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拔出珂雪,刀抵黑衣青年脖颈,正欲了帐,忽听一人叫道:“……且慢!”
回见老胡爬上阶梯,唇面皆白、大汗淋漓,抑着剧喘,低道:“看在兄弟的情面,
能……能不能卖我个人情,饶他一条性命?”
两人无言对视,胡彦之好不容易调匀气息,上前一搭鬼先生脉门,只觉体内
已无一丝眞气反应,渡入些许内息,亦是混沌一片,窒碍难行,显然全身经脉寸
断,从此成了个废人。
“他心神已失,这世人算完了。”老胡单膝跪地,让瘫软的黑衣青年半靠在
怀里。自耿照识他以来,便生死交关,老胡无非潇洒一笑、满嘴快利,未曾听他
这般低声下气,遑论求人。“曾做诸恶,这个报应也够惨了。小耿,姑且放他一
条生路罢,我能担保,他再害不了任何人。”
耿照望着生死患难的好兄弟,口吻异常冷静:“给我一个理由。”
胡彦之微眯着眼,忽有一丝迷惑。从耿照现身以来,他便觉得有些不对,虽
说阿兰山一战后,耿照消失这么久,生死不明,必定经过重重磨难,险死还生;
性情因此有些改变,原也是人情之常。
然而,眼前这名异常冷静、甚至到了冷酷的黝黑少年,与他印象里质朴温厚
的耿照,虽不能说“判若两人”,却有着根本性的差异。单手支颐,踞於龙皇宝
座的少年,周身透着强大的负面气场,像是忿怒不平到极处,反以淡漠平静的模
样显现於外,内里却熔炼如沸浆,轻轻一戳,立时便炸裂开来,烧灼自己也灼伤
他人。
无法触及其内心,便没有说服他的可能。
胡彦之只能隐约看出他眸底的愤怒之火,却无法得知由来。
但耿照已闭锁心门,非情的手段以及带有邪气的言行举止,就是最好的证明。
染红霞或符赤锦或可打开封闭的心灵,但於挽救鬼先生一事上,胡彦之确定她们
决计不肯帮忙。
“他是我的亲兄长。”老胡低声道。“我是狐异门的遗孤,家师与先父交好,
不惜冒着身败名裂之险,将我带上眞鹄山抚养成人,教我行侠仗义、明辨是非,
莫被仇恨蒙蔽眼睛。他与我相认的时阆虽短,毕竟是血脉之亲,我不敢替他的恶
行求情,但他既已得了报应,活着比死了还惨,能不能请你网开一面,让我带他
回母亲身边,别教白发人送黑发人?”
“无双快斩”何以被蚕娘前辈说有天狐刀的脉络、对上鬼先生时又给破得一
干二净,全无还手之力,至此耿照心中疑惑,终有合理的解答。
“所以说,你一直都知道”姑射“的存在,也知晓妖刀和刀屍的阴谋?”
胡彦之悚然一惊,略微点头,又摇了摇头。
“……我怎么一点都不意外?”耿照的声音平静得怕人,泛着一丝空洞笑意。
“我知有”姑射“,对它们到底干些什么,一直不甚了了。自从知道他为姑
射阴谋,不惜牺牲我们的小妹,我便与他翻脸了丄二乘论法之后,我与游屍门连
手,极力阻止七玄大会召开,可惜功亏一篑。关於这节,符姑娘可为我作证。”
听到“小妹”二字,耿照如人皮面具般的脸上,出现一丝波动,浓眉微蹙,
露出疑惑的模样。
“就是碧湖姑娘。”老胡以仅容两人听见的音量解释:“你和我当日在朱城
山下应付万劫时,我不知就是她。我无心骗你的。”
耿照点了点头,片刻才道:“若不是你,当夜在渡头,我和阿傻早已死在岳
宸风刀下,我一直记得自己欠你一命。这厮攻占冷炉谷那晚,挑了我右手手筋、
断我龙骨,废去全身经脉,若非服食”枯泽血照“,我这辈子算完了。一命抵一
命,这笔帐就此两清,谁也不欠谁。”
