抚司赵大人多年前致仕,赵德予的功名全靠自己,当年他在旃檀净院的偏院
读书,为的就是进京赴考,如今已累官至户部员外郎。太宗的治绩之一,便是科
举公平,他虽是鎭东将军、昭信侯世子出身,平生却最恨荫官攀附;赵德予能有
功名在身,足见不是只靠老父余荫的纨袴子弟。
「我在牢里,写了封休书给我妻子,说是不想连累她,其实不过是在闹意气。
我没有别的人可以伤害了,家里的食客、嬖妾早已风流云散,只有韵娘从来都不
会拒绝我。一直都是我在纵容下人欺侮她,我自己就是那样。」
云接峰淡淡说着,彷佛那都是别人的事。
「从那之后,她便再没来瞧过我。出狱后我去了平望,远远瞧着赵德予扶她
下马车,那天风雪很大,但跟北关道比起来简直像儿戏一样,我连眼都没眨,瞧
得清清楚楚。她给赵德予生了个小女儿,赵德予扶她的模样,彷佛她还是少女似
的,每一步都小心翼翼。
「那时,我忽然就懂了。赵德予当她是心肝宝贝,不计较她流过孩子、领了
休书,而我,却连离缘这事都没问过她。不管世人怎么说,我才是那个混蛋,一
直都是。」
‘他低笑着,听来却像呜咽。孟庭殊忽觉心揪,满头灰发的汉子放落酒酲,
转身面壁,向着她的背影或因蜷缩之故,并无站立时的高大,只觉残破荒凉。
「你说云接峰是英雄好汉,怕是弄错了。若说我这些年学到了什么,那就是
世上并没有这么多对不起我的人;我对不起的,要比这多得多了。」
夜寒风紧,惊飞林鸟无数。此间距越浦城尙不足百里,荒僻至极,唯一一条
联外的河道早已淤塞,水面生满横七竖八的芦苇,莫说舟楫,怕连个头肥大些的
鱼都游不进来。
离水道约莫里许的山坳里,矗立着几座废弃的砖房,顶穿墙圮,破落不堪,
只居中最小间的那幢门窗俱全,紧紧闭起,缝中隐隐透出一抹奇异的晕芒,似乎
屋中有人不断挥舞炬焰似的,但又不是非常明显,可见闭合之甚,不同一般。
再走近些,会发现此屋无论窗门,皆是铁铸,黑黝黝地回映着钝光。在这般
深山荒地,已无人迹的废弃建物上,何须花费重金,铸造坚实密合的铁门?兴许
此际在屋撃外围,两名身着黑衣、头戴面具的夜行客,适足以说明一切。
「无论看过多少回,炮制刀屍的过程总是令人叹为观止。」戴着蝉形面具、
身形矮胖的那人喃喃自语。「……但你们造的这玩意儿顶用么?不在源始秘穹那
厢炮制,难保刀屍不会出什么问题。妖刀离垢始终难以发挥威力,或与此有关。」
身畔那高痩清瞿的黑衣人冷哼一声,转过一张尖喙飞羽的鸟形面具。
「目前最管用的两名刀屍,皆非出自源始秘穹,你不觉得这很讽刺?」苍老
的声」1- 1视绷着一丝烟硝火气,似抑着难以言喻的不忿,喉间如滚风雷。这
当然是其来有自的。「巫峡猿,你三番四次坏我之事,又任意换戴他人之面具…
…有话就直说罢,如此廉价的轻蔑挑衅,岂非无聊得很?」
说话之人,正是权领「姑射」众鬼的古木鸢。而身旁这名矮胖如肉球般的黑
衣男子如他所说,该是六人中的巫峡猿^^虽然此人脸上戴的,分明就是高柳蝉的
面具。
「高柳蝉」耸耸肩。
「我知你定然不满,心想戴戴高柳蝉的面具,你瞧在老朋友的分上,或能放
我一马,轻轻揭过。看来,是难了。」
古木鸢冷哼一声,并未接口,迸出眼洞的锐利目光令人难以迎视,似在说「
我还在等你的解释」。
即使是巫峡猿,也无法与这般锐目久持,转开视线,耸肩道:「你很清楚,
我的行动,无一不是上头的意思。至於『为什么』三字我从来不问,上头也不会
说;你所有的质疑我都能为你带到,至於有无答案,即非我所能保证。我只能说,
迄今我尙未接到停止支援你的通知,这当中的意思,恐怕得由你自行推敲球磨了。」
