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卷 红螺染枫 第十折 狂歌策马,十步一杀
原来昨晚苏彦升、曹彦达等一行,随着谈剑笏退往湖荫城驿暂避,因冲冲未有鹿别驾的
消息,天未大亮,便请驿站里的值更官代为通报,要向谈剑笏辞行。那官员揉着惺忪睡眼,
嘟囔着:「有你们这么不懂规矩的么?现下是什么时候,惊扰了大人,谁来担待?」
想不到谈剑笏向来起的早,虽内伤未愈,不到卯时便已起身。
苏彦升等求见之时,他一身锦袍官靴,仪容整肃,正端坐在官厅里用早饭,桌上一杯醋
芹、一碗咸豆,一碟麻油拌莴笋丝,就着一盏豆焰小灯配粥吃。身边仅有一名院生服侍,伺
候大人盛粥之后,也自取碗筷坐下同吃。谈剑笏头也不抬,显然平日就是如此。
苏彦升上面一首,谈剑笏起身抱拳回礼。
「谈大人,家师一夜未回,着令人担心。贫道欲率敝派人马,先走一步,特来拜别。」
谈剑笏想想也是道理,鹿别驾武功虽高,孤身一人遇上妖刀,一样讨不了好。点头道:「也
好。只是天还没亮,也不先忙着走,一起坐下来用早饭吧?」苏彦升坚持不肯,谈剑笏也不
好勉强,一路送出驿所。
其余天门弟子整装完毕,肩囊佩剑、背负刀器,都在陲驿之外等候。约莫清晨露重,一
个个都是缩颈团手,面色阴晴不定。众人齐出了大门,曹彦达忍不住嘀咕:「好歹是个四品官
儿,怎么吃得这么寒碜?还说要请客呢!不怕人笑话。」被苏彦升瞟了一眼,才赶紧闭嘴。
鹿别驾此番下山,是抱着为子报仇的打算,刀门各观一接诏令、倾力支援,一共动员两
百多名弟子。谁知道灵宫殿一役遭妖刀血洗,折损近七成,紫星本观出身的只剩下苏彦升、
曹彦达等十数人。
走出里许,一名外观弟子忽道:「苏师兄,咱们现在要往哪儿去?」
苏彦升心情不佳,连头也不回,冷冷说道:「先将宗主与鹿师弟寻回,然后再做打算。」
那人沉默片刻,又开口到:「苏师兄,昨夜大伙儿都没睡好,一早起来粒米未进,心情怕
不是太好。要不要......这个......先找个地方填肚子,要干起什么来也有力气?」
苏彦升停下脚步,见他肤色黝黑,一脸的大麻子,活像乡下来的庄稼汉,迸发恼怒,面
上却不动声色,斜眼道:「你是哪件观门的?叫什么名字?」那人陡然间被问得有些谎,嚅嗫
片刻,才道:「小人是......是从钟山孤苗观来的,叫史弘志。」
苏彦升冷笑:「不是」彦「字辈的么?」
史弘志麻脸一红,低头道:「不是。苏师兄是紫星本观的高徒,自是没听过小人的名号。」
观海天门自「披羽神剑」鹤着衣接任掌教以来,积极推行「道徒登真」的制度:每年春
秋两季,由各观自行挑选资质上佳的优秀弟子,送到真鹄山总坛接受长达一百天的三坛大戒。
受戒完成发给戒牌、戒衣,由总坛依字辈排行颁予道号,录进《登真籙》中,正式由见习的
道徒升作玄门道士。
事实上,天门诸观各有基业,如鹤着衣原是剑门一脉「青帝观」的住持,被推为掌教之
后,才移居总坛洞灵仙府。
总坛自身没有田产银钱,养不起这么多前来受戒的道众,自然也不能要掌教出身的青帝
观一体支应,各观在遣送弟子去总坛之时,均需缴纳一笔费用,以应付长达三个月的三坛大
戒期间、衣食住行等各项花销,称之为「登真钱」,再加上来往路费,其实是笔不小的开销。
像钟山孤苗观这种穷乡僻壤的小庙,靠着紫星观的接济,几年才能送一个道徒上真鹄山,
观内能排得上字辈的寥寥无几,多半都像史弘志这样,由自家的长老住持授戒了事。
苏彦升斜眼冷笑:「想吃饭么?好啊!你去镇集上寻一间分茶饭庄,爱吃什么点什么。这
顿饭钱便算是孤苗观请客,机会难得,大伙儿千万别客气啊!」史弘志笑容凝住,脸色一阵
青一阵红。
曹彦达伸指戳他胸膛,大声道:「你是什么东西!这里轮得到你说话么?叫你们观里『彦』
字辈的出来说!什么玩意儿......」话没说完,史弘志猛一挥手,怒道:「俺孤苗观里彦字辈的,
昨晚都死在灵宫殿啦!咱们不远千里而来,给你们助拳,牺牲性命,还不值一顿饭!」
