异常高大的中年道人从背上解下剑囊。洞门边的风伯似是动了一动,也可能是他眼花了,终究风伯并未开口,甚至没走上前来。道人把剑捧到他面前,指着小小一方的剑格道:「这里,就叫做『镡』。也有人管叫剑鼻或剑格,其实指的都是一样的东西。」
「哦。」
男孩难掩失望。知道名字是从剑上来的挺不错,总比和他玩的邻里孩子叫大牛二毛什么的强多了,但不是更威风更厉害的锋刃,总有些不是滋味。这「镡」也太不起眼,还不如做剑鞘呢!
「……千万别这样想。」
「你怎知道我怎么想?」小胡彦之大惊。庙口耍大刀跟猜玉石的分明是两摊,难不成这死牛鼻子两样兼通这么厉害!
「剑镡是连接剑身跟剑柄的部位,」死牛鼻子完全搞错重点,兀自认真地说文解字。「没有『镡』,利刃就会伤到自己。虽生於杀敌的利器上,剑镡的作用却是『保护』、是『克制』,而非杀戮,这就是你父亲为你取镡字为名的深意。」
这么一说突然就帅起来了。还不赖,男孩想。
「你认识我爹?」
「认识。」死牛鼻子神色一黯,仍眯着眼爽快地点了头。「你爹是个了不起的人,可以说是我这辈子认识的人里,最了不起的一个。他的一生没半点黑暗,是个像太阳一样光亮的人,看着他你就觉得浑身暖洋洋的,无论面对什么事都觉得有希望。」
「嗯!」小胡彦之用力点头,带着兴奋的眼神眺望风伯。
风伯看来很累似的,连附和的力气也无,靠着洞门嘴角微扬,报以一个略显扭曲的灰暗微笑。小胡彦之早习惯了,风伯咳完总是这样,每次看他咳嗽,都像要把肝肠全呕出来似的,模样十分吓人。但咳完就好了。咳完他总是那样笑。
不管风伯了,他乐得继续追问。
「是我爹的武功高,还是你的武功高?」
「你爹比我高多了,我比不上他。」这牛鼻子说话怎就这么实在啊!铁是个好人!男孩像被挠了耳后根的猫儿也似,微眯着眼睛,悄悄在心里把那个「死」字拿掉。「但你爹既已不在了,没法教你武功,你就勉为其难学我的,怎么样?」
「那好吧,也只能这样啦。」小胡彦之装模作样地咳两声,忽想起一件重要的事。「但我不要做道士。」
「你自然不做道士。」牛鼻子似被挑起了兴趣,连快眯成一条缝的眼睛都大了些,饶富况味地搓着下巴。「但你为什么不想做道士呢?你晓不晓得道士是干什么的?」
他还真不知道。他唯一晓得的是:做了道士或和尚,就不能再把脸埋在侍女姊姊们的怀里乱拱了,虽然她们都挺喜欢的,每次他这么做总能逗得她们失声尖叫,继而咯咯笑着又挡又避,但总能让他得手。除非把手伸进衣襟里——
「小少爷!你再这样我就同风老爷说,让他送你出家做道士!」侍女们总是又羞又恼地骂他,那模样真是可爱极了。
所以道士是万万做不得的,男孩心想。
风伯没替他收拾任何东西,他手里抱的,是牛鼻子的那对剑。「你要是能一路拿着它不放手,到青帝观我就立刻教你武功。」
小胡彦之使尽吃奶的力气,胀红了小脸,死死抱着不肯放手。「你……咱们走着……走着瞧!我……我一定不放……死也……不放……」
就这样,他跟在牛鼻子师父和小青驴的屁股后头,死拖活拉地离开了仇池郡,从此踏上截然不同的人生。再回到这座宁静古朴的大宅院,是十年后的事,记忆中风伯那髑髅似的身影已不复见,只余屋后一抔黄土。据说风伯死前遣散婢仆,安排好看顾打扫宅院的人,就像预知自己的死期一样,独没让人上青帝观通知他。
那是在他上山后不到半年里的事。
已长成的胡彦之静静站在骄阳里,沐着蝉声倚着洞门,忍不住想起那个没有来得及道别的午后——当时他并不知道自己此去经年,也没想会见不到风伯的最后一面,甚至还不懂人与人之间除了生离,原来还有死别。记忆随着轰然震耳的蝉鸣,忽然鲜活起来,他彷佛看见吃力抱着剑的男童、臀后如麈尾乱扫的青驴,还有眯眼微笑,领着他们穿过洞门,走向另一个世界的灰袍道人……以及在身形交错的一瞬间,道人与风伯短暂交谈的片刻。
「鹤着衣……」面色灰败的老人倚着墙,干瘪的嘴缝里艰难地嚼吐字句:「君子一言,快马一鞭。你莫……莫让我……到了九泉下,愧、愧对……」
「我发誓会履行承诺。」道人头也不回,牵着毛驴踢哒踢哒地行出洞门。