「我也不来为难你。」古木鸢轻哼,冷道:「我要见『权舆』,让他自个儿
向我交代。」
巫峡猿耸肩道:「权舆说了,关於此问,他的回答是『时机未到』。该见你
的时候,你自会知道。」
古木鸢似乎并不意外,哼道:「你告诉权舆,再有下回,绝非这般易了。他
闲得发慌,我还有若干待疏通之事,尽管来讨。破坏『姑射』行动,於他无一丁
半点的好处。」
「我会把话带到。」
「还有,」老人利剑一般的目光划过视界,刹那间,巫峡猿只觉护体眞气自
行调动,彷佛其目光不但有形有质,甚已直接作用於己身。若非他修为深湛,已
至「不动心」之境,这一瞥便足以令他疾退两步,失态地摆出接敌架势。「下回
你若挂不住巫峡猿的面具,这一世便再不用挂面具了。明白么?」
巫峡猿松开紧绷的肌肉,不露一丝无措。这种发在意先的反射本能,原是武
者炒寐以求的境界,似在老人的0光之前反而坏事,他能以目视触发气机,使敌
人於交手的瞬间误判,是非常可怕的对手。
「……记住了。」
砖屋忽传来凄厉嚎叫,虽是人声,听来却如兽咆,而且是伤重垂死、回光返
照的狞兽;刻意加固的屋子,似都被这骇人嘶吼震摇,难想像那人正经受着何等
凄绝的苦痛。
选在这荒僻处的用意,此际不言自明。嚎叫声持续片刻,又彷佛有几个时辰
之久,巫峡猿见老人单手负后,黑袍蒙着竹架似的枯瘦身形一动也不动,不禁轻
哼一声,蹙眉道:「你若以为有我在场,便能将人往死里整,我得说我不是什么
都救得活。听他叫的,头颅里要不是被铁叉烂搅一气,便是快蒸熟了……你同高
柳蝉一贯都是这般搞法,我怎么一点儿都不奇怪刀屍屡试屡败,唯一一个拿得出
手的,偏又丝毫不受节制?」
古木鸢不理会话中的讥讽与不满,静静在惨叫声里站了盏茶工夫,忽地转头,
以锐利的眸光打断巫峡猿欲张的口唇。「只有在这个阶段,妖刀所蕴之物,才能
刻入刀屍脑内身中。咱们等上大半时辰,就为这片刻工夫;他若捱不住,横竖是
死,你发得什么善心?」
巫峡猿听屋中惨叫越发尖亢,夹杂着匡匡钝响,想是那人受不住,以脑杓撞
击石台,面色丕变。「他若身亡,你上哪儿再找个能受火元之精的人来?权舆要
的是五名生龙活虎、能发挥妖刀十成所蕴的刀屍,你手里就这个勉强算完成一半,
这般舍得,何以交代?」
「完成一半……算是几个?」老人笑了起来。
「挺过了,好歹便有一个,我觉得挺划算啊。」
「你——」屋里惨叫声又变,以巫峡猿多年的外科经验,这已是足以致死的
痛苦反应,霍然转身:「快停下来,古木鸢!」
「再等一会儿。」
「……古木鸢!」
老人吊足胃口,身形一晃,魅影般掠下陂岗,眨眼即至砖屋门前,双掌在门
上垧伙扪币,像作^ 只^ 不兄的九宫圆上反覆掀按,门缝里透出的异芒倏然消失,
屋内的嚎叫声一断,只余悠悠断断的粗浓喘息,荷荷有声;紧接着,铁门后传来
一阵细密的喀喀轻响,彷佛有极精密的机簧齿轮在运转,片刻「答」的一声门锁
松脱,门缝微敞,但仍不及一指。
「你说得一点也没错。因你在场,我特意比平常多等了会儿。」老人冷肃的
声音里带着难以言喻的恶意,更令人痛恨的是他那毫不遮掩的姿态。「无端端被
增加工作上的难度,感觉不太好受罢?下回『上头』再下这种命令时,别忘了此
际的感觉。」
铁门推开,露出一个极其怪异的空间。屋内不见月块砖脚,上下四方,全用
铸造精确、打磨光滑的铁板或石条拼接而起,地面是斜的,穹顶四壁皆是凹凸错
落,如天然形成的岩窟,却是以铁石复制重现,连那异样的歪斜与不对称都被忠
实保留下来。
人工「岩窟」中无一处未镌花纹,线条之密集繁复,使原本歪斜的空间更加
扭曲,一眼望去,屋内像不停扭动似的,如一只活生生的巨兽胃囊,匆匆一瞥便