胡彦之不知兄长干下此等暴行,想到少年曾受的苦痛,大感歉咎,难置一词,
面色益发沉重。
耿照一指阶下。
“他胁迫红儿,若非尙有用处,怕清白早已不保,至於施虐明姑娘一事,你
也看见了。这两位之安危,於我重逾性命,但你一路保护宝宝锦儿至此,她若有
个什么闪失,我亦生不如死;两相抵过,我也不再计较。”场中三姝听了,各负
情思。符赤锦美眸含泪,明栈雪嘴角微扬;染红霞先是欣喜,旋又低垂粉颈,不
知想到什么,隐有些失落。
少年直视结义兄长,冷道:“但他以琉璃佛子的身份,煽动流民围山,造成
如许伤亡,我与红儿埋身石砾,若非机缘巧合,早已不在人世。我一直在想,该
如何阻止他继续为恶,就这点而言,武功、心识俱废,与取他性命似也差不多,
但除恶务尽,留着一丝可能,便有无穷祸患。对他来说,这也是个极惨痛的教训。”
众人这才知晓鬼先生的另一重身份,无不瞠目结舌。胡彦之却知他指的是自
身百劫余生,如今才得向鬼先生复仇,几度张口,却无话可说。
耿照静静看着他。“但我并不想逼你,为了这种人与我拚命。你确定在此救
他一命,将来不会后悔?”
胡彦之听他口气松动,抓紧一线希望,朗声道:“我不敢说替他承担过错,
然此人造成的伤害,但教我胡彦之能力所及,必尽力弥补。”不只说给耿照听,
也是对七玄众人的保证。
“你一定会后悔。”耿照说得很轻,虚缈的口气却宛若重击,轰得胡彦之心
头一震,勉力挤出笑容,耸肩道:“……到时再说罢。”
耿照微一颔首,似乎并不意外,也没什么考虑,倒转珂雪刀柄,递了给他。
“这是你父亲的遗物,自当归你。此物出自三奇谷,地位淩驾於七名铁卫,
说不定还在司祭之上,带着它,黑蜘蛛自会领你走出禁道。”
两人双手交握,尽在不言中。胡彦之救下兄长性命,转而担心起义兄弟的异
状来,想起适才那句“我怎么一点都不意外”的自暴自弃,料想他所受打击,约
莫与此有关,本想宽慰几句,又不知该说什么好,索性以责任羁縻,欲激发他比
任何人都要强大的正义感,以免走偏,故作轻松道:“这一大家子妖魔鬼怪,全
靠你啦。咱们再找时间喝酒。”耿照淡淡一笑,并未接口。
胡彦之悬珂雪於腰,背起痴笑的鬼先生,迎着众人的无声注目,走下方塔。
他为救兄长,不惜说出身世秘密,不啻将自己、乃至恩师的生死安危堆到炉火上,
若有人加意陷害,将风声放出江湖,不只观海天门,连正道七大派都将陷於风暴,
再无宁日。
他默默承受视线,步履坚定,走过染红霞身畔时,略一点头,权作示意。见
染红霞起身咬牙:“胡大爷!我同你一起……”不禁失笑,低声道:“二掌院,
这样闹别扭好吗?我很笃定,你还没出冷炉谷就要后侮了。人生苦短,别把大好
年华,浪费於无益之处。”没等她说话,继续朝出口迈步。染红霞双颊绯红,咬
了咬嘴唇,本欲跺脚,忽觉此举幼稚,羞恼更甚,却不知该向谁发去。
明栈雪离她最近,掩着胸前衣衫破口,笑吟吟起身,本要劝解几句留下人来,
见染红霞眸光倏冷,心知有异,柳眉一挑,便未说话。染红霞冷冷望着她,想起
爱郎口称这名女子“重逾生命”,以其出身和妖娆狐媚,说不定有什么苟且,心
底一片冰凉;娇躯微晃,竟有些站立不稳,横里一条藕臂搀来,却是雪艳青。
雪艳青本不擅言辞,然二姝皆是身材高眺,四目平望,相互扶持的心意毋须
言语,亦能交通。
明栈雪见她目光投来,无比沉凝,嫣然笑道:“看来我是不受待见,也该有