曹彦达被他一推倒地,腿伤疼得死去活来,大叫:「你......你们这些乡巴佬,造反啦!」
其余的紫星观弟子纷纷上前,伸手去推史弘志:「干什么、干什么!动手打人哪!」
没想到史弘志却一动不动,周围的外观弟子面色阴沉,反而围了上来。
紫星本观的人马只剩下十来个,其余五十几人全都是刀门同宗的外观弟子,扣掉存心观
望两不相帮的,双方也还有两倍以上的差距,形势登时逆转。紫星观诸人被围在中间,曹彦
达哇哇大叫:「你们......你们别乱来!宗主要知道了,你......你们没个好死的!」
苏彦升手按剑柄,沉声道:「史兄弟,你们想怎样?」
史弘志原本只想发发牢骚,不想肘腋生变,转眼竟已到了这个地步,心想:「若让宗主知
晓,我一定完蛋大吉。」忽起歹念,喝道:「你们这般欺负人,当我们是什么?不先替昨晚牺
牲的兄弟们收屍,只想找你师傅!」左右被激起敌忾,纷纷骚动起来。
苏彦升冷笑:「大家都是同门,你说的是什么话来?你想吃饭,难道我肚子不饿么?试问
你袋里,有多少银钱能喂饱这么多人?我身上可是一毛也没有。」众人一阵错愕,顿时无语。
苏彦升又说:「昨夜走得匆忙,钱囊都留在灵宫殿中。我正要带你们回去,取了银钱,才
好办事。」众人半信半疑。史弘志唯恐气势一弱,再也杀不了紫星观诸人,忙道:「用不着那
么多人一起走,我与你同去,众人在这里等着便是。」一使眼色,三名与他相熟的外观弟子
顿时会意,便要押着苏彦升一起离开。
忽闻一声长笑,一人从大树上跳了下来,吐掉口中长草,摇头道:「我劝你莫去为好。」
来人约莫二十出头,年纪很轻,颌下留着粗硬燕髭,貌似粗豪,双眼却时时绽出嗤笑般
的神光,十足的玩世不恭。他生得虎背熊腰,束腕长至肘底,以皮索交缠缚起,一身紫衫快
靴,颇似江湖游侠。
苏彦升打量了他几眼,冷冷说道:「原来是你。」
那人懒惫一笑,撇了撇嘴:「我也不爱来啊!都是掌教真人放心不下,硬逼着我来瞧瞧。
没想到却遇上狗打架。」曹彦达怒道:「呸,你嘴巴放干净点!」那人呵呵直笑,晃晃悠悠走
了过来,也没看他怎么动作,「啪!」一声脆响,曹彦达已被扇得眼冒金星,左颊高高肿起。
「昨夜在灵宫殿,就属你最丢脸,堕了本门声名。你若管不住舌头,我可以代劳,一刀
割了便是,以后也省得麻烦。」反手一掌,又是「啪!」一声脆响,打的居然是史弘志。
「你也知道还有同门的屍首弃在灵宫殿,无人收埋么?只想着银钱,想着填饱肚子,丢
不丢人?」
史弘志抚着肿起的面颊,连他何时举手放落都没看清,见左右均面露愧色,心知大势已
去,低着头不敢造次。
苏彦升冷眼旁观,忽道:「你一直跟着我们?」
那人两手一摊:「掌教真人只让我照看,没让我插手,要不是有群笨蛋打算自相残杀,我
只想在树上睡大头觉,睡到你们回山了再去交差。可惜啊,树欲静而傻蛋不止,谁得了好处?」
圈指衔在嘴边,一声长哨,一点黑影自远方狂奔而来,眨眼便至,却是一匹通体紫亮、飞鬃
如雪的高大骏马。
那紫龙驹除了鬃毛、尾巴,连四蹄与吻部都是白色的,急奔倏停,到了眼前才觉比寻常
马匹高出一个头不止,犹如马中的巨汉恶来。马鞍两侧挂了两只皮囊,鞍畔除了卷起的铺盖,
还有两柄并鞘长剑。
那人拍了拍马颈,马却甩甩鬃毛,不怎么搭理;说是主从,看起来更像是一起混的酒朋
食友。他从鞍侧的皮囊中拿出干粮,分给众人,朗声说道:「人死为大,昨晚牺牲的同门尚在
灵宫殿,总不能叫他们暴屍荒野。吃完饼之后,众人随我回去,一同为他们收殓,带回故乡。」
有人说:「如果......如果再遇上妖刀,那该怎么办?」
那人笑道:「打不过就逃啊!你若不幸牺牲,想不想有人为你收埋?」一干外观弟子都觉
有理,忙不迭的点头。史弘志道:「钟山离此甚远,我们观里有七、八位弟兄丧生,光是置办
棺木、雇用马匹的费用......」忽觉心酸,忍不住低下头。
「不妨。」那人笑说:「掌教真人早有交代,此次的伤亡抚恤,将由总坛全数支应,众人
不必担心。」
总坛虽无钱无粮,但掌教真人既许下承诺,自会由青帝观出面处理一切;思及此处,的
