冲凤钧摇头苦笑:”恩师有所不知,该来的都不见来,
学生这几日正头疼。这会儿不忙,是没得忙、没处忙,糟糕至极。“萧谏纸停笔
抬头。
“喔?”“皇后娘娘的凤驾刚到胜州,虽然缓慢,总算还在掌握之内,学生
后天准备西行迎接,这倒不难办。琉璃佛子明明先行离京,一路邮驿却无消息,
万一出了什?事,都不知该找谁去;南陵诸封国的使节团亦冲来,行踪难以掌握。
“镇东将军移驻谷城大营,本应今日下榻越城浦,但学生在城外等到太阳下
山,连个影子也没看到;负责将军安全的岳宸风也不见踪影,我寻了他一天,到
处都没见人。朝廷谕令,本次升坛论法须请三乘代表与会,但莲宗八叶隐世既久,
学生费尽心思,始终一无所获。”叹了口气,伸手揉着眉心纠结。总算他八面玲
珑,旋又恢复笑容,目视耿照:“贵城独孤城主离开朱城山近十日,便去白城山
都该到啦,偏生在越城浦就是等不到君侯大驾,正急得半死。适才一见耿老弟,
我差点笑出来,心中欢腾,不下久旱甘霖哪。”耿照心虚不已,总不好说“我也
是刚知道敝上要来”,正自尴尬,却听萧谏纸介面:“独孤天威今晚宿於临江镇,
至多三日之内必至,现羽毋须忧心。”冲凤钧连连称是。
萧谏纸道:“你方才提到岳宸风,你对那人知道多少?”随口将赤眼一事说
了。
冲凤钧沉吟道:“恩师所言极是。那岳宸风虽然悍勇,得刀必不敢私藏,自
当献与慕容将军,此事须由将军处着手。”见书案边搁着一只摩挲光滑的旧木盘,
盘中一盅姜丝鱼汤、一碟咸豆、一碗煮豆腐,另盛有半碗白饭,饭菜看似不曾用
过;兴许是搁凉了,飧食上并无热气,蹙眉劝道:“恩师,市俚有云:”人是铁,
饭是钢。‘时问也不早了,学生不打扰恩师用晚膳,明儿再来请安。“萧谏纸点
头:”你去罢。“冲凤钧起身行礼,抱着乌纱扑头退出舱房。兴许是被得意门生
所感动,老人本欲提笔,犹豫一瞬又放落,端起饭碗吃了几口,鱼汤却只尝一小
匙便即搁下。
耿照在流影城中侍奉人惯了,察言观色,上前端起鱼汤。“台丞,鱼汤凉了
难免腥,我让人再热一热罢。”萧谏纸夹起豉汁煮豆腐佐冷饭,一边摇头:“中
午搁到现在,鱼都馊啦,倒掉罢。”耿照这才会过意来:“这不是他的晚膳,而
是午膳!”心中五味杂陈,点了点头道:“是。”将变味的鱼汤端出舱去。守
在舱外的老舵工一言不发接过,彷佛习以为常。
回到舱里,萧谏纸已将小半碗冷饭吃完,咸豆是下饭菜,盐下得很重,只吃
了几颗,那一大碗豉汁煮豆腐倒吃得干干净净。老人以手巾抹口,斟了杯茶,抬
头瞥他一眼:“你还没走?”也顺手替他斟了一杯,推到桌缘,又转头继续工作。
“茶也是冷的,将就点。喝完就走罢。”耿照默默上前,端茶就口,不禁蹙
眉。
那茶水何止是冷的?茶叶粗涩不说,都快泡出茶硷来了。舱板上那大得惊人
的瓦制茶壶只怕是前一晚便已冲满了的,让老台丞一路喝到今天,中途不必烧水
加添,以免扰了工作。
如这般名满天下、在江湖和朝堂都享有盛誉的人物,为何甘於如此清苦的生
活?
是因为把全副心神都放在诛灭妖刀、拯救黎民之上,所以才食不知味,无所
用心??