「可惜我们后会无期,风射蛟,你是好样儿的。无量寿福————」
他被鬼先生的语声唤回神,发现自己又沉浸於过往的记忆。奇妙的是:随着年岁增长,当时的情形想起越多,他早知风伯神情有异,还有两人莫名其妙的对话,遑论无端将他托付给素昧平生的观海天门等种种蹊跷。
他隐约知道发生了什么事,面对牛鼻子师父时却总问不出口,只能不断回到风伯的坟前,带着懊恼与悔恨点上几炷香,然后闷头喝上一夜的酒。
这也就是为何三年前鬼先生找到他、向他揭露身世之时,胡彦之并没有天崩地裂、一夕变改的错置之感。他很久以前,就知道风伯是被牛鼻子师父所杀,只是一直不愿面对罢了。
「风射蛟与找上门来的鹤老杂毛一战,可惜他受的『落羽分霄天元掌』旧创太重,非是鹤老杂毛的对手,居然信了什么『会好好抚养你长大』的一通浑话,让他把年幼的你带到青帝观。」鬼先生握拳咬牙,抿着一抹冷蔑,敲着窗槛轻道:「等母亲获知此事,已是数年之后,鹤老杂毛不知用了什么肮脏手段,当上了洞灵仙府的牛鼻子头儿,带着你搬到戒备更森严、更难以潜入的真鹄山上。她有不得已的苦衷,无法杀进东皋岭将你抢回,并非有意让你在观海天门中卧底。」
胡彦之冷笑。
「就结果而言,又有什么分别呢?我师父终是将我好好抚养长大,而你们不正希望我卧底真鹄山,好在你们举起复仇大旗的时候,开门放火之类的?」
鬼先生转过头来,淡然一笑。
「你没这个价值,我的好二弟。以鹤着衣城府之深,他能容得下你,是因为对自己教徒弟的手段很有信心。而你也不负他的期待,彻头彻尾不当自己是狐异门之人,宁愿是天门掌教的得意弟子,而非劫后余生、矢志报仇的胤家人。
「我不怪你,也从没怪过你,不会说什么『认贼作父』之类的浑话。你当时只是孩子,毫无反抗之力,若你所知再多些,鹤着衣便容不下你了。所以卧底你是做不来的,你有一丝这样的念头,真鹄山东皋岭便是你的葬身之地,有进无出。我与母亲都不愿见到这般情形发生。」
胡彦之抬头瞥他一眼,突然哈哈大笑。
「瞧你说的,我都几乎忍不住要信了。我师父要如你说的这般穷凶极恶,何苦花费二十几年心血,养育我、教我武功,然后当有一天我知道自己的身世时,再回头收拾我这个孽种?你不觉得这事光说就累人至极,真能做到的人,实在太了不起么?」
「我也传了你天狐刀法,毫无保留,你有对我比较好么?」鬼先生戳得他哑口无言,哼笑一声,慢条斯理道:「你认定鹤着衣是师父,所以死了心眼地向着他,就同我和母亲认定你是幼弟么子,是我们最宝爱的镡儿,这才由得你胡搅蛮干。这其中哪有什么道理可讲?正与逆、黑与白不过一念间耳,反掌可易。鹤老杂毛揪住你的,便只这点儿心眼。」
「他从没说过父亲的坏话!」
「因为他知道你是胤丹书的遗腹子,总有一天会明白自己的身世!」鬼先生冷笑:「你瞧瞧,不过小小一着,效果却出奇地好!连这点蛛丝马迹都不漏半点风的人,我可不敢在他面前自称『奸恶』,差得远了。」
胡彦之无可辩驳,环抱双臂,赌气似地说:「我要见母亲。」
「拿什么身份去见?」鬼先生冷笑。
「我是她的亲生儿子!」胡彦之握拳咆哮:「还要什么身……」忽然一怔,再也说不下去,连挥舞的拳头都忘了放下。
「你现在不是她的儿子,也非仇敌鹤着衣之徒——否则我就要杀你了——你是被蒙上眼睛近二十年的孩子,一直以为自己瞎了;好不容易重见光明,该用自己的眼睛好好看看这个世界,而非记着看不见的时候,旁人说给你听的那些。」鬼先生道:「等你确定自己的身份,母亲才能决定见不见你。就算现在她愿意见你,你能见她么?」
胡彦之无话可说,一股难以言喻的疲惫忽然涌上,若非念着还得平安带回孙自贞,几乎想放手让这股倦意吞噬身心。「我们这一家子……」他轻捏额角,摇头惨笑:「……到底是怎么了都?」
「这个问题你会让我问母亲,而我会教你去问鹤着衣,我们就省省力气罢。你之前去流影城探望过她了,是不?是不是已经苏醒,能下床走动,穿衣吃饭了?」
胡彦之知他所言俱实,鬼先生却未拿此事大肆邀功,只淡道:「我说过她不只是你妹妹,也是我的妹妹。不管你信不信,这事我极力劝过母亲,劝不动时,我已尽力照顾了妹妹——虽然你觉得远远不够。」