确没什么好担心的。史弘志等外观弟子大喜过望,放心大嚼起来,顿觉这干饼似乎特别香甜。
那人笑着对苏彦升说:「你不来么?」
苏彦升面色铁青,寒声道:「我找师傅去。」
「我已派人去打听了。据说附近有人曾见一民道骨仙风的道长,往红螺谷的方向去了。」
那人笑着说:「料想你也信我不过。你若要找,便自己去找罢。贵观弟子的遗体我会着人贮装
打埋,先行送回真鹄山,你就不必谢我啦。」说着牵起缰绳,率领一干外观弟子离去。史弘
志等均对紫星观深感不满,「呸」的一口唾在地上,头也不回听任那人指挥。
曹彦达咬牙切齿,恨声道:「二师兄!便让这厮走了么?再怎么说他也只有一个人,咱们
并肩子齐上,剁也能剁死了他......」
苏彦升瞥他一眼,冷然道:「你有胆子杀掌教真人的关门弟子么?」
曹彦达一愣:「他......他是......」苏彦升目光望远,仿佛正以无形之剑刺着那个率众远去
的宽阔背影,一字、一字的说:「就是他。掌教真人唯一的徒弟『策马狂歌』胡彦之!」
「披羽神剑」鹤着衣,东海三大名剑之一,毕生曾收过五名弟子。而唯一活到现在、被
公认能接任其衣钵的,只有人称「策马狂歌」的关门弟子胡彦之。
胡家是东海仇池郡望族,世称「古月名门」,富甲一方,只可惜人丁单薄,族中不旺。胡
彦之自小父母早逝,被忠仆送往青帝观,历时十五年而艺成,遂散尽家财,四处游历,赢得
「策马狂歌」的侠名。为顾及胡氏的这根独苗,鹤着衣冲冲不让他受戒,胡彦之平时极少呆
在真鹄山,因此曹彦达等都不曾见过。
「以他的个性,既然敢孤身前来,近处一定伏有人手。」苏彦升冷冷的说:
「若是轻举妄动,不过平白给他一个杀人的借口而已。」
「师兄,现在呢?我们......我们要往哪去?」
「去红螺谷。」苏彦升头也不会,风中传来他利刃一般的声音:「若不想死,就得在师傅
想起我们之前,先找到他老人家的行踪!」
※ ※ ※
苏彦升、曹彦达等一行十余人,沿着红螺谷的峡间一路搜寻,遥遥望见崖底升起一条灰
烟,发现黄缨与耿照的身影,还有躺在崖底的魏无音遗体。曹彦达回头大叫:「二师兄,你快
过来看!」
苏彦升临崖探头,见那人面貌清臞、宽袍大袖,果然是「琴魔」魏无音,又听得黄缨、
耿照两人大叫,提气问道:「那位可是『琴魔』魏无音魏前辈?」他内力造诣远飞耿、黄二人
能及,这下穿透啸风激流的声响,清清楚楚传入二人耳中。
黄缨唯恐他们掉头离去,大声回答:「是!不过他死啦,你们别怕!」
苏、曹等面面相觑:「魏老儿......死了?」
苏彦升心想:「找不到师傅,又失了鹿师弟的踪迹,沐云色有谈剑笏、许缁衣保护,一时
间难以的手;再加上灵宫殿一役损失惨重,我又折了师傅的颜面......这些罪名,我一条也担
不起。」以鹿别驾睚眦必报的的性子,如能取得魏无音之屍泄愤,说不定便能转移焦点。
他打定主意,大叫:「这位姑娘可是水月亭轩的师妹?在下观海天门苏彦升,并不是坏人。」
黄缨开心得几乎要飞起来,圈着小嘴大声回答:「我是水月亭轩门下,姓黄,单名一个『缨』
字。快点垂绳来救我们--」
「底下都还有些什么人?」
「我们师姐妹三个,这位是白日流影城的耿照耿兄弟!」黄缨叫道:
「我......二师姐染红霞也在这里,你们赶快放绳子下来!」
「万里枫江」染红霞的声名传遍东海,正邪两道无不知晓。黄缨知她与耿照都不是举足
轻重之人,唯恐对方不救,赶紧把师姐的名头抬出来。
苏彦升听得一凛,四下张望,问道:「二掌院也在么?怎......怎么不见人影?」
黄缨仰头圈口,指了指岩洞道:「她受伤晕过去了!你们快些垂绳,别净问这些不相干的。
待上去后,什么都说与你听!」苏彦升回头吩咐:「去找些绳索来,越多越好。如无现成的,
取些被单布疋也行,动作快些!」左右称是,纷纷挤进烽火台去。
要带走魏无音之屍,决计不能让指剑奇宫的人知晓,否则麻烦旋踵而至,永无休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