原本满腔的躁动不平忽然寂落,少年冲着书案后的老人抱拳一揖,沈默转身,
低着头推门而出。
甲板之上,许缁衣正倚舷斜坐,夜风吹得她衣袂飘飘,一头如瀑浓发披在腰
后,宛若天上谪仙。她一见耿照出来便即起身,带着淡淡笑意,耿照低声道:
“有劳代掌门久候。”“不碍事。”许缁衣笑道:“适才与冲大人聊了一阵,故
旧相逢,也是巧极。”见他神色阴沈,妙目一凝,伸手掠了掠发鬓,低声问道:
“怎?啦?出了什?事?”耿照摇头,沈默片刻,忽然开口。
“代掌门,我想自己一人走走,稍晚便回,不会乱跑的。”许缁衣微耸了耸
肩,彷佛被风拂动似的,颔首娴雅一笑。
“我送你上岸去罢,晚一点再来接你。”“多谢代掌门。”两人又登上小筏,
许缁衣撑篙徐行,送他到前方不远的一处砌石岸,那里游人寡少,夹岸遍植柳树,
往前约莫十数丈有间简陋的小酒肆,草棚檐下悬着陈旧的红灯酒招,店里却没什
?人。
“典卫大人应该不想请我吃酒罢?”许缁衣淡淡一笑,从怀中取出一只沉甸
甸的小布囊扔给他。那布囊自她襟中内袋取出,触手犹温,散发着一股幽幽乳甜,
中人欲醉。
她让耿照上了石岸,长篙一点,小舟又划水倒退,宛若涟漪上的一叶浮柳。
“典卫大人莫吃醉啦。”动听的磁性嗓音自水风里悠悠传来:“少时再见。”
耿照打开布囊,里头盛满碎银,才想起自己身无分文,不由感激起许缁衣的
细心体贴。其实他一点也不想饮酒,甚至不想跟人说话,目送小舟消失浮映之间,
索性在岸边坐了下来,顶着湿凉微飕怔怔发呆。
萧谏纸的一席话,几乎不费吹灰之力,轻而易举便解除了他肩头的重担。
那部《东海道妖金一案始末考》记载之物,远比琴魔当夜的口述更加详尽,
连万劫刀屍不往低处的细节都有!书中说:“低於三尺之处,屍不敢下,恐入窠
巢陷构矣。”不但记述详实,更溯本探源,已超过琴魔之言。
(或许……老台丞是对的。)“这里用不上我。”他双手撑着寒凉的铺石,
对星空喃喃自语。
若不是施展“夺舍大法”后只能二者存一,只消把琴魔前辈对他做的、再对
奇宫某人做上一遍,妖刀一事就和他再没什?瓜葛。他是流影城堂堂七品典卫,
职责就是保护城主周全,自也包括城主的家眷宠姬。
一切就像日九说的,“大人的事自有大人们去管。”而他,只须在越城浦与
城主一行会合,待此间事了,返回流影城,继续待在二总管身边,与亲爱的姊姊
和霁儿朝夕相伴。以二总管的精细手腕,说不定安排他迎娶霁儿,把老家的父亲
及正牌姊姊耿萦接上朱城山,一家和乐融融,共用天伦。
这样的美景,耿照曾梦过无数次,最后总在妖刀或岳宸风的逼杀中惊醒,披
着一身冷汗怔怔发呆,现在却几已成真。耿照看着自己的双手,偶尔抚摩神术刀,
脑海中交闪着这趟旅程的片段,直到被沈积更深的记忆所取代。
他非常想念横疏影。
想念她的聪明狡黠、想念她的温柔眷爱,想念她高高在上的样子,想念她趴
在公文堆里振笔疾书、火气一来便寻人晦气的小脾性,想念她温暖的娇躯,想念
欢好时她那火辣辣的需索与娇啼……
当然他也想念霁儿,想念小丫头的贴心娇顺。想念日九,想念七叔,想念大
膳房的管事郑师傅,想念辰字号房里的一伙旧日同袍;连一贯瞧他不顺眼的狗叔,
如今也都怀念得紧。
耿照拍拍双颊,发现脸绷得死紧,连掴几下才发热发胀,活像揉面时使劲往
