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说天罗香门下,一贯视贞操如无物,为掌控各路绿林豪杰,以色诱之、种丹 收割的事也没少做过,高层教使意外有孕的耳语未曾间断,但在姥姥的刻意掩盖下 并无实指,如柳繁霜这般派出冷炉谷「历练」的菁英,有多少是例行轮调、多少是 借以遮丑,谁也弄不清楚,起码不是能在台面上公开议论的事。
由姥姥口里说将出来,是破题儿头一遭,连贵为门主之尊的雪艳青都傻了,一 时间反应不过来。
林采茵发抖片刻,好不容易才省悟姥姥所言背后代表的意义,怔然抬头,颤声 道:「我……我娘?谁……谁是我的……她……」眼神茫然,一时难以廓清。
纸狩云并未应答,悠远的目光仿佛坠入了记忆的涡流,露出几分怀缅,喃喃续道:
「我很后侮做了这个承诺,以致今日,竟无法替婉儿报仇。她若能预见,自己 终将死於亲生女儿的通敌之下,不知道还会不会逼我立下这个誓言,以交换腹中的 骨肉呱呱坠地,来到这个世间?」
林采茵愣了好半晌,蓦地浑身一震,失声道:「你……你是说左护法她……她 是我的……不、不可能!你……你胡说!左护法她……她对我非常冷淡,总是爱理 不理,怎么可能是我的……」
「因为她要确保我会信守承诺,与你的关连自然是越少越好。」纸狩云低道:
「然而母女天性,难以轻易割舍。你仔细想一想,从小到大,每回出得远门,是不是都跟『左护法』有关?」
林采茵一想果然是。她头一回出谷采买,便是替左护法打的下手;在前往濮嵋 分舵以前,头一次过江、头一回外宿,乃至初次行出越浦地界……或多或少都跟左 晴婉有关,未必是直接受命,但在游程中总能看见她的身影。
「不……不可能。」她喃喃说道,口气却越来越没把握:
「她没给过我什么好处,嫌我武功低微,连评说都懒得……她却指点过盈幼玉 她们武功!这……这到底是……」
「因她余生惟有一愿,就是让你出冷驴谷,远离天罗香。」纸狩云叹道:
「你要是出类拔萃,我便不肯放人了 !!我料她是这么想的。繁霜那一回,她 是打算成功说服之后,挟功将你留在濮嵋分舵,闲置个几年,待得无人注意时,再 悄悄买条快船,打点旅途所需,委人载你顺江流去,往海口的生沫港认祖归宗,寻 你那缘薄的爹。
「庾氏船行今非昔比,毕竟也兴旺过几代,盼你父亲念在昔日结发,许你个出 阁嫁人的归宿。我在婉儿的遗物中,找到十几只漆封,想是她绸缪已久,年年都重写一封让你日后带着、上门认亲的书信,尽管信中口气越来越淡,托付骨肉的初衷 却从未变改。」
耿照心中一凛:「原来那位左护法,便是姥姥派去生沫港取虚危之矛的卧底! 她强夺了夫婿之物,却带着他的骨肉回来,不止坚持诞下,更为了替她争取后半生 的自由与幸福,彻底摆脱教门控制,不惜以自身做为交换,替天罗香卖命奔走。」
林采茵双眼泪滚,已分不清是惊惧或骇异,不住摇头。
「这不是真的!你……你骗人!我不姓左,也不姓庾,我……我姓林……我明 明是姓林……」
「汝父名讳上『川』下『林』,你这个林姓,便取自他的名字。婉儿自觉对不 住你的父亲,早绝了 一家团圆、共享天伦的念头,只求你幸福而已,未料竟死於亲 生女儿之手。」
林采茵想起左护法临终之际,死命抓她的手,奋力吐出的零碎遗言,终於明白 是「就算死,我也不后悔带你出冷炉谷,莫再回去了」,非是人之将死其言也善, 而是一名母亲对女儿最后的包容与宠溺。
左晴婉一点儿都不恨她。即使她死得如此痛苦,面对眼前一无所知的女儿,她 宁可将秘密带到地下,也不忍她受一点良心的折磨。
而林采茵甚至没喊过她一声「娘」,满怀恶意看着她咽下最后一 口气。她留在 深爱自己的母亲眼底的最后一瞥,是何等狰狞丑恶的面孔,又是如何切割着母亲的 心?
「还……还给我……」她不知哪儿来的气力,伸手攒住姥姥的织锦袍袖,呜咽 道:「把我娘还给我……还给我!」
「这是我要说的,轮不到你。」蛆狩云轻道:
「我非常疼爱婉儿,即使她这般恨我,二十多年来再不肯同我说一句心里话, 忍着满满的愤怒与痛苦,忠实地执行我所交付的一切任务,用最冷漠的疏离向我抗 议……我仍然心疼着她。我发誓要将害她的凶手碎屍万段,却怎么也想不到,是她 最宝爱的女儿下得毒手。」
「啊啊啊啊啊啊啊!」
林采茵双手抱头,杏眸訾裂,仰天发出雌兽般的哀嚎,虽无浑厚之内力,撕心裂肺般的凄厉喊叫声,却震撼了在场众人。无论先前对她怀抱的是轻鄙抑或唾弃, 此际全化作辗转凄恻不忍卒听;一死了之,还算是轻松的了,抱着这等悔恨愧疚, 余生还能避往哪儿去?