自知之明,莫招惹主人为好。师姐,有空我再来找你叙旧,就此别过。”嫋嫋转
身,也随胤家兄弟之后,离开了祭殿。
蚳狩云并非不拦,而是盱衡形势,知此间利害,俱系於耿照一身。以他显现
的武功,若公然与明栈雪反脸,逼他选边站队,於天罗香毫无益处;若被明栈雪
钻了空子、倒打一耙,偷鸡不着蚀把米,那才是天大的笑话。
耿照立於祭坛上,一直目送老胡身影没入洞口幽翳,才回过神,发现下层的
铁卫七座,不见了天裂、幽凝两把刀,聂冥途与祭血魔君也消失无踪。原来他二
人较旁人恢复更快,趁耿照鬼先生僵持,各取一刀逃离现场,黒蜘蛛认刀不认人,
既见铁卫号记,便领出了禁道,此际已追之不及。
众人目光集中到耿照身上。他另有心思,还有事赶着去办,实不想蹚七玄这
滩浑水,本欲开口,忽听纸狩云道:“诚如胤家小子言,诸位现在我冷炉谷中,
所持圣器,正是进出禁道的锁钥,无论老身欲留诸位下来,抑或诸位携圣器自去,
这事将来都没完没了,总不是个头。”
薛百滕虽受重创,神智未失,蹙眉哑道:“蛾狩云,你这是打算杀人灭口的
意思么?”
“若无良策,终免不了冲突流血。我天罗香的门户安全、道宗圣器之归属…
…总得有个交代。”姥姥正色道:“胤家小子纵有千般不是,倒留了个解决的法
子。若七玄结成同盟,推举出一名合适的盟主,妥善分配圣器,保证冷炉谷出入
安全,祭殿属同盟共有,排纷止争,岂不甚好?”
薛百膳不赞成同盟,盖因鬼先生狼子野心,听任调遣,不啻与虎谋皮。但,
此际龙皇祭殿、圣器、冷炉禁道……诸般秘密一一揭露,其中关连千丝万缕,无
法粗暴斩断,若无一名众人服气的上位者统筹领导,怕天罗香头一个便要发难,
以保门户绥靖。
结盟夺帅,本是纷扰的源头,但经鬼先生这么一搅,意外拱出了个没有包祗、
谁都毋须担心其背后有势力操弄,无论武力或贡献,都堪称适任的盟主人选;若
无此人,争端立时爆发,有多少人能活过今夜,尙未可知,怎能说不是天意?
老人遥望另一侧,但见漱玉节嫋娜起身,清了清嗓子,朗声道:“两位长老
所言极是。妾身愿代帝窟五岛,推举耿少侠担任盟主。”她老谋深算,略微一想,
即知眼下没有更好的解决办法,索性抢了头筹,欲占推举之功。
符赤锦腹中暗笑:“骚狐狸怕已开始盘算,要如何把漱琼飞那个脑残,推上
盟主夫人宝座啦!耿郎啊耿郎,你眞是好可怜哪。”看了小师父一眼。紫灵眼精
神略复,淡然微笑:“你拿主意罢,我不懂这些的。”又将视线投向空空如也的
出口,彷佛有人带着她的心思,一齐走出了祭殿。
“游屍门附议。”符赤锦心中叹了口气,祈祷胡大爷别像看起来的那样花心
不正经,朗声接口。
媚儿这才会过意来,开心得不得了,简直像自己当了盟主似的,只差没手舞
足蹈,转念一想:“不对,虽说本座以男儿身示人,但小和尙一句也没提到我,
好没良心。以为我很希罕么?哼!”干咳两声,装模作样道:“本座代表集恶道,
原则赞成。盟主嘛,应当展现诚意,一一拜访我等七玄首脑,探问舆情……嘻…
…才有个做头儿的样子,咳咳。”想起今夜小和尙敲门进房的模样,雪腻的腿心
里已湿得一塌糊涂,须得并紧大腿才不致出丑。
眼见各派心念一同,均无异议,蚳狩云不顾塔上少年面露为难,以眼色示意
雪艳青,领众人齐齐拜倒,朗声道:“我等道宗七玄,拜见盟主!”
(第三十七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