桌上拍甩,“噗哧”一声笑出来。
“终於……要回家了啊!”他喃喃道,叹了口气,愁容慢慢转成笑容。
当然,还有些事情必须收尾。五帝窟那厢,得想办法把阿傻换回来,必要时
他不惜以碧火功诀当作交换;如果可以的话,他也想把宝宝锦儿带回朱城山,岳
宸风那笔帐将来找机会再同他算。明姑娘行踪不明,或许可以说服横疏影,动用
白日流影城的情报网络放出消息找寻。一旦放松情绪,这些都再不能阻止他的似
箭归心。!琴魔前辈,我……就走到这儿了。接下来之事非是我所能为,有比我
更有能力、更有智慧,如萧老台丞及许代掌门这样的人来承担。像我这等小人物,
只要尽自己的本分就好。
耿照一跃起身,活动活动筋骨,彷佛连吸进胸中的湿润凉息都变得清爽起来,
正要迈步,忽听一声长音:典卫大人若要吃酒,能否请在下一杯?“远处的柳树
上跃下一人,背光而立,但见白衣如雪、身形颀长,手里抱了个小酒坛似的瓷瓮,
容貌却看不真切。
若非心烦意乱,以两人相距,那人的声息决计逃不过碧火功的感应。耿照不
敢大意,暗自提防,扬声道:“我不吃酒。阁下备了酒坛,自饮便是,何必打秋
风?”那人将瓷坛放在树下,拍了拍手,双掌一摊,笑道:“现下我两手空空啦,
与典卫大人讨杯酒吃。”戴月襟风潇洒前行,修长的身躯迈出树影,露出一张英
挺面庞,两片薄唇略缺血色,粗硬的髭根爬满唇上颔下;明明不修边幅,沧桑中
却更显俊秀,令人难以移目。
耿照不识此人,然而见其形貌、听其言语,胸中陡地涌起一阵熟悉亲近之感,
痛如怀伤,抚住心口,直觉反握神术刀,颤声道:“你……你莫过来!再来,我
便要拔刀啦。”这异样的反应是他前所未见,既非心怯,也不是中毒受伤,却十
分难受。
白衣青年“哼”的一声,拂袖道:“行如宵小,莫非有愧!”飞步上前,伸
手拽他臂膀。耿照心乱如麻,身体自生反应,左臂一勾一转,顿将青年震退两步,
所使正是“不退金轮手”的招数。
“来得好!”白衣青年冷笑,食中二指一并,“呼!”迳刺他右肩,指劲宛
若实剑,方位更是古怪!
耿照双臂一圈,浑厚的碧火真气轰然迸出,白衣青年的剑指登时溃散。却见
他左脚跟踉跄似的一点,仰天一翻,脑袋竟从衣底钻出,雪白衣影“唰!”倒旋
如风车,剑指已贴地削来!
此一变招之刁,实是他平生仅见。
耿照既有真气护体,又复有先天胎息感应,指劲难伤,身外物却非如此。嚓
的一声剑气拦腰,系带应声而断,神术刀铿然坠地,被青年一脚踢开。
“你!”
耿照一个箭步踏前,正要抄起爱刀,青年袍下飞起足影,“啪、啪、啪!”
纷至遝来,竟无一记是虚招!
他以“不退金轮手”悉数挡下,心中骇然:“他踢刀是一脚,站立亦须一脚,
踢在我肘间共一十五脚;‧…便是两只蜘蛛齐至,也还比他少了一只!”两人飞
快换招,青年内力不如碧火神功,进招又难越鬼手一步,胜在出手方位难防,耿
照一时失察,空有号称天下繁复第一的招式,连一招也难递还。
白衣青年打不痛他,他也逼不退对手,两人便在臂影呼啸间僵持,与当日对
战琼飞的情况相类。但青年本领高过琼飞太多,剑指的邪异也非“蠍尾蛇鞭腿”
可比,难以照办煮碗,再演一回“直取中宫”。
稍有闪神,耿照被踢中两脚,肩肘各吃一指,那股莫名的熟悉感涌上心头,
他以为是碧火功所致,横肘封住腰侧,心有所感,一拳正中青年的左肩!
