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其实……我早就后侮了。能重来一次的话,录在绢册里的剑式不该是这师父当年以朱笔圈起“青枫”二字、其余一字未改,并非青枫十三剑已臻完备,而是自封面题记起便已锴了,其后不必再看。
“青枫不是枫树,是槭。若非种在够高够冷的山巅上,永远都不会红,叶黄便即掉落。”
梦里师父的声音清脆甜润,带着一丝淘气似的,比印像中更可亲。 “你的青枫是不能化出满山枫红的,从一开始就锴啦。”
染红霄猛一抬头,眸中绽出烈芒,耿照心头“突”的一跳,打消了上前关心的念头。女郎拭去唇血,未见颓堂,神色很平很淡,轻声道:“我知道你关心我, 我很欢喜。为防你大意轻敌,我须说在前头:接下来我要使的剑法与方才绝不相同,你要留神。”
耿照见她说得郑重,不敢不当一回事,点了点头,暗自留上了心。
染红霄身子前倾,长剑掠至身后,正?恰安患乔喾慵富芈洹钡钠鹗帧?
“这有什么不同? ”一样的招式连使两次,先机已失。耿照正自怀疑,女郎忽然掠至,暗金色剑芒连削带刺,同样借惊人的腰腿之力出剑,却无一丝周折, 犹如西风乍起,刮落满山枫红!
耿照刀弧划出,依旧是借势走圆,不料染红霄去尽花巧,剑出如漫山飒飒, 耿照恐四两拨不得千钧,一咬牙立稳脚跟,亦还以钹风快刀!
一轮对斩,铿铿声不绝於耳,众人看不清刀来剑往,只觉寒光自两人衣影臂间淀出,金铁交鸣若合符节,丝丝入扣。耿照仗着鼎天剑脉节力之便,硬是多挪出一分气力,刀锷压着昆吾一推,才得分开;忽闻唰唰数响,胸膛肩膊阵阵颸凉, 衣上几处分裂,适才一轮竞快,自己竟丝台占不到上风。一样的剑招起手,染红霄使来已全然不同。
许缁衣霍然起身,连李锦屏都吓了一跳,却听方翠屏道:“红姊使的,是本门的剑法么?怎地……怎地……”
没再说下去。李锦屏武艺平平,瞧不出端祝, 却知惊动代掌门者绝非泛泛,捏着方翠屏的手安抚似的一笑,揺了揺头。
许缁衣对水月剑法的浸淫远在方翠屏之上,所受震撼更深。 《青枫十三》她十分熟稔,然染红霄所使,仅起手收式与“不记青枫几回落”相似,内容迥然不同,招式明快,招意更一反原式之迂回,有股说不出的苍凉萧索。
单就手路而言,新旧两式并无绝对的髙下,但招意犹重於招形,这是得窥剑法堂奥、晋入上乘境界的征兆。况且般变后的新式,毋宁更适合染红霄。
原式固然竒巧,却不合染红霄大开大阖的性子。就像初学丹青,总想把技巧都放入作品之中;待画技艺成熟,倌手挥洒皆成篇章时,始知留白写意亦是境界, 倒嫌工笔流於匠气了。
染红霄钻硏《青枫十三》逾八年,走的是精雕细琢的路子,如今一把推倒旧有块垒,只能说是自承踏蛇,白费了往日之功。
“这样都能别出机杼,走出一条路来,师妹你……果真是不世出的天才么?'许缁衣环抱着沃腴的双乳,凝视莲台上的刀剑激战,心中喃喃道。
染红霄也被剑招的威力所慑,适才耿照铜墙铁壁般的防御,在这式之前终於失去优势,再不是难越半步的雷池。她冲疑片刻,长剑递出,改使“雨急青枫归梦色”招式、招意与前度相同,剑雨潇潇,打碎一塘卧荷。
耿照福至心灵,忽然会意:原来,她正在试验一门脱胎自旧有招数的新剑法1故须反复施为,究其短长。他得李寒阳、邵咸尊插手,好不容易有了自己的刀法,深知灵光一闪时,最需有心人襄助,更无别话,沉身坐马、刀弧绕身,仍是穷守如坚城,欲引出新招的极限。
染红霄无暇细品这份体贴,全神贯注,在剑雨悉数被刀弧扫回的当儿,剑招陡然一变,起手虽与“雨急青枫归梦色”相同,却非以快剑决胜,持剑的右手滑至剑柄末端,旋腰、甩臂一气呵成,剑长暴增盈尺,一把斩开刀围,喑金色的剑刃正中耿照左侧太阳穴!
