媚儿对腹中阳丹所知有限,每回出手,总是头一击威力宏大,浩气如升,彷
佛南骊武祖再世,足堪灭却千魔;然而阳丹所聚,却被她一下放完,虽能自行调
运,总不免费些辰光,於是第二招、第三招……威能迅速消退,转眼又回复原本
状态,媚儿也不以为意。
“……一会儿状况好了,就顺手啦!”她总是这样自我安慰,却不曾去深究
过这个“顺手”其实是有周期、会循环的,反正一上阵先使杀手鐧,一合干不掉
的,多打片刻总能解决。
她长期处在这种误判己身实力的情况,只记初出手的烜赫之威,不免生出
“我好像有点厉害”的错觉,对上发狂的恶佛,不停地寻找出手的机会,以期能
一击将他撂倒,以致险象环生,须得染红霞频频救援,才未折於铁拳之下。
如此一来,主导攻势的是力量不足的媚儿,而膂力极强、适合主攻的染红霞
反成了从旁打救的后援角色;唯一能以利刃格挡巨汉的漱玉节,自薛百媵伤退,
始终在最外圈游走,绝不涉险,尤令宝宝锦儿恨得牙痒痒的。位置错乱,调遣失
衡,战局的天秤正迅速倾向一侧,只消恶佛一击得手,至少也是两人倒下的局面。
雪艳青虽不通世务,比武较量却是她最擅长的领域,看出三人极是不妙,犹
豫片刻,点头道:“那好,我们先制服了恶佛,再计较不冲。”见恶佛铁拳抡至,
染红霞脚下踉跄、避之不及,也没管鬼先生如何响应,虚危之矛穿入战团,稳稳
接过恶招狞势。
“玄嚣八阵字”的地字诀一门,其力刚强,足以与恶佛一斗。然而,发狂状
态的恶佛,力量较之平日,岂止倍增?雪艳青硬扛攻势,也不过就是接下而已,
匀不出还手的余力,染、媚二姝见状齐齐抢上,两攻一守,终於止住溃退,重又
陷入胶着。
这正是鬼先生梦寐以求的局面。
若漱玉节加入战团,全力抢攻,纵不能无血制伏恶佛,最终也能保住胜利,
立於不败之地。但他深知这名黒岛毒妇的脾性,借势重伤薛百縢,她的目的已达,
没有天大的好处,休想她以身犯险。
这样一来,雪艳青等必与南冥恶佛僵持不下,既无法罢斗,也难取胜。鬼先
生正好乘机施为,以迅捷无伦的天狐刀配合思首玄功,见缝插针,一一将四人放
倒,就如废驿当夜那样——不知不贺冏,鬼先生开始以励武的思维,来。待“七
玄混一”一事。
先前在这里,他与祗狩云“交心”的那番恳谈,其中未必无肺腑之言,但最
终连蚳狩云也叛了……不,或许从一开始,那老虔婆就不曾被说服,伏首贴耳的
恭顺姿态不过是为了等待机会,恰如此际。
——既然劝服不了、设计不了,也只好诉诸武力了。
就像岳宸风镇压帝窟五岛那样。鬼先生也备妥了另一套脚本,在怀柔、乃至
威胁利诱以外,还有其他成事的选择。下定决心的刹那间,黑衣青年松了口气似
的,嘴角微扬,眸光烁亮,整个人都精神起来。
人哪,还是得做自己擅长的。违心就最不好了。
他提着珂雪宝刀,越走越快,落足却轻如猫步,竟连些许声响也无,背对他
的南冥恶佛眼耳汩血,不知还余几分清灵,自无所觉;染、雪等三姝纵以余光瞥
见,碍於须全力应敌,根本匀不出心思旁顾,连符赤锦大声示警亦难以入耳,遑
论提防暗算。
漱玉节看似仍在外圈游走,却悄悄拉开距离,也不理宝宝锦儿叫骂,铁了心
作壁上观。鬼先生头个要放倒的是“鬼王”阴宿冥,其役鬼令神功时灵时不灵,
威力忽强忽弱,却是唯一自正面打穿恶佛防御的路数,留着他极不稳妥。接下来,
则按染红霞、雪艳青、恶佛……的顺序为之,正所谓“鹬蚌相争”,得利的终究
是——“你就这点出息,将来九泉之下,有何面目去见汝父?”