「你还好意思说!她脸上的那条疤……」
「喏,拿去!」鬼先生手一扬,抛来一只小小的羊脂玉盒。「五帝窟独门疗伤圣品『蛇蓝封冻霜』,治疗伤疤极是对症。我拿去,你又要疑心有什么阴谋诡计,不如你再走趟流影城,瞧瞧她也好。」
胡彦之没敢在险地验药,摇了摇玉盒不见有异,信手收入怀中,忽想起一事,又冲鬼先生伸手:「拿来!」鬼先生笑道:「欸,你拿了还装傻,这是诈赌啊!」胡彦之面色不善,沉声道:「我不说第二遍。信不信我揍你的脸?」
鬼先生举起双手。「别,我靠脸吃饭的。给你还不行么?」点足跃出窗外,自梅树粗桠间取了只长布包袱,解开布裹露出一刀一剑,赫然是染红霞的「昆吾」与耿照的「藏锋」。
「你怎知这两件兵器在我手里?」
鬼先生将刀剑重新包好,运劲一抛,扔给了胡彦之。
胡彦之把包袱斜负在背,扛起孙自贞,冷道:「慕容柔挖穿莲觉寺的地面,没见屍体,只寻到这两口兵刃,谁都知他二人没死。要不是掘坑不知被哪个丧尽天良的王八蛋用火药硝石炸塌了,还赔上十几条谷城陷坑营的军汉,这会儿早知他们循何路径逃出,人又到了何处。」他特别将「王八蛋」三个字咬得字正腔圆,以免王八蛋没听清。
「我知道你意有所指,可这事真不是我干的。」王八蛋撇得一干二净。「指不定是慕容自己炸了,免得耿、染二人的残屍出土,染苍群少不得要兴兵东海,向他讨个公道。」
胡彦之冷哼一声。「慕容将这两件宝贝呈至栖凤馆,当作镇北将军千金生还的证据,却是肉包子打狗一去不回头。皇后娘娘扣下这副刀剑做什么呢?自是某个皇后娘娘言听计从的王八蛋唆使。东西不在主谋手里,难不成去了当铺?」扛着孙自贞走向门廊,忽觉有些对他不住,毕竟平白拿了这些,也没见他推辞,犹豫一霎,回头大声道:「这回你给得干脆,阿兰山的事就算是两清啦。我找回耿照后,你若再打他的主意,休怪我翻脸无情!你若安分守己些,待她伤势痊癒,咱们兄妹三人再找时间聚聚。」
鬼先生忽然笑起来。
「我的好二弟,你净拿不给,当真吃定我了么?这样兄弟很难做啊!」
「你这是什么意思?」胡彦之闻言一凛,面上却不动声色。
「我一直在想,你的追踪术虽厉害得很,可为兄也不差,要说你看穿金环谷是本门暗桩、一路循迹至此,不止我不信,瞧你放开手脚大嫖特嫖的勇姿,大概连你自己也没想过会在这里遇上我。」
鬼先生笑道:「这么一想,事情就突然变明白啦。你既非为我而来,耿染的刀剑、妹妹的伤势,都不是你来『羡舟停』的目的,不过是见了我之后,随机应变的结果罢了——除了她以外。」一指他肩上女子,慢条斯理道:「你收了忒厚的礼,我也不要别的,就拿那丫头来抵罢。」
「做梦!」
胡彦之踏出门廊,赫见两头乌霾翻涌,几不见光,糊纸门扇「砰砰砰」一路掀倒,数不清的黑衣「豺狗」挟着狞恶的兵器锐芒而至,不知是人数太多抑或速度太快。
他连环起脚,踢过所有能构着的物事,一阻追兵;在漫天杂物之中,与不知何处穿来的拳腿钩爪乒乒乓乓一阵乱打,相接不容片糸,打得血飞帛裂、伤人亦伤,一闪身退回房里,转头迳扑窗边。
鬼先生不知何时已离开窗棂,也无出手拦阻之意,他心中一阵不祥,在手指将碰窗前硬生生顿住,点足飞退;几乎在同时,飕飕的破空劲响射碎窗棂,在窗边的蔺草垫上插满了整排狼牙羽箭,羽簇兀自嗡嗡颤摇,宛若活物。
「他妈的!玩这么大?」胡彦之狼狈避开,才发现袍角被几枝羽箭钉在地上,泼喇一声身转袍裂,肩上的孙自贞「啪!」跌落蔺席,乱发散在约半寸深的酒水浮渣之上。胡彦之不顾得地上狼籍,拽着她的腕子拖近身畔,只恨兵器都缚在背上,但就算那对新铸的「狂歌」在手,他也没把握扛着昏迷的少女应付这铁桶般的层层包围。
「没办法,谁让你发现了这么紧要的秘密?」鬼先生笑道:「翠娘一向是贴心的好部下,不用我吩咐,自行安排了里外几重人马,想留二公子和孙姑娘。盛意拳拳,二弟你就别走了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