耿照只觉浑身气滚如沸,汗出如浆,衣衫干了又湿、湿了又干,精神却越来越畅旺,丝毫不
见疲惫。
也不知过了多久,明栈雪缓缓撤去内力,低声道:「歇会儿。」耿照会意,将内息逐一收
聚丹田之中,缓缓吐出一口浊气,睁开眼睛。明栈雪幼嫩软滑的右掌心扔与他的左掌相贴,
左手捏了个如意法诀,随意搁在膝上,闭目垂颈、娇躯放松,宛若假寐。
耿照不敢惊扰,也学她捏诀盘膝。半个时辰之后,明栈雪才睁开美眸,促狭似的一笑,
勾着白嫩的尾指轻刮脸蛋儿道:「学人精!你知道我在做什么?乱学一气。」
耿照黝黑的面上一红,伸手摸了摸光头,讷讷道:「我见姑娘打坐,也......也学着打坐。」
「来,教你个乖。」明栈雪笑着说:「你可知道,要精进拳掌器械等外门功夫,什么法子
最快最有效?」
耿照笑道:「我幼时与一位长辈砍柴戏耍着玩儿,多砍多练也就是了。」明栈雪摇头:「这
么老实巴交的答案,也只有你能答得出来。错了!」耿照连猜几次她都大摇螓首,挥手道:「错
了、错了,你这人忒也无趣,听得人差点打起瞌睡来。」稍顿了一顿,笑得神神秘秘的:
「连拳脚器械、 攻守拆解,最有效的法子就是「想」。」
「想......想?」耿照不由得一愣。
「对,用脑子想。」
明栈雪伸出窍细修长的左手食指,轻点额际。
「寻常门派修习内功,除了打坐吐纳等入门基础,首先要学的便是「存想」想像「气」
在体内诸穴诸经脉间运行;想得久了,便能生出感应,真正察觉到体内之气。」
「你学的碧火神功是内家至宝,收效极快,短短数日间便能感应内息,换了别家的内功,
最快也要存想个三年五载,才能察觉体内气息的流动。内息如此玄奥之物,都须依赖存想才
能连得,外家的拳脚武功如何不能?」
「存想」的功夫耿照是初闻,他所领悟的「入虚静」境界,便是存想、内视的极高之境。
只是万料不到,坐着冥想也能增进拳脚外门,听明栈雪之意,收效竟还在日夜勤练之上,实
在是令人匪夷所思。
明栈雪道:「你可会梦见自己整夜被人追赶,明明是梦,醒来后却是全身疼痛,仿佛真跑
了一夜?」耿照点头。明栈雪笑道:「那你可知道,人在睡眠中发梦,无论梦境多么漫长,实
际不过是眼珠转得几转,片刻即逝?」
耿照听得一愣一愣的,摇了摇头。
「四肢百骸,由心主之。这里的「心」,便是你思考、感觉、发梦之处;心间一瞬,足以
令你在梦中跑上一整夜,明明你彻夜未动,肌肉骨骼所累积的痛楚、所锻炼的程度,却胜过
你踏踏实实跑上一整夜--如许捷径,你缘何不要?」
耿照听她说得似模似样,仍觉得有几分不真实,忍不住问:「按姑娘之说,若有一个不懂
武功的人,整天想像自己修习武功,想得时日久了,难道也能「想」出一身高明的功夫?」
明栈雪笑道:「对,也不对。常人无法靠空想练就武艺,是因为想的东西不对,身体就算
依想像的发生了改变,那也是无用之变。倘若你将拳脚套路熟练了,并且一一记起拆解对练
的感觉,於虚静之间存想一遍,身体就会依招式所演发生改变;这样的变化,即是有用之变。
如一命居住在高山上的,不断存想自己潜入深海,倘若他有过如水的经验,熟知身体在
水中的五感变化,如此存想了十余年之后,纵使他不会再碰一碰海水,也能练就一身高明的
深浅之术。盖因身体为存想所改变,犹胜过讨海十数年的渔人。」
「但若他对泅水一无所知,所想无益真正的潜水,那么,纵使身体已在不知不觉间被改
变,当然还是不懂水性。这种以内修外的法门,便叫做「思见身中」。」
