门痛下毒手,再
无厘清疑点的机会。」有意无意瞥了染红霞一眼,女郎未有留心,耿照却忽然明
白过来。
——线索,又绕回了杜妆怜身上。
难道,蚕娘前辈在红儿体内刻下天覆功,是为了……
他不敢继续再想。捧着大得过份的茶盅、细细啜飮的银发丽人,仍是一派娴
雅自在,毫不规避他已极力节制的狐疑目光,听着小辈们的讨论推衍,好半晌才
娓娓接口:「这名擅使指功的灰袍怪人,我后来又见过他一回,是在宵明岛的东
海分坛被毁时,满地屍骸的屠杀现场。」
三人悚然一惊,相顾骇然。
耿照知道这段惨事,万万没想到,竟与那神秘的灰袍人有关。
「我赶到的时候,已然晚了,没见有活口。」
蚕娘笑意残淡,静静说着。「那人无论是指法或修为,都较数年前湖庄一战
时为高,我虽怒极,记着他当年先我十几步布计,成功从蚕娘手底溜走的往事,
不敢轻忽,打醒十二分精神应付,岂料还是中了他的诡计,为陷阱所伤,差点没
命;待伤愈重返现场,只余一片焦土,满目疮痍。
「我从灰烬里掘出残屍,下葬前一一勘验,却发现仅数人死於指力之下,约
莫是坛里的硬点子,那灰袍人见同伙拾夺不下,怕误了陷阱布置才出手,余者死
因皆是一记穿心快剑。」
耿照两度遭遇,灰袍客均是独来独往,考虑到他好拉人垫背,教线索悉数断
於挡箭牌前的脾性,带上一名剑痕特异、易於辨认的替罪羊,倒也符合此人作风
——
事实上,若非蚕娘逃出生天,得以指证,单看作案现场,那使剑之人确是板
上钉钉的凶手,指力留下的痕迹与剑尖极为相近,除非是「捕圣」仇不坏这等精
擅武学的大行家,寻常仵工未必验得蹊跷。
「穿心一剑……这是谁家的剑法?」胡彦之索遍枯肠,冲冲不敢下定论。
心口本是要害,而剑法首重击刺,刺心路数家家都有,但谁人不防?要想利
落得手,若非速度快极,便是以修为压制对手,一力降十会,无视防御挡架,穿
心取命——
这般使剑还成了风格的,往前11十年间都没听说过。难道又是一名神秘剑
客?
「我放不下这条线索,I一十年来走遍东海,将有名的、无名的剑客几乎翻
过一遍,就连『云山两不修』这种隐退的都没放过。」蚕娘笑着,又啜一口清茶。
耿、胡二人来得晚,没听前头杜妆怜的少年逸事,染红霞却对这两位嶔崎疏
放的前辈高人极有好感,只恨生得太晚,无缘一睹英风,对两人道:「是我师父
少年时有过一段剑缘的前辈,乃不世高人。莫、须11位前辈怎么说呢?」末一
句却是对蚕娘问。
「什么也没说。」蚕娘放落茶盅,垂眸道:
「因为他们死了,当胸一剑贯心,可惜来不及留下什么。」
见染红霞神色错愕,耿、胡则对望一眼,露出警省之色。蚕娘暗叹一口气,
怡然续道:
「我见着时,他们死了好一阵啦,屍身在草庐僻厂处风干,保存颇为完整。
虽是一剑穿心,兵器却与分坛凶手所用大相径庭,虽也是剑,形制却很特别,一
眼便能由伤口认出。这样的剑,普天之下仅此一柄,再无其他,想要错认却也不
易。」
「是什么剑?」耿照追问。
「灵蛇金剑。」蚕娘淡道:「『湎淫不修』须纵酒的佩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