觉目眩,遑论不知从何处透出的、氤氲不明的诡异光源。
巫峡猿深知这炼屍穹窿的厉害,强抑住好奇心,迅速别过头,不敢多瞧门里
一眼。
虽是世间妖刀及刀屍之起源I姑射中人呼之曰「源始秘穹」者便是———的
赝仿,却几能如秘穹般诞出刀屍,不容小觑。炮制刀屍的迷魂药物向由巫峡猿负
责配制,以他对药理、武学乃至机关术的了解,仍琢磨不透刀屍生成的原理。在
巫峡猿看来,荒谬莫名至此,直与巫亲妖术无异。
权舆将「姑射」交给古木鸢时,也把源始秘穹所在,及培育刀屍的法门一并
授予姑射首领,即使身为联繁的桥梁、形同监军的巫峡猿,亦无从知悉。
「无论发生何事,决计不能步入秘穹。」权舆再三交代。「其中所蕴之力,
任你有再高的武功、再精深的内力修为,也未必能保住神智,终将沦为失魂傀儡。
我不想亲手杀掉你,你莫予他可乘之机。」
是以妖刀虽蕴有大威能,权舆、古木鸢等却不能舍其身而成刀屍,亲掌妖刀
之秘,盖因「源始秘穹」将对心智造成无法估计的伤害,非至走投无路,智者断
不为也。
古木鸢手按门扇,回头笑道:「他快死了,你不进去瞧“瞧么?」屋内断续
传出兽咆般的呻吟,似为他恶意的揶揄作注脚。巫峡猿已无初时谈笑风生的闲心,
明白屋里的刀屍正徘徊在生死边缘,古木鸢分明想置其於死地,因为有自己在场,
「权舆」决计不会接受这样的结果。
(想拖我下水么?老匹夫!)
他定了定神,微微一哼,双手负於身后,又回复一派从容。
「我会如实向权舆报告,刀屍断气之际,人在秘穹之中。」巫峡猿冷道:「
你若不将他移出秘穹,便是你害得刀屍,干我底事?我在那厢等你,可别慢了手
脚,后果自负。」信步走入旁边另一幢稍大的屋室中。屋里烛照、卧台、沸水针
药等无不备便,倾圮的家生上铺了层洁净白布,屋外更洒满整圈石灰,比寻常草
堂医庐还要讲究。
要不多时,古木鸢横抱一名身材颀长的男子,倚门而入,「啪!」一声摔上
白布长台,怡然道:「居然还有气,交给你了。」颇遗憾似的,透出面具的低哑
嗓音带着一抹明显至极的笑意,听得人无比恼火。
巫峡猿戴着空林夜鬼的面具,在三乘论法上大闹一场,几乎酿成巨灾,虽说
是权舆的意思、与他个人好恶无关,毕竟是坏了古木鸢之事;这般刻意刁难,往
后不知还有多少,端看古木鸢的气量,眼下也只能咬牙隐忍。激怒忿忿不平的雄
狮,本是世间至愚,他不会犯这样的错。
台上的男子尽管肌肉贲起,仍看得出腰窄肩削,四肢修长,只是他全身血液
似将沸滚,通体赤红、青筋浮露,肌肤表面渗出血点,不住冒着氤氲白雾。纵使
古木鸢内力深厚,也只能以最快的速度将其抛落卧台,肘臂的衣布上烟缕丝窜,
彷佛为烧热的铜斗所炙,空气中隐隐嗅得棉絮焦卷的气味。
男子发泛金红,宛若炙铁,由前额垂落,覆住了大半张面孔,与怪异的赤红
肤色、纠劲昂藏的雄躯一衬,犹如画中走出的明王菩萨。巫峡猿揭开他的额发,
检视瞳孔呼吸,却见赤发之下,露出的非是明王愤怒之相,而是焦岸亭崔家的五
公子崔滩月。
崔滩月双目紧闭、剑眉深锁,脸现痛苦之色,较旬前更瘦削棱峭的面庞明显
立体许多,不复见书生柔弱,更多添几分冷峻煞气,与在越浦时判若两人。巫峡
猿俐落地检査了呼吸心跳,见无大碍,转而将重点放在他脐间。
原木应该足川陷皱起的脐眼,如今已为;片薄而光滑的皮肤所取代,皮下透
着一团鸡蛋大小的红炽光芒,将肌肤映成鲜血般的赤色。崔艳月赤裸的上半身,
本就拥有几近完美的肌肉线条,兼具劲力与美感;然而,不见了脱离母体便即留
下的肚脐,却让这副身躯透着一股人工造物的异样,彷佛以质地致密的沉檀一类