白衣青年吃痛踉跄,耿照这一下方位虽对了,拳头却没起什?作用,就是蛮
力一击,打得他面色苍白而已,旋又揉身欺近,再次施展那奇诡的指剑招数。
耿照越打越是迷惘:只消顺着那股熟悉的感应,便能跟上青年的路数,一一
拆解来招。他换过手刀、掌扶配合,作用和拳头差不多,腕下始终用得不对,每
次对招都差了一点。
白衣青年久战无功,蓦地淩空跃起,剑指戟出,如乌云盖顶般向下疾刺。耿
照全身笼罩在指劲之下,除了硬拚此招之外,已别无选择!
恶招临门,耿照福至心灵,一个空心筋斗向后倒翻,头下脚上,胸口贴地昂
起,右手顺势并指,锋锐的剑气“嗤!”冲天刺出!两人剑指一触,阴阳两股
劲力相抵,顿如泥牛入海,化消得无影无踪。
青年易指为掌,二人“碰”的一声双掌相击,分跃了开来。耿照怔怔望着自
己的双手,不明白是如何使出这一式从未见过的妙着,白衣青年一掸衣摆、双手
负后,朗笑道:“果然是你!”耿照端详片刻,喃喃道:“你是……沐云色?”
这姓字一出口,连自己也吓了一跳。
青年点了点头,正色道:“我是沐云色。你虽未见过我,却能叫出我的姓名,
还能使出我指剑奇宫的嫡传绝学《通天剑指》,全是因为”夺舍大法‘的缘故。
“说着踏前一步,精亮的双眸直勾勾盯着他,一字、一字地说:”我的猜想
果然没错!先师临终之前,将他毕生所知灌入你体内。你可知你的性命、意识、
所见所闻、俱都是我奇宫所有,本应物归原主?“这点耿照自己也想过无数次。
便在不久之前,坐在石岸边作归乡梦时,还曾思及此节,不觉心虚,嚅嗫道:”
这…当时情非得已,琴魔前辈自知难以幸免,唯恐妖刀一事世无所知,只得传
与在下……“沐云色冷笑。”谁与你说这个!你可知道,“夺舍大法‘的用意是
什??”
耿照想起“真龙绝传”之事,点头道:“是贵宫数百年来造就真龙宫主的秘
法。
历代宫主将自身的武功智识,以夺舍大法传予继任之人,四百年未曾断绝,
是以奇宫之主武功超卓,啸傲东海……“突然一怔,再也说不下去。
沐云色肃然道:“本宫先代应宫主失踪后,四百年真龙之传已绝,我风云峡
支持韩宫主继位,佩挂紫鳞绶的长老们立下重誓,身死之日,要将毕生智识以夺
舍大法传予宫主,集十数人之力,为奇宫重塑真龙!先师乃”无‘字辈诸长老之
首,武功识见
超人一等。真龙若要回归,先师之夺舍至为关键。“他踏前一步,目光森冷。
“现在你知道,自己侵占的是何等重宝了?”耿照摇头道:“沐四侠,非是
我觊觎宝物,又或是心生贪念不愿归还,而是夺舍大法一经施展,施受双方只能
留存一位,是无论如何都要死一个人的法子。”沐云色斜眼看他,冷哼道:“你
的命很宝贵??有什?死不得的理由?”耿照本想说“我身负琴魔前辈所托”,
突然想到:“萧老台丞说了,消灭妖刀,他用不上我。我已打算返回流影城,与
姊姊、霁儿长相厮守,还有什?资格说这样的话?”不觉气馁,片刻才道:“有
件事我一直认为非我不可,纵使屡经危难,依旧抱持此念,不敢看轻自己的性命,
唯恐辜负琴魔前辈的托付。如今想来,是我一厢情愿了。世间原无什?事,是非
我不可的。”少年抬起头来,咬牙道:“沐四侠,我不是贪生怕死之人。可否请
你给我十天的时间,将未了之事一一交办,再随你返回龙庭山,面见韩宫主?”
沐云色剑眉一轩,异道:“你不怕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