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先生自背后刀匣中,取出离垢妖刀,走到右首的第一座白玉刀台之前,朗
声道:「既已议决,我便抛砖引玉,头一个表态。我狐异门,赞成七玄结盟,共
御外侮,共存共荣,光我鳞族,饭我祖槊!」㈣㈣力㈣,将离塘的录锐斧刃插入
座上长孔,玉石不堪刃利,直没尺许,牢牢竖在刀座之上。
鬼先生意态昂扬,语声回荡在空旷的圆穹之下,蓦地,刀座周围的青焰水精
忽然变色,光芒由青转成血橙般的橘红,映得刀上流光窜闪,分外灵动。
「诸位请看!我鳞族先祖有灵,亦知今日之会,必将改变东洲大地无数子民
的未来!」他炽热的目光扫过现场众人,朗声道:「下一位是谁?为了能抬头挺
胸走在阳光下,不再受所谓『正道』侵淩欺压,谁愿继我之后,一决鳞族命运?」
祭血魔君见他微一颔首,心下雪亮,也取出天裂刀来,一路走上方塔,环视
众人道:「数百年来,血甲门被正道逼杀,过着没有总坛、无有名号,只能隐姓
埋名寄人篱下的日子。我愿追随胤门主,致力将七玄带到烈日青空之下,乃至揭
去这条覆面巾,与诸位把盏言欢。本座代表血甲一门,赞成七玄结成同盟。」倒
转刀柄,忽听一人喝道:
「……且慢!」
祭血魔君闻声回头,额前垂覆的绣银乌巾无风自动,那似符非符、似咒非咒
的银织扭绉成团,似反映了覆面乌巾之下,怒气隐动的面孔。
「聂冥途!」魔君尖亢刺耳的声音回荡在整座祭殿里:
「你待如何?」
身材高瘦、佝如风竹的老人自望台一跃而下,赤足踏上广场内平滑细腻的磨
砂地,满不在乎地耸着肩,一路啪答啪答踅向方塔,便如一只结篙撑布的吊丧鬼,
那双青黄怪眼在水精焰下格外妖异,彷佛满眼皆瞳,更无一丝余白。
「魔君此问,未免太不经心。莫非适才胤门主说得忒感人,难不成你都在打
瞌睡?」聂冥途咧开一口尖利黄牙,笑道:「我这是在『规劝』你呀,一人不是
有一次机会么?『没有妖刀的宗脉,可从中斡旋』II我记得方才胤门主是这样
说的。你说是不是,胤门主?」
鬼先生一霎间明白了他的企图,面色微变,却不好反口,强笑道:「确如狼
首所言。」
聂冥途笑道:「只不过你举的例子,是万一有人反对结盟,老子可以同他说
一说,教他回心转意。要是老子自己就不赞成七玄同盟,按理,也能跟赞成的人
说说罢?』见鬼先生血色沉落,约莫也无接口之意,径转向倒持天裂的祭血魔君,
咧嘴道:
「好啦,魔君,老子这便来『规劝』你啦!你要赞成,我便反对,你反对老
子就赞成……打完后还站着的那个,便能决定这把刀的去向!」
◎ ◎ ◎
「你一定是故意的。」
明栈雪伸出窍细的指尖,轻轻爬网着乌浓秀发,原本还滴着水珠的发梢,随
着她衣上蒸出的氤氲白雾,很快便由潮转润,由润而松,竟看不出有丝毫浸过水
的模样。
「想骗我褪衣么?小色狼!」
耿照心底颇感冤枉,嘴上却没松动。「反正明姑娘本来也是要洗澡的。在北
山石窟那儿是我到晚了些,早来片刻,你也来不及穿上。」
明栈雪停下梳发的动作,眯起姣美的杏眸,打量了他半天,仍是那副似笑非
笑的神气。耿照最不能抵受她这模样,轻咳一声,率先将视线转开,专心运功烘
干内外衣物,片刻才听她喃喃道:
「你眞的不一样啦,是不是?」
「哪有什么不一样?」耿照仍不看她,忙了会儿,才自顾自道:「就算不一
样也没什么。不只全身经脉,我连右手手筋换过一副啦,便不能说是换了个人。,
也有六七成新。如果明姑娘指的是这个。」
「若在从前,我骂你『小色狼』时你会拚命辩白,却拿眼儿偷瞟我。」明栈
雪叹了口气,淡然道:「早知变这么多,我就不会离开你这么久。这事你可以怨
我一辈子,我都想抽自个儿老大耳刮子啦。」
「我没怨你。」耿照强抑心惊,定了定神,抬头却迎着她眯眼微笑,那份宽
容与宠溺一如当日莲觉寺时。别中了她的计,他提醒自己,不知怎的却有一丝痛
楚,在胸中隐动。
他带着明栈雪离开北山石窟,直奔禁地望天葬。要通往禁锢枯泽血照的出水
口密室,只有一条路可走,但明栈雪毕竟不是苏合熏,湿漉漉地从水潭中爬起后,
便自行运功枝除水气,毋须「晾衣竿」帮忙弄干衣物。
那烘干的温热白雾乃自她周身毛孔散出,带着肌肤香泽,融融泄泄,说不出
的馥郁动人。耿照为免心猿意马,率先攀着岩壁,爬上出水口,掀动机关打开石
闸,领明栈雪进入刻满天佛图字的石室。
「有没有故地重游的感觉?」明栈雪抚摩壁上阴刻,笑吟吟道:「莲觉寺里
的娑婆阁也是这样。」耿照在来之前,料她一定会这样说,但实际听伊人轻启朱
唇、吐出纶音时,才知自己想得太过轻易。
或许他眞正低估的,是自己对那段疗伤避敌的时日的怀缅。
「你便是在这儿吃了血蛁?」明栈雪并未回头,手眼兀自追着壁上图字,似
乎饶富兴致。耿照忽有些庆幸,或许她并没有将自己的动摇看在眼里,低低应了