精雕细磨而成,总之就不像是人。
巫峡猿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将这枚取自钧天九剑之一「映日朱阳」剑首的
火元之精植入他体内。
须知脐眼与人体十二正经相连,内通五脏六腑,关乎全身气血,牵一发而动
全身,故有「脐为五脏六腑之本,元气归藏之根」的说法,是铁布衫一类横练功
夫的罩门;要在此处动刀,直与杀人无异,全赖巫峡猿一双巧手,方能成功。
火元之精入体后,奇石所蕴的火属之力由脐中散入经脉,彻底改造了崔艳月
的身体。然而此非天功,不能无端自成,除崔滩月天赋异禀,耐得住火元之力流
窜全身,未被焦灼致死外,巫峡猿早在三年前,即利用各种方法,神不知鬼不觉
地铺以各种奇药,悄悄增益、补强崔II月的体质,是以他屡遭赤炼堂之人拳打
脚踢,扔入河中,数日后又能毫发无伤地现身越浦街头,一切其来有自。
这种在人身内植入异石、借以获得力量的方法,得自权舆所授之古卷译本。
似乎在遥远的古纪时代,人们能借由植异兽齿鳞、奇石异矿入体,进而获得
力量,巫峡猿本以为是像服散一类的无稽之谈,合该戏弄愚人,深入研究后才发
现其中大有文章,乃至得到启发,想出运用火元之精的方法。
但身子熬过火元之精的熔炼,不代表能从源始秘穹存活下来。巫峡猿顾不得
一旁虎视眈眈的古木鸢,单掌按上崔鼸月的胸口膻中,右手食指淩空倏点,继而
四指撩动,如拨琴弦,崔鼸月上半身的各处穴位次第下陷,宛若一具活生生的乐
器,突然「啊」的一声睁眼开声,浑身剧颤,眼口之中,似都有火光燎动,乍现
倏隐。巫峡猿双掌轻击他两额太阳穴,圆胖的身子一翻,轻飘飘一掌印上他头顶
百会穴,崔鼸月绷紧的身躯一松,闭目斜颈,像睡着了似的,发出匀细的轻酣。
「好!好俊身手!」古木鸢难得抚掌一赞,这简直是别开生面、骇人听闻了。
巫峡猿半点也笑不出,这几下可说是聚他平生功力的得意杰作,耗损极大,
然而为救刀屍,也顾不了这许多,趁背转身时一摸颔下,及时接住了自面具内缘
滴下的汗水,没泄漏。1丝疲态,唯恐被古木鸢瞧出端倪,一言不发,低着头收
拾台上针砭器具,装作生闷气的模样;直到调匀气息了,才冷冷说道:「离垢刀
屍的情况,我将如实回报权舆。待他苏醒之后,你最好试试他有没烧坏脑子,你
若交给权舆一个白痴———」
「就得请你美言几句了。」这话无赖已极,但自古木鸢口中说出,却无一丝
泼皮混赖之感;说是恫吓,又不足以形容言外的威严冷峻,如仰望万仞险峰,峰
壁不倾,人自惊惧。「於你没坏处的。」
「我明日再来。你好自为之。」
巫峡猿冷哼一声,拂袖出门,眨眼间,矮胖的背影便消失在夜幕深处,灵活
得不可思议。古木鸢伫立良久,才推门而出,从秘穹中取了那柄乌沉沉的离垢刀
来,重新锁上铸铁门扇;返回屋里时,台上的崔鼸月已坐起身,单臂支额,露出
宿醉般的痛苦之色。
「主……主人……」刀屍的感应十分灵敏,远胜常人,他毋须睁眼抬头,便
知来的是谁,此非眼见耳胎鼻嗅所致,更近於兽类的直觉。「刀……我的刀……」
他吐出的声音带着磁震,开口说话时,口鼻中仍时不时掠过一抹电光石火般
的炽芒,虽一现而隐,模样却颇为吓人。看在无知无识的乡野村人眼中,怕要以
为他身上宿着焰火灵官,其实是适才火元之精极力对抗秘穹仪式,威能激发之下,
残留在身上的些许余劲。
古木鸢将离垢刀斜靠在壁角。这柄曾於血河荡屠杀赤炼堂帮众无数的凶刀,
此际却无一丝火光,形状殊异、柄锷宛若风箱的妖刀上交杂着烈焰熏燎的碳焦,
以及虹色的白亮灼痕,只觉得怪,半点神异的感觉也无;被周围的杂草、毁损的