声音近得像是贴耳呢喃,鬼先生心念未动,身子本能生出反应,珂雪刀回身
一扫,却只劈开了祭殿中干燥微冷的空气,哪儿有半个鬼影?自武功大成以来,
只他神出鬼没,几曾有人在他面前装神弄鬼?鬼先生挥了个空,不敢冒进,横刀
当胸,摆出守御架势,暗忖:“这是”分光化影“么?不可能,当今之世,三才
五峰俱已凋零,江湖不闻久矣!便是凤翼山”那人“再渡红尘,决计不能悄无声
息……是了,此法定是”传音入密“,只是来人修为高我太多,才得这般隐密。”
这也在他的意料之内,露出一抹狠笑,扬声道:“哪位高人莅临指教,不必藏头
露尾,还请现身一见!”
“什么藏头露尾的?没礼貌!我一直在这儿,是你目瞽如盲,睁眼不见。”
银铃般的笑语声飘来,正是自望璺顶端的祭殿入口发出,只见那盏绘着桑木
阴“建木”标记的白灯笼一路摇下,持灯的却非身穿银袍的妙龄女郎,而是一名
容貌奇丑的银发老妪。
鬼先生有过目不忘的本领,这几日进出冷炉谷,确定谷中不曾见过这号人物。
然而更奇的还在后头。
紧接在老妪身后,两名身似孩童、脸皱如干枳的小小老头一前一后,抬了顶
极小巧的垂纱小轿进来。那小轿的华盖上遍贴金箔,轿顶有只似凤非凤、喙如弯
钩的鎏金鸟饰,振翼冲天,气势迫人,仔细一瞧竟有三足;说是“轿子”,更像
软椅上加了华盖,这尺寸连坐进一名女子都嫌局促,比之迎神赛会时抬神像的神
轿,似也差不了多少。
但那动听的银铃笑语,偏偏就是自轿中传出。抬轿的本身就是侏儒了,身形
较侏儒更加细小,那还算是人么?
“为了能抬进你这龙皇祭殿,”那人轻叹道。“我专程找人打造了这顶缩小
的向日金乌帐,枕头什么的,都留在旧的那顶里啦。胤家小子,你可是好生折腾
了蚕娘一把呀,一点也不孝顺。”
鬼先生没想到眞能引出了神秘宗派“桑木阴”的人,偏偏七玄典籍中,对这
一支描述最少,所言无不讳莫如深,他只知历任桑木阴之主皆以“马蚕娘”为号,
便如“鬼王”阴宿冥一般,心中一凛:“……来的居然是桑木阴一派的首脑!”
他让蚳狩云找人假扮桑木阴使者,就是吃定她们百年来不曾在武林中行走,
是存是灭,谁也不敢凿言,形同虚设。此际却不禁额汗涔涔,伸出左手按了按怀
襟,心神略定,怡然道:“原来是桑木阴一脉的宗主到了,晚辈有失远迎,还请
蚕娘恕罪。”
“你罪无可逭啦,蚕娘也不知该从何恕起。”
轿中人懒洋洋地叹了口气,似乎眞的有些烦恼。
“念在我与汝父的香火情,你就自尽罢,胤野那厢,我会同她说的。毕竟养
子不教,父母师长都有责任,汝父既已不在,她做娘亲的,总不能撇得一干二净,
是不是?”