声:「……嗯。」
「和你一道的那个姑娘呢?」
她冷不防回头,堪堪将他闻言错愕、继显困窘的模样尽收眼底,「咭」的一
声掩口环腰,咯咯笑了起来。耿照无奈道:「苏姑娘她……也得了些好处。」将
当日的情形扼要地说了。
明栈雪听完,雪靥忽泛起一抹娇红,美眸滴溜溜一转,不怀好意道:「这般
好处……不知现下还有没有?」耿照胸中枰然,差点克制不住将她一把拥入怀中,
好生品嚐那两片鲜润唇瓣的冲动,下意识地后退一步,直到背脊撞上石壁,才得
止住脚跟。
或许该和她说清楚,他们现在有的仅只是合作关系——但这话一出口,怕明
姑娘立时要翻脸,休想再谈什么携手抗敌。耿照还有这点自知之明,不致贸然说
出挑曹的话语。只是这样的拉锯令他感到疲惫,益发怀念起在莲觉寺,那段可以
什么也不想、单纯信任着她的时光。
但一切都已经不一样了。
或许只有这点,明姑娘是对的。
耿照定了定神。「明姑娘,我已遵照约定,将服食血照的经过,以及发现血
蛁处,通通说与你听。按照我们说好的,你该告诉我……」
『那并不是你最想要的,对罢?』明栈雪在干涸的水道边上并腿斜坐,裙布
绷出修长浑圆的大腿曲线。她信手轻拂裙膝,略显娇慵的姿态有着「明姑娘」所
独有的、令人惊心动魄的闲逸风情。
「既然要谈,我们就来谈谈你最关心的事好了。」
耿照本来想说「这不是我们的约定」,然而如此显而易见的背信,兴许明姑
娘要的,就是他冲口说出,耿照终是将话留在肚里,静待她出招。「你要帮手,
和你一起对付那自称鬼先生的家伙。而我是挺好的帮手,且能自由进出冷炉禁道,
世上纵有胜过我之强援,於此却未必较我更合适。」
「在我心中,明姑娘是世上最强的帮手,无有其他。」这句倒非恭维,耿照
确是发自肺腑。
明栈雪浅浅一笑,似颇受用。
「我有什么好处?」
这个问题耿照想了很久。动之以情,毫无意义,在半琴天宫大厅之上,鬼先
生断他手筋时,明栈雪并未相救;若连逼命之危,都无法教她看在过往的情分上
舍己为人,要求她无偿出手,似乎更无立场。
况且,冷炉谷原本就是她要消灭的对象。
耿照一直想弄清楚她破门出教、乃至弑师的因由,就是认为其中有着力处,
若欲化解明姑娘与天罗香的仇恨心结,须由此处入手。但明姑娘不给他这个机会。
「鬼先生用来引七玄首脑入壳的饵,是妖刀中内藏的武功。」耿照正色道:
「他欲召开大会的地点,便在冷炉谷中的龙皇祭殿。据说在那里,可将妖刀
之内的武学解析出来,毋须成为刀屍,亦可习练。明姑娘若肯出手助我,无论妖
刀中析出什么,我所知所得,皆愿双手奉上。」
明栈雪笑了。「我若要此物,与鬼先生合作,要比同你稳固得多。这个条件,
听起来并不合算啊。」
「如我前度所言,」耿照冷静道:「鬼先生不会与你合作,若他允了你,那
才更该留心。但我不同,我不会背叛你,说到的一定做到,比起鬼先生,我是太
好的合作对象。」
明栈雪噗哧一笑,娇娇地瞪他一眼。「哪有这样说自己的?老王卖瓜!」耿
照也笑了。
「我承认你说得没错。」片刻她收了笑声,足尖轻踢着水道残剩的浅渍,要
是不听谈气的内容,看来便似春日郊游,与姊妹淘秋千扑蝶的大家闺秀,画面美
不胜收。
「但老实说我对妖刀武学虽有兴趣,也不过就是翻看二一,满足好奇的程度,
况且你能掌握多少,此际所言俱空,要拿来交换,也未免太便宜了你。这样罢,
你将通往龙皇祭殿的秘门打开,让我开开眼界,我若一欢喜,说不定就帮你了,
怎么样?」
耿照的下巴差点掉在地上。
「明姑娘,你怎……怎么知道……这里是……」
明栈雪站起身来,指尖轻点他的额头,吐气如兰,狡黠的笑意令人脸红心跳。
「我的碧火功长於感应,还胜过了你,数日来我行动自由,到处偷听人说话,
都没听过什么妖刀武学,你被关在望天葬,连溜出来找我都提心吊胆,何以知悉?
若非在那祭殿里,听主其事者所说,也只能说是天心通啦。此其一也。」
耿照一想也是。即经鼎天剑脉、血轺精元的强化再造,内功修为上他有不输
明姑娘的自信,然而适才在北山石窟,,明栈雪仍能早一步察觉他的到来,说明
她的碧火功於此已是登峰造极,当世罕有。
「……显然还有其二?」
「当然。」明栈雪轻笑着。「七玄大会今日召开,总不会在大白天罢?一帮
妖魔鬼怪的,百鬼夜行正合适。此际月过中天,你还有闲心来劝服我,料想开会
地点必在左近,譬如……一墙之隔,无论我点头与否,你都来得及赶上。」
这点耿照就不能不佩服了。
「若有其三,我都不敢听啦。」
「我本不想说的,好坑死你。」明栈雪美眸一转,掩口道:
「墙上的天佛图字有写啊,打开秘门,便能直薄龙皇祭室。还愣着做甚?快
开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