可惜碧火神功的感应独步天下,耿照先於剑尖仰头,锋刃只斩开了残影,锐风掠过鼻尖,刀背一振,柔劲荡开长剑,唰唰两刀守紧门户;起身见染红霄平举昆吾,确是“雨急青枫归梦色”的收式无误,却没有快剑使罢无以为继的狼狈, 气度凝然,恢弘如江上云开,随时都能再赞一击,不由赞道:“好! ”“自然是好。”
凤台三层里,蚕娘抿嘴轻笑,不无得意。 “也不看看是谁教 出来的。”
暴民平息之后,任逐流率金吾卫士逐层搜索,欲寻里胁冲大人的刺客一一虽然宫女太监倌誓旦旦说是“狐仙”置於第三层的向日金乌帐自也没能躲过。
看在流影城主面上,金吾郎搜得还算客气,掀起藕纱不见有人,便算是搜过了。
加上横疏影的美貌委实太过惊人,任逐流差点把持不住,本欲上前攀谈,趁着理智尚在赶紧收队走人,适逢莲台开战,金吾郎的注意力随之移转,刺客什么的也就不了了之。
横疏影松了口气,可惜没能安生太久。她不懂武艺,看不出交手时的强弱, 只能依对战的结果倒推回去:染红霄号称水月门下武功第一,自然是髙,但耿照既能连败李、邵两大髙手,虽说颇有运气的成分,实力还是有的。
交手之初,他的确稳稳压制女郎的攻势,符合横疏影的推断,岂料染红霄越战越勇,耿照裂衣迸血一路倒退,竟不比战邵咸尊时来得轻松。
横疏影完全不明白是怎么回事,只能认为他历练尚浅,面对在意的姑娘,狠不下心应付,既恨法琛卑劣,亦恼染红霄无情,枉费自己苦忍柔肠,甘居嬖妾, 一意促成她与耿郎的好事。
(不识好歹!〉且看耿郎心中,更着紧谁! 二总管动了真怒,艳极无双的俏脸一扳,提起裙摆便要下楼。“等一下。”
蚕娘抱着枕头,舒舒服服地由金乌帐的那头滚至这头,又厚又软的长发宛若垫在身下的白狐裘,小小的脑袋瓜子冒出藕纱,笑得猫儿也似。
“上哪儿去呀,丫头?莫说如厕,这理由粗鲁得要死,简直是践踏人智。我光从你下应曲线,以及身子里气味的变化,便能掐准你几时该去。总之不是现在'她这么一说,横疏影彷佛全身赤裸,里外给瞧了个通透,竟连羞耻处的气息都裸裎示人,连忙捂着平坦的小应, 另一手却环住胸脯一一猎物本能知道猎人箭镞所指,即为最危险之处。
“没……没有。”
她脸颊热烘烘的,慌乱不过瞬息间,定了定神,勉强笑道:“此间既已无事,我想回城主身边,以免他派人来寻,反倒不美。”
蚕娘嘻嘻笑道:“嗯,这理由好些,有几分像是聪明人想出来的。你想站到看台上,让耿小子见了你,想起要好好保重自己,拿出实力对战么?不准,给我老老实实待着。染家丫头的剑法,已到即将突破的紧要关头,可不能教你坏了事, 白费蚕娘的苦心。”
横疏影一怔,突然会过意来,忍不住睁大美眸。 “她的剑法是……是前辈…
“这有什么好大惊小怪的?”
蚕娘拍拍榻畔,横疏影心知拂逆不了,乖巧坐落。
“我教耿小子是教,教染丫头也是教,连臭小子都教了,怎教不得又香又美貌的长腿丫头? ”横疏影哭笑不得,忽想起一事不对。染红霄的脾性,她算摸得七七八八,莫说承魔宗七玄之惠,便教她另学别派的武功都不能够,蚕娘是如何指点了她?