家俱一衬,与院中的柴斧相差无几。
「现下不是拿刀的时候。」古木鸢拖过一条板凳,在他身边坐下,替他号了
号脉,又撑开他的眼皮检视瞳孔,重复着巫峡猿做过的,动作出乎意料地温和。
「头疼不疼?」
「疼……疼……」
「那就歇会儿。」他的医术决计不会比巫峡猿更高明。这些,不过聊以自慰
罢了,老人,心知肚明。
「主人……我……何时……报仇……」
「就快了,就快了。」古木鸢低声道。以崔艳月此际周身布满火元之力,要
想封住他的穴道,便以老人的武功,怕也要全力施为,或有机会办到。
这可比直接杀了他要难。巫峡猿催鼓眞元,勉强镇住两两暴冲、拿崔五公子
四肢百骸当战场的火元与秘穹之力,也算舍命陪君子了,要说没个损伤,未免厉
害过头。他今日来此之前,断没想到会演变成这般局面罢?老人嘴角微扬,既无
法以外力令其昏睡,只能温言慰哄。
「染……二掌院……她……在……哪……想见……」
这一桩却难倒了他。秘穹祭仪虽然戕害脑智,但崔艳月之所以得巫峡猿、乃
至他背后的权舆如此看重,盖因崔五公子对痛苦的忍耐力超乎寻常,迄今进行过
的秘仪次数,远超过其他同期炮制的刀屍,比之高柳蝉亲自培养的种子尙且不如,
却足以傲视余子,果然在血河荡初试身手,即得到组织极高的评价,恐怕是截至
目前为止,最有资格被称为「刀屍」的一位。
在古木鸢的试验当中,刀屍良窳,取决於「保留自我意识」的多寡。完全丧
失自我的刀屍,连野兽都说不上,易放难收,连号刀令都无法控制,最多只能将
它们从甲地驱赶到乙地,斩杀至刀屍消耗殆尽,方能歇止。
然而,若保有过多的自我意识,甚至能抵挡其天敌I号刀令的无声笛音,於
刀屍灵敏的知觉,本身就是种伤害^ 终至无法操控。高柳蝉育成的种子刀屍便是
极其荒谬的一例,用之无谋,不如毁弃。
崔灩月在这点上就相当理想,几乎是古木鸢心中完美的刀屍,这点连掌握培
育关键技术的高柳蝉亦不得不承认。刚结束仪式、离开秘穹时,崔II月不免智
识浑沌如幼儿,经过足够的休息,甚至能正常交谈行动,在战斗中也拥有出色的
反应与战场决断。
但古木鸢没想到他会对一名女子如此念念不忘,在神识刚被仪式狠狠蹂躏、
脑中布满无数烧灼烙印的情况下,仍本能地唤起对她的思念,这是何其惊人的意
志!说是「执念」怕也使得,可与其执刀之念、复仇之心比肩。
所幸话才出口,崔II月堪堪用完最后一丝清明与体力,猛然仰倒,老人及
时起身,将他接个正着,轻轻放落。
不及额手称庆,咿呀一声,一团乌影随着晃开的门隙踅进了屋里。
来人身形竟比巫峡猿更矮,体宽似只有一半,宛若幼童;全身裹入一袭乌氅,
只露出一颗白发蓬乱的大脑袋,氅中身子佝偻,既像罗锅子,又有几分扫晴娘的
模样,搰稽中带着说不出的诡异。
更怪异的是他走路的方式。一跛一跛的倒还罢了,每一跛身子便往前一矮,
肩歪颈摇,彷佛转至力竭、将止为止的陀螺,步履愈是轻快俐落,愈显形容殊异,
已有几分不似人形;山林中夜行的魑魅魍魉,不过就是这样。
这人踅入屋内,氅内忽伸一臂,抄起壁角的离垢刀,古木鸢竟不及阻止。但
看他枯痩纠劲的左臂提起刀来,举重若轻,行走时歪跛失衡的身子,不知怎的不
受沉重的刀器影响,睁着一只独眼凑近刀刃,虹色的刀板上映出半毁的苍老容颜。
「没有外人,就别让我蒙脸了。」他端详刃口受损的程度,满意地放下,嘶
哑的嗓音混着气声,像是肺上破了个大洞,又被生生揉作一团。「反正那厮也乱
戴一气。难不成没有『高柳蝉』的面具,我就成了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