鬼先生气得七窍生烟。
听她这么说,让自己横刀抹脖子,居然已是法外开恩,是要特别提出来同母
亲谈谈的程度。他平生最恨人盛赞父亲、贬抑母亲,这人将忌讳一股脑儿犯全了,
若非摸不清底细,只怕鬼先生早已翻脸。
在使出最后的手段之前,他总想再试试,看能不能只凭自己的力量,再次履
险如夷,化危机为转机;强抑怒气,定了定神,涎着脸道:“怎生处置在下,可
容后再议,前辈再不出手。只怕您所疼爱的这些个女子,便要香消玉殡啦。”
染红霞反叛、雪艳青破棺而出,紧接着,又是桑木阴之主不知何时与自己安
排的暗椿悄悄调换,堂皇现身……这一切不可能没有关连。毋须证据相佐,甚至
不用明确的因果连结,他都敢断言蚕娘与染、雪二姝,乃至与蚳狩云有联系,把
她拉进“对付恶佛”的泥淖里,是眼前於己最有利的应变处置。
果然蚕娘轻笑一声,那顶具体而微的小“向日金乌帐”一路摇将下来,径往
战团里走去。
藕纱轻扬,一只细如婴掌、比例却与成年人无异,远看甚觉窍长的柔荑一挥,
专心应敌的雪艳青冷不防“哎呀”一声,左手撝着裙后跳起来,彷佛屁股给抽了
一记,清秀的脸蛋涨起两朵红云,衬与一身华服,以及裙裂中裸露的修长玉腿,
难得充满女子的娇憨风情。
“雪丫头,我说过多少次了?你一见这家伙就打,无论他说什么,哪怕是放
声哭叫你都别理他,往死里打就是。怎地蚕娘的话,你也不听了?”
雪艳青一想,的确是自己之过,虽不知说着说着,怎就跑来打恶佛了,追根
究柢,还是没遵守蚕娘嘱咐所致,垂着修长白皙的鹅颈,任浅茶色的浏海覆住柳
眉,老实道:“……是我不好。”认眞之至,全忘了身在战团中。所幸恶佛的攻
击被及时补位的染红霞接了过去,双方打得风风火火,高更甚“万里枫江”的长
腿女郎兀自低头反省,恍若不觉。
“乖!”蚕娘的声音听来眉花眼笑。“念你也是一片好心,从宽处置。我看
就罚你……嗯,再穿这样的衣裳一个半月。这样算来,你还要穿多久?”
“半年又十四天。”怎么听都是巧立名目所致。
蚕娘满意极了,注意力又转到与巨汉搏斗的染红霞身上。
“我留给你的天覆神功,怎么不用?是嫌蚕娘邪魔外道,污了你正派名门的
出身?”
鬼先生闻言一震:“果然是天覆神功!正宗的神功心诀,原来是这样。”
染红霞只有在初对恶佛时,体内的寒冰内息自行发动,以免被霸道绝伦的劲
力所伤,及至搏命相斗时,她便极力抑制“天覆神功”功劲,仅以日渐衰弱的水
月本门心法相应,在手底极硬的恶佛跟前,自是讨不了半点好。
她体内的水月内功已不到全盛时的一半,少了雪艳青帮忙分担,独对恶佛的
悍猛压力,连开口说话的余裕也无,樱唇一咬,俏脸上却露出倔强的表情,她心
中所想,毋须出口亦能教人听见。
蚕娘也不生气,轻笑道:“你这别扭的脾气合着是胎里带的,治不好啦,罚
也没意思。眞该罚的,是你明知两人武功特性,却将主导权轻易交给了不明白的
人,若无雪丫头插手,你们俩早死了。
“谦让算不算君子,各有各的看法,然而战阵之上,却须”当仁不让“。汝
父统率万军时,想的也不是扮好人装君子,揖让而升、下而飮,而是如何带最多
的士兵回家,交还他们的亲人。这”当仁不让“与”妇人之仁“,你须辨清了,
切不可再混淆。”
染红霞露出思索的神情,迷惘不过一瞬,旋即意志坚定,焕於形色。
蚕娘笑道:“好孩子!这回就水小处罚一下,小惩大戒、小惩大戒。”柔荑
隔空一拧,染红霞“呀”的一声,抱着坚挺浑圆的玉乳蹲下,堪堪躲过恶佛的猛
力一击。
媚儿都傻了。这哪里是什么老妖怪?根本喝醉酒的老变态!眼看雪、染均退
出战团,跃跃欲试,正欲敌住恶佛,忽听蚕娘道:“到你啦,小鬼王!”山河板
荡开玄冥“,快!”
连媚儿都没察觉腹中阳丹所聚,复至临界,猛被一喝,像给小和尙插得狠了,
尿意高涨,不得不发,双掌对正南冥恶佛,轰然推出!浩浩阳劲似有形质,所经
处颤融如蒸,一条粗如盘磨、若隐若现的龙形气柱笔直贯出,正中恶佛胸口,撞
得他双脚离地,向后弹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