“这么说罢,”
蚕娘趴在她腴滑的大腿上,笋芯似的指尖揉着软绸裙布,抿嘴一笑。 “少女情怀总是诗。这丫头爱七言诗的蜿蜒曲折、柔肠百转,可她自个偏偏是首五言诗。我不过点醒她罢了,没怎么费事。”
横疏影听得云遮雾罩,蚕娘话锋一转:“染丫头那把昆吾剑,是你弄给她的罢?我瞧过啦,那剑里肯定掺了玄铁天瑛一类的物事,才得如许坚利。老实同蚕娘说,剑是谁造的? ”“天……天瑛! ”横疏影吓了一跳。蚕娘看在哏里,知她亦不明就里。
且不论天瑛这种传说之物,举凡玄铁、乌金、珊瑚铁等珍稀材料,均是以两、 钱乃至分来计价,须花费大把大把的银两,还未必能购得。故山村隐匠打不出神兵,未必是手艺不及,实是因为负担不起。
横疏影并未供应七叔这些异材,而七叔之作也没有融入玄铁乌金的痕迹,一直以来她心底有个不愿深究的天真揣测:七叔的手艺之所以如此优异,盖因他见过澹台家的竒技,影响所及,连半残村夫都成了出类拔萃的大匠。
“你见过爷……我是说澹台烈羽,玄厚轻羽阁之主? ”刚到流影城的头一年,横疏影走遍了独孤天威所领,没放过任何一个角落。她从一位集功臣、谋师以及当世大儒於一身的竒人身上学到:要统治百姓,首先就要了解百姓所思所想,知道他们过的是什么样的生活,不能有一丝粉饰?假。七叔和他那痴呆的僵屍朋友,便是她於朱城山左近荒村之偶得。
“年轻时见过。”
七叔哑声道:“当时我四处旅行,途中相遇,老?主不囿於门户之见,指点过我几日,获益匪浅。”
横疏影安排二人在后山长生园牺身,供给日常用度,照拂生活,多半还是看着这层因缧。至於后来七叔对她的丰厚回报,则是当初始料未及的部分。
蚕娘的话彷佛捅穿了一层薄薄的窗纸,使模糊不清的投影现出真形。
七叔的昆吾剑与“文武钧天”邵咸尊的刀器战得平分秋色,而邵咸尊绝对是应用合金材料的大宗师,他那已现世的钧天八剑,至少有一半是在探究各种属性材质的极限与可能性。昆吾剑的表现丝台不逊於藏锋,只代表一件事一一七叔在剑里用了某种异质,但非是玄铁、乌金,或自深海?出的千年珊瑚铁,长生园供不起这些。
横疏影失去父母时,小到还不足以传承玄厚轻羽阁的“天瑛”之秘,而澹台匡明之所以不甚积极,在於天瑛“没了” !横疏影记得父亲曾对她如是说。被迫离开朱城山的澹台一族,似是毁掉了带不走的天瑛秘密,避免留给迫害一族的仇人。
蚕娘不置可否,只笑笑说“哎呀,那改天得好好拜访一下七叔啦”又将注意力转回莲台,唯恐锴过了两件得意作品的成果验收。
染红霄越打越快,像是突然打开了什么关窍,自创的“青枫十三”剑法在激战中被裁短、精炼、浓缩,有些甚至扬弃了原本的繁复精巧,随手一剑,意境却盖然立於剑上,威力益形强大。
她迷惘渐去,尽舍青枫十三不用,全以梦中牾出的、仍有许多枝蔓杂羌的新招攻敌,砍得耿照频频倒退,过去束缚她的七言招名,彷佛随着磕出的炽亮火花消逝一一那些好听的诗句,从来就不是少女染红霄的心头好,就像精雕细球的招式,最终只带她进了死胡同。
染红霄战至酣处,发飞衣扬,金剑红裳里着曼妙修长的胴体,竟无一?是静止不动的。 “不记青枫几回落”四度起手,她突然想不起名目何来,总之非是平素所爱,剑意之至,心头迸出字句:“看招,'萧萧枫叶飞'! ”萧飒之势无孔不入,直透刀弧,耿照胸口血飞,踉跄倒退,圈臂几个回旋,绞得昆吾剑铿锵乱响、火星四溅,猛将长剑荡开,赞道:“好一式'萧萧枫叶飞, ”染红霄回神,发觉耿照翻来覆去都是同一式,喂招再明显不过,俏脸飞红, 又羞又宭,咬牙道:“耍什么嘴皮?不许让我! ”一式“青枫无树不猿啼”上手, 剑至中途招意变改,成了“里猿枫子落”树间猿鸣化为攀枝猿跳,昆吾剑一下是枫一下是猿,红衣女郎既似猿影又像枫飘,极静极动交措翻转,却无一丝冲滞。耿照左臂右腿接连中剑,若非拼着两败俱伤,及时将她迫退,下一剑便要刺中胸腾。
“不许让我! ”染红霄胀红粉脸,猱身复来,“青枫浦上不胜愁”转为“枫浦蝉随岸”细碎的唧唧蝉鸣汇成奔雷,斩得耿照刀势散乱,百忙中不忘辩解: “我没让你! ”他对招式的浸淫远不如?竞煜觯钦笊闲挛颍暇咕钟斜穑闹? 式刀法再多首发:天天向上…如:“况叫加磨砺,决计不致如此别屈,此际却难有胜算,忙运起鼎天剑脉之力,仗着藏锋百炼不坏,也不管什么招式拆解,欲一击磕飞长剑,打的正是“一力降十会”的主意。
刃冷情深当染红霄临敌经验较他丰富,岂能不察?须知水月停轩的二掌院, 天生便有不逊男子的膂力,看穿企图的?那间,不免又气又好笑,益发激起好胜之心:“教你这般无赖! ”不闪不避,刚猛沉重的昆吾剑呼啸而出!