耿照若有所悟,一时无语。
明栈雪续道:「真正的高手练到了极处,往往难觅一名旗鼓相当的好对手。正所谓「不进
则退」,为了维持巅峰、突破境界,便以「思见身中」之法自我修习;对敌不限时光、场域,
一身可战万马千军,往来极冷极热之境,出入极险极恶之间;毕生所敌随时光再现,拳掌器
械、内息外功,均可於方寸之间反复为之......如此,才能精益求精,更上层楼。」
耿照听得悠然神往,正要开口,忽见觇孔外灯火一暗,刮进一阵森冷阴风,偌大的觉成
阿罗汉殿里碧磷磷的一片,无数鬼火拥着一杆白骨红灯飘荡如魂,回荡着「喀答喀答」的马
蹄响,一名肩如驼峰、油彩涂面的绿袍判官策马入殿,腰胯一柄铁鞘青钢剑,晃摇的模样充
满着森森鬼气,令人不寒而栗。
「明姑娘!」耿照转头低呼,明栈雪玉指抿唇,示意他噤声,姣好的樱唇无声翕动:「集
恶道!是「鬼王」阴宿冥!」
殿外传来一阵嘶嘎怪叫,一把令人牙疼的刺耳嗓音道:「天地栗栗,日月旻旻,流星赶退,
群魔真现!九幽十类、玄冥之主驾临,尔等凡俗,满身罪孽,还不速速来见!」
耿照定睛一瞧,果然前边的白骨红灯之上绘着一头狰狞青蝠,大张的恶口畔溅出一滴殷
红血珠,獠牙尖锐、黑翼箕张,与绢上的阴刻拓印相仿佛。
数不清的鬼火涌入殿中,在弥勒像前分列左右,蓦地绿焰冲天,原本拳头大小的幽冥鬼
火都成了燎天之炬,碧莹莹如烧化青璃的诡丽焰色不改,益发璀璨,将整座大殿里照得青芒
熠熠,群鬼俱都现出了身形。
绿袍补脚的「鬼王」阴宿冥驻马居间,威风凛凛,宽大的袍袖一舞,喝道:「因果业报,
森罗殿前;降魔剑下,儆--恶--除--奸」牵着乌骓追风马的大头鬼上前两步,扯开嗓
门大喊:「鬼--王--升殿,罪--魂--拘前!」
油彩涂身的诸「鬼」们怪叫起来,六龟之一的含冤鬼跳脚而出,展开手中金卷,摇头晃
脑、大声唱名,众6小鬼们用整串铁链拉着一干僧人鱼贯入殿,个个神情茫然,如中迷烟,
连步履都踩不甚稳,却都是法性院里的兰衣弟子,为首的正是衡如。
只听含冤鬼道:「尔等罪魂,自报前愆,如有隐瞒,屍骨无存!」一旁负屈鬼抖手中红罗,
恒如便摇头晃脑,梦呓似的喃喃自语起来,目光呆滞,宛若活屍。
耿照识得恒如,初时见他落入集恶道之手,多少有些不忍,甚至动过出手相救的年头,
岂料越听越是心惊;恒如所说,都是某年某月诱奸越城某富商之妻、如何与师兄弟们「赐子」
前来祈孕的妇人等等,显然这是寺中行之有年的勾当,如字辈弟子人人有份,司空见惯。
偶尔含冤鬼打断他的喃喃低语,或问他现居何职、如何行事等细节,恒如一一回答,毫
不隐瞒。等他交代完毕,鬼王一挥袍袖,冷道:「比丘干犯淫戒,当处剥衣亭寒冰地狱之刑!」
刑、问二差齐声唱喏,抬来一只覆满厚霜的钉铁木箱,以二色哭丧棒翻开箱盖,箱中滚出一
大蓬浓烈霜气,殿中气温骤寒。
拘、锁两名阴差押着恒如凑近那大木箱,寒气扑面而至,什么迷药也都解了,摇了摇混
沌的脑袋,突然发现情况不对,惊叫:「你们做甚......」话没说完,面孔已被按入箱中。
只听「嘶」的一声寒烟飞窜,阴差们双双松手,恒如猛抬起头了,惊叫道:「你们是谁?
为什么抓我?这是何处......」冰飙散去,赫见他整张脸皮早已不见,露出血汩汩的鲜红肌肉;
原本挺直的鼻梁处只余两枚血肉模糊的孔洞,失去了眼睑的眼窟里骨碌碌地转着两颗黄白眼
球,说话之间面颊的肌束还不住地抽动着!