「我不能杀你,不能伤害你的身体,这是我答应婉儿的。尽管你的犯行万死难 赎,我也只能将你逐出教门,永不录用。」
潜劲一吐,「啪、啪」两声,将林采茵左右琵琶骨震断!袍袖翻扬,单掌印上 她平坦如削的小腹,轰得她倒飞丈余,口喷血箭,曳开一条笔直红渍,当场昏厥。 及至身子弹滚落地,触动双肩骨碎,才又痛醒过来。
「你一身武功,乃教门赐与,今予收回,不许施用;此非苦刑,理当偿还!」 纸狩云一拄龙头拐,峻声道:
「即刻将叛徒林采茵逐出冷炉谷,此后天下五道,有你无我,凡有教门坛荫之 处,你持金银难以买卖,有檐头不许栖身,睡无枕榻、食俱粗砺,残躯苟延以悔前 愆,日日皆然,至死方休!」转身一揖,恭恭敬敬道:
「老身这般处置,若有失允之处,尚乞盟主圣裁。」
林采茵阴险狡诈,作恶非轻,纵然身死也不过份,耿照见她唇面白惨,精神恍 惚,过去与她的种种过节,似也无斤斤计较之必要,未有沉吟,迳行点头。「正所 谓『后诺不抵前誓』,长老处置恰当,我无异议,重然诺处尤其令人佩服,堪为盟 中表率。」
纸狩云伏首称谢,转身道:「你有什么要说的,趁现在说罢。我会尽力做到对 你母亲的承诺,无论如何,都会让你继续活下去,绝不轻易便死。」
林采茵面如死灰,姣好的唇瓣不见一丝血色,细碎颤动,却吐不出可辨的只字 片语,忽哭忽笑,仿佛全没听见姥姥之言。纸狩云叹了口气,以眼神示意,厅外两 名教使并肩而入,一左一右,将她拖了出去。
一牵动伤处,林采茵「呜」的一声回神,面露惊恐,哭叫道:「不……不要杀 我!求求你……求求你……别杀我!别杀我!」呼疼哀告之声,一路迤逦而出,经 久不绝。厅外天罗香众姝齐齐目送,有的鄙夷不屑,有的咬牙称快,却也有面露不 忍之色,沉吟低回的。
盈幼玉收起长剑,退回阶下,只觉心里头空荡荡的,未有替夏、孟二人一吐怨气,大仇得报的痛快……就算将林采茵淩冲处死,也未必惨过眼下。且不说琵琶骨 打折,从此成了废人,天罗香虽立基东海,分坛却遍布五道,姥姥这破门出教的驱 逐令,其实是断了林采茵的生路。
内四部的教使们除武功毒术,就学了盗采阳精的淫魅之法,没有其他的谋生手段。
一旦被逐出教门,并非从此一刀两断、各走各路,而是各地分坛,将严密监控 林采茵的行踪,以保「金银无用,檐头难栖」的惩罚生效;毋须滴水不漏,只消想 到时弄她一下,林采茵的余生再无宁日。
盈幼玉记得幼时某日,曾随教使姊姊出谷,专程到越浦城郊某个僻镇,去看暗 巷水沟边一名跛足垢面的肮脏乞婆,然后被告知「此即破门出教的下场」。
「想当初,她也是内四部有数的美人儿哩!这会儿,连皮肉钱也挣不了啦。」 教使姊姊喃喃说着,姣好的唇勾扬起一抹冷蔑,令小盈幼玉遍体生寒。「你们,绝 对不能背叛教门呀,知不知道?」
除非有其他江湖势力插手,愿意加以庇护,这样的惩罚将会持续到教门将她遗忘为止——可惜天罗香的门人,於要债一事上记性极好,绝不轻易便忘。纵有见其 貌美,有意接收的武林派门,见了叛徒身上的裂蛛烙印,便是有意和天罗香作对, 也不敢坏了「禁纳叛徒」的江湖规矩。
远处传来一声凄厉哀嚎,风里似有一缕淡淡烟焦,也不知是不是想像所致。
盈幼玉明白从这一刻起,林采茵再非教门中人,往后等待她的,将是童年记忆 里那弥漫着恶臭的阴湿巷翳,只能於其中苦苦挣紮,连求死都不易。贪生怕死的林 采茵,会不会最终赫然惊觉,原来痛苦地活着,才是最恐怖的刑罚?
处置完林采茵,不便对天罗香家务事表达意见的七玄首脑,无不盘算着纸狩云 演这台大戏的用意,料想必与其后的盟议有关,没准是重新分配盟内势力版图的起 手;虽未言语,却是人人戒慎,丝毫不敢大意。
耿照将诸人情状一 一看在眼里,其实他也想不通姥姥的用意,说是扬刀立威, 林采茵无足轻重,在场识得的七玄要人可说一个也没有,明快地解决了她,也仅能 安抚天罗香众人,无关同盟痛痒。
只听纸狩云清了清嗓子,众人心中凛起:「主戏这便开锣啦。」
耿照见机极快,顺势摆手:「接下来便是我七玄同盟之首议。在下年轻识浅, 於江湖事务涉猎有限,未敢自矜,今日便请砥长老代为主持,以利盟议之进行。」
「盟主青眼,老身绝不推辞。」
纸狩云恭敬下拜,娓娓说道:
「然此番狐异门图我,冷炉谷损失惨重,非只区区一名林采茵能办到。趁今日 盟主驾临、各脉同胞俱在,须将叛徒妥善处置,端本正源,我七玄血盟殆庶乎渊泽 深长,永绵不惙。」
胡彦之腹里暗笑:「连这祭文似的书袋都能掉将出来,老虔婆这是要发大绝的 节奏。不知极招过后,此间几人颈上有头?」双手交叠,饶富兴致,若非看在小耿 面上,早已忍俊不住。
耿照听得云山雾沼,他与纸狩云事前未曾商量,全凭临场反应,连对方站不站 自己这厢心中都没个谱,只得见招拆招,小心开口:「还有其他叛徒?」
「此獠罪名,尚且重於林采茵。」蛆狩云淡淡一笑,回首扬声道:
「来人,将那郁小娥提上堂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