双刃交击的结果却大出她的意料。一股巨力几乎将她掀翻过去,鼎天剑脉具有以极少内力推动大招的特质,一旦倍力加傕,爆发力惊人,虽未能长久,却足以毁钟破壁,堪比雷霆。
染红霄被轰退一丈余,背脊撞上台缧的石莲瓣方止,双手酸软,几乎握不住剑。
耿照唯恐久战不利误伤佳人,不容稍停,点足扑上前去,欲趁染红霄脱力, 提早结束这场比斗。
“赢了! ”凤台之上,横疏影掩口轻呼,面上露出喜色。
“那倒未必。”
蚕娘得意极了。 “你以为我只教了这个?”
耿照以刀锷横击剑格,雄诨的剑脉真气迸出,竟未能将昆吾剑磕飞。
染红霄苦苦支撑,指间逸出淡淡的苍色辉芒,如握冰莹霜雪;剑身剧颤,却非是遭受压制,而是一股异种真气贯穿其中,堪与鼎天剑脉分庭抗礼。
藏锋刀被一点一点推了回去,红衫女郎由趺坐、髙跪姿,终至支膝站起,一声清叱青芒迸散,猛将少年震幵,碎磷般的冰色光点仍不住自指掌窜起消散,犹如缕缕霜烟。
耿照画然诧异,最惊恐首发:天天向上…染红霄本人。使出与《青枫十三》全然乖离的“十三枫字剑”也就罢了,这诡谲的异种真气是怎么回事?自己是什么时候,练了这等外道功夫?她低头望着十指窍长、掌心酥红的白皙玉手,多希望这只是场恶梦,醒来后一笑置之,可惜掌间残留的淡淡冰华粉碎了这份痴望。
许缁衣的脸色难看已极。
剑法走上异路,还能说是“心绪佻脱”、“其志不专”;身负旁门左道的异种内功,可不是一句“离经叛道”便能交代过去,这是背叛宗门、欺师灭祖的大罪,黑白两道都不能容!
(果然……当初便不该放任她与七玄外道结交。我若严加看管,何至如斯!〉 染红霄正没区处,抬头往人群中搜寻师姊身影,见许缁衣严霜满面,哏神疾厉, 毋须言语,铺天盖地而来的质疑、斥责、猜忌……几乎将她压垮。染红霄无法自辩,神色凄惶,茫茫然不知所以。
“二掌院……”
耿照正要上前,喀喇一响,莲台上的青石砖突然“动”了起来,犹如浮石。足底乃劲力之所聚,耿、染二人站立不稳,一身武功难以施展, 耿照以藏锋拄地,试图稳住,才发现刀尖搠入处似齿牙抆挤、上下浮动,灵光一闪:“是莲台……莲台要塌了! ”猿臂暴长,大叫:“红儿! ”染红霄警醒过来,应变极快,反手扣住,昆吾剑往身畔一标, “匡! ”插进莲瓣底部,叫道:“过来……我们从这儿跳下去!快! ”突然间,不远处的一瓣石莲轰然坍倒,髙、厚皆逾一丈的实心花岗岩块从同髙的底座倾下,不啻数十枚炮石齐落,巨响过后,黄泥柱冲天而起,瞬间叠至两丈余,轰碎的青砖四向飞溅, 甚至砸穿看台底墙。
耿、染二人离得最近,耳膜几被震破,四面掀尘如浪涌,漫过莲台,目不能视耳不能听,两人身子紧挨着,而第二下、第三下轰响又接连而来一一莲台九瓣都这么轰碎在场上的话,方圆十丈内的地面只能用“剑戟突出”四字形容,落地怕连足胫都要挫断,哪能施展轻功逃开?耿照搂紧了染红霄,吼道:“不能跳! 下去是死路一条! ”却连自己的声音也听不见。剧震剥夺了武功及一切应变的能力,然而灾难却不仅仅是这样。
两人头顶的石瓣一阵晃揺,投下的乌影忽然变大、遽增……耿照突然省悟:这块花岗巨岩非是向外倒,而是向着里边,正朝他俩压来!忙挽着染红霄挣紮起身,赫然发现周围相连的数块莲瓣不约而同向内倾倒, 如花苞合拢,转哏遮去半边天光――竟是无处可逃!
(第二十四卷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