耿照看得心尖一抽,几欲作呕,却见含冤鬼把手一招,唤来一名布条裹脸、白衣白笠的
鬼卒。那白衣鬼卒脱下毡笠,解下面上的雪白布条,同样露出一张无皮之脸,只是伤口痊癒
已久,被剥去脸皮的裸肌呈现一片凹凸斑驳的黯淡赭红,恍若夹霉微腐的陈年卤肉。
白衣鬼卒走到木箱前,双手扶着箱缘一埋头,又是「嘶」的一声冰销烟窜,再抬头时却
已覆上一张新鲜面皮,虽然神情呆板、肌色微青,却依稀是恒如的模样。而真正的恒如这时
才开始疼痛起来,不禁跪地惨叫;大头鬼随手一挥,「喀啦!」将他的脖颈扭断,命人拖到殿
后丢弃。
「那是传说中的至寒之物,名曰『冰狱』,又称『凿混沌』。而那白衣白笠的则是地狱冥
主的贴身死士,名唤『白面伤司』。」明栈雪目不转睛的窥视着,一边小声解释。
耿照看得不寒而栗,忽然心念一动,低声问:「他们......为什么要夺走恒如的脸皮?」明
栈雪嘴角微抿,冷笑道:「还能怎地?移花接木,换日偷天。」
大殿之上,鬼王的审问持续进行。这批兰衣弟子的下场全都一样,被摁上「凿混沌」夺
走面皮,身份便由白面伤司顶替。其中几人被剥去脸皮之后并未惨呼,而是直接晕死了过去,
反倒因此保住了一命,被小鬼抬入偏殿。
耿照本想开口询问,蓦地灵光一闪,顿时明白起来:「晕过去的人,说不定是抬去炮制成
『白面伤司』,用以补充新血。」眼看法性院的兰衣弟子全由鬼卒顶替,泰半都成了断颈的无
脸屍,小鬼们终於用七八条杯口粗的铁链拉进最后一人--来人身形魁梧、体魄强健,贲起
如铁的肌肉几乎鼓爆袈裟红褂,虯髯鹰目,容貌威武,正是法性院首座显义和尚。
显义眉目低垂,似也中了迷魂药物,盘膝坐在青石地板上,浑身上下均被异常粗大的铁
链捆得严实。含冤鬼转身行礼,恭敬呈禀:「大王,此人是法性院首座,奸淫妇女、横征暴敛
之事,自是这厮领的头,这便不用问了罢?」
「慢!」阴宿冥挥舞袖袍,沉声道:「此人本王亲自审问。用过『平等幡』之后,你等且
先退下。」扶着鞍头一跃下马,扶剑走到了显义面前。负屈鬼朝着显义面上一抖红罗,掀起
一层薄薄的胭脂粉雾;显义浑身一震,口中唔唔有声。
鬼王有令,群鬼不敢有违背,纷纷退出殿门,连大头鬼也牵着如骨架般枯瘦的乌骓追风
马、刑问二差抬着冰狱铁箱,俱都出得阿罗汉殿。锁着显义的七八条铁链被牢牢固定在柱上,
每条都蹦成笔直一线。
阴宿冥扶剑趋近,躬身低问:「本王问你,莲觉寺中可有隐秘的囚牢地窖?」
显义面无表情,片刻才摇头:「没......没有。」
阴宿冥咄咄逼人:「是没有,还是你不知道?」
显义顿了一顿,低声道:「我......我不知道。」
鬼王冷哼一声,显然对这样的答复极不满意,但考虑到在「平等幡」的迷魂奇效之下,
断无敷衍塞责、刻意隐瞒之理,一定是自己的问题问得不对;略一思索,继续问道:「就你所
知,莲觉寺内可曾囚禁过什么人,又或是限制过什么人的行动,令其不得自由?」
显义摇头晃脑,便如酒醉一般,嘴里咕哝一阵,才道:「有......有一个人。」
弥勒腹中,耿照与明栈雪对望一眼,心念一同:「难道鬼王竟是来寻人的?」果然阴宿冥
闻言大喜,又急急追问:「你知不知道那人是谁?」
「知......知道。」
「那人是谁?现在何处?」
「那人在法性院。他是......」越说越迷糊,语音逐渐低了下去。
「你说什么?」
阴宿冥扶剑倾耳,李敖衣又趋近些个,冷不防显义一声断喝,猛将七八条缚身的粗铁链
一齐震断,毛茸茸的黝黑铁臂夹着破裂的袈裟、迸碎的铁链「呼!」轮扫而出;阴宿冥手挎
剑柄,腰后的铁鞘斜斜指天,危急间不及拔出,双掌忙往身前一并,被扫得倒飞出去,直至
飞两丈开外方才落地。
显义上身赤裸,霍然而起,腕间还缠着半截残链,直如巨灵铁塔,神威凛凛。
「那个人,就是老子给软禁起来的法琛老秃驴!他老得脑子都糊涂啦,整日张嘴呆坐,
淌着口水,便是喂上狗屎、馊水也照吃不误,一双脚已踏进了棺材!」他全身罡气流转,黝
黑的肤色下隐隐透出红光,放声狞笑:
「你要找的,就是这等痴呆的老东西么?」
殿外群鬼见状,便要蜂拥而入,却被阴宿冥挥手阻止。他低头吐出一口血唾,雪白的袍
袖一抹嘴角,左颊下半边的油彩被袖布抹花一片,露出青白如纸的肌肤,旋又覆上一层血染
残红。
鬼王咧嘴一笑,不再完整的绘面脸谱失了神秘诡异,却多了几分狠厉。
「好霸道的硬功!」
他索性不舞袖了,将袍袖捋到肘间,冲着显义一竖大拇指,半截白臂细如烧净的牛胫长
骨,与驼肩拱背的畸零身形毫不相称,却益发诡异。
「人说赤尖山『十五飞虎』中,以老八『黑虎』鲜於霸海的武功最高,一身『火云横练』
内外兼修,号称西南无敌。若非镇南将军府号召南陵诸封国发兵镇压,赤尖山到今日仍不免
为『十五飞虎』所盘踞,奸淫掳掠、烧杀搜刮等无所不为,是为南陵一恶。」
显义狞笑道:「老子亡命东海十余年,改头换面,躲避官军追杀。不想今日,竟能再听到
『十五飞虎』的万儿。既然漏了底,说不得,只好通通将你们杀了,依据后患。」口里说得
无奈,神情却是跃跃欲试,竟颇有几分瘾头发作、终得纾解的兴奋模样。
阴宿冥不觉失笑。
「我地狱一道倾巢而出,精锐尽皆在此,你......想要『通通杀了』么?」
显义哈哈大笑。
「你既查了老子的底细,可曾听过:『黑虎』鲜於霸海在赤尖山下泼血岗一役,独自一人
斩杀了两百名官军?单打独斗,你还不够老子过把瘾!」呼的一拳,直捣阴宿冥面门!
他这一拳来得毫无征兆,虽是偷袭,却是全力施为,比起震断铁链的潜劲运化,不知强
上多少倍。耿照隔着觇孔望出去,即使相隔甚远,都觉劲风压面,暗自心惊:「明姑娘说得对,
这人果然是枣手角色!」
谁知鬼王却不闪不避,仿佛为报适才一击之仇,也是攒着一只捋高大袖的右拳正击而出。
显义足足高了他一个头有余,拳头大如瓦钵量斗,相比之下,鬼王之拳不过一枚鹅卵石大小,
浑圆青白的模样也相差仿佛;两人全面相接,「啪!」一声劲风爆裂,显义突然一震,面露痛
苦之色,整个人向后倒飞出去,摔了个四仰八叉,抱着右掌蜷缩颤抖,再也无力起身。
「记住,我不是两百名南陵官军。」鬼王甩了甩手掌,傲然一笑,冷冷说道:「我乃九幽
十类之主,统领集恶三道的『鬼王』阴宿冥!」
他这式「山河板荡开玄冥」虽是掌法,以拳头使将出去,依然刚猛无双,难以抵挡。显
义整条臂骨被枕得粉碎,绵烂如软虫,傲视十五飞虎的护身硬门『火云横练』被他一拳击破;
余劲所及,连丹田气海也被毁去,就算不死,此生也成了武功尽失的废人。
阴宿冥看着他颤抖呻吟的惨状,有如看着一条挣扎的蛆虫。
「你既然无法提供我要的情报,留你何用?」缓缓提掌,运起「役鬼令」的至阳罡气。
这回他使的是正宗心诀,非是家剑鞘或圈式而为之的变体;便只一瞬,尖长的五指之间
金霭浮动、阳气大盛,掌心如绽初阳,在绿焰映照的大殿中看来,直如华光万道,沛然莫之
能御。殿外群鬼无不闭眼低头、五体投地,发出敬畏痛苦的呜呜哀鸣。
「且慢!」
一条黑衣劲装、黑巾包头的高瘦人影由梁间跃下,阴宿冥不由凛起:「此人何时到来,我
竟无有知觉!」心知来人乃平生罕见的大敌,连忙撤去镇门神功「役鬼令」的先天罡劲,以
免群鬼受制于阳气动弹不得,反成了任人宰割的鱼肉。
「你是何人?」他小心打量着黑衣怪客,手按降魔青钢剑,冷笑:「竟敢在本王面前喊阻?」
黑衣人双手抱胸,冷冷一笑。「此人身上还藏有若干秘密,恐与赤炼堂、浦商等有所牵连,
杀了未免可惜。留他一命,慢慢拷问,才能发挥此人最大的价值。」说着缓缓抬头,射来两
道入刀似剑的怪异目光,几乎令人无法逼视。
「况且,他对你并非毫无贡献。他终於还是带你找到了我。」
阴宿冥强自定了定神,悍然回望,这才发现黑衣人有双妖异的眼眸,眸色似黄似绿,闪
烁着狞恶的光芒,仿佛充满了恶意的讥笑与嘲弄,又有一丝野兽般的冷静和残忍,忽然想起
一个人来,不禁失声脱口:「原来是你,『照蜮狼眼』聂冥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