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儿......」他不肯松手,闭目咬牙:「快!第......第二条绳......快!」
药儿抱着小斧拼命摇头,泪珠在大眼中不住滚动。
「快点......药儿听话!快砍......快砍第二条绳......」
药儿禁不住他苦苦哀求,双脚不由自主往棺后挪去,泪珠滚落面庞。
「胡闹!」
魏无音面色阴沉,正要去救,忽见棺上并无「第二条绳」,药儿又站到了棺后,陡地想起
一物,失声脱口:「痴儿,你竟制成了『地母神箭』!」
自他现身灵官殿以来,还未曾如此惊惶,仓促间长身飞起,绕着弧线避开棺材正面,鹞
鹰般扑向骡车!
沐云色双目圆睁,回头大喝:「快!」
药儿被喝得浑身一颤,小斧挥落!
魏无音淩空弹指,「通天剑罡」所至,「铮!」一声斧面歪斜,脱手坠地。
药儿一跤坐倒,右腕几乎被余劲震脱,痛弯了腰。
抬望殿里,但见沐云色的面孔苍白憔悴,满眼都是痛悔绝望的神色,彷佛一瞬间老了二
十岁,蓦地心揪起来,倏忽转过无数痴念,容色一冷,左手飞快从靴里抽出一柄短匕,猛将
棺后的机关绳划断,倒转匕尖,迳往喉间顶去!
魏无音大袖一扬,隔空震开匕首,喀啦一响将棺材爿角劈得粉碎,却已毁之不及--
破裂的第二层屉板爆弹开来,无数簧机角楯四散飞溅,一阵咻咻咻的锐利劲响,彷佛松
脱绞紧的牛筋弦,一管径粗如碗的削尖青竹轰然射出,余劲将棺里机括通通毁去,整辆篷车
离地一晃,震得棺板裂隙迸钉:而竹箭挟着惊天之威,直射向沐。莫二人!
「地母神箭」是指剑奇宫最高深的机关器械之一,指的不是弩箭炮石,而是发射弩炮的
精密柜具。
此弩不用弦臂发射,而是以层层机簧绞紧筋索,提供弹射的动力,威力十倍於同等尺寸
的弩炮。若於中空的铜制箭管里填入硝石。铁珠夯实,不仅是破砖碎石的绝佳利器,每一射
动辄能杀伤百十人畜,堪称煞星。
创制神弩的奇宫先人只留下阐明原理的文字,录于奇宫秘藏的匠艺奇书《蟠跃大成》之
中,钻研机关术的弟子们几乎人人倒背如流,但实际绘图定规又是另一回事。
沐云色十七岁时,曾做出一具手肘长短的缩小模型,被宫中长老们视为奇才,魏无音却
当头泼了盆冷水:「一尺长的弩箭和一丈长的弩箭,岂可用同样的机构发射?」果然放大制比
后一败涂地,威力连弹弓都不如。他天性佻脱,喜新厌旧,既受了挫折,从此不再着心於此。
※ ※ ※
竹箭之势风风火火,快得肉眼难辨,谈剑笏一听声音便即出掌,只来得及掠过箭尾,谁
知连妖刀都忌惮的「熔兵手」却首次无功,猛被一股海潮般的螺旋巨力震开,谈剑笏连退几
步,双手虎口迸裂,心下骇然:「指剑奇宫的秘艺,神异如斯!若以此物攻城,东海臬台司衙
门。镇东将军府,乃至朝廷皇上,还有谁能安枕?」
炼兵手极耗内力,他仓促运使,又未能妥善收功,全身真气走岔,顾不得形势凶险,忙
盘膝坐下调息。而竹箭末端引火,轰然炸开,曳着一抹灰浓烟尾,去势更急!
许缁衣自忖本门硬功未有如「熔兵手」者,不敢徒手阻箭,一扯斗蓬系带,将缀有兔尾
的黑云大氅当成一幅大旗,迎着竹箭兜头拦去!
大氅褪去,她内里穿着一袭玄色小襦,外罩葱白窄袖对襟,从襟里翻出一小段荷叶领,
肌肤仅现於颈上,看似丝毫不露,却密密裹出一对浑圆坚挺的饱满乳峰:裙腰两折,仅系一
条细细腰索,更衬得曲线柔媚,极富肉感。
许缁衣兜住竹箭,忽觉一股巨力缠绞,几被掀翻过去,忙以「小园藏春手」的柔劲,欲
留不留。欲发不发,恍惚踌躇,柔润的腰枝如柳条一般,扭得腰索一绞一弹,隔着衣布微微
陷入腰里。旁人眼底一花,彷佛可以想像衣下那段裸腰是如何腴滑。如何弹手,又是如何的
饱蓄劲道,方有这般不可思议的弹性。
销魂不过一霎,竹箭依旧飞速直进,许缁衣被扯得身子飘起,带出三尺有余,「嗤!」一
声竹箭裂布而出,势已稍缓。许缁衣落地连退,轻飘飘的滑出丈余,正欲立定,足尖微一踉
跄,又多退了两步,一掌轻轻拍上梁柱,才将地母神箭的残劲卸尽。
谈。许二人联手一阻,箭势骤斜,迳从沐云色腰际掠过,将铊绳悉数削断。两人腰部被
掀去大片血肉,沐云色痛得惨叫,几乎松手:莫殊色无知无觉,却仍受妖刀凶魂支配,既得
自由,见人就杀。
竹箭不停,飕地串过两名天门道士,连人带箭射入墙中,半堵砖墙轰然坍倒,箭头应声
爆碎,后半截却继续贯屍穿墙,向外飞去,隐没於雨幕的彼方。淅沥声里,只见箭尾那一抹
残烟嫋嫋盘升,终至不见。而鹿别驾便在此时出手。
他身形一晃,软榻上已无人影,那两尺来长的火油残木不知何时落入其手,锐尖破空而
来,直指沐云色的背门!莫殊色回过来,竟是视若无睹,阔剑迳往沐云色颈间插去!这一下
祸起两端,谁都来不及救。
谈剑笏遥遥望见,怒道:「鹿真人!你这是做甚?」挣扎起身,始终晚了一步--
沐云色闭目想:「原来我死在老鹿杂毛手里。」啐了一口,不觉失笑。
忽听一声冷嘲:「想死么?忒没出息!」
声未落。人已至,琴魔魏无音从天而降,「赤眼」一勾一拦,震开绿芒妖刃。也不见他格
挡火油木尖,蓦地左臂暴长,如猿猴一般,食。中二指越过刀刃,迳取鹿别驾双目!两枚尖
尖指甲几乎按上眼皮,吓得鹿别驾魂飞魄散,一个「铁板桥」急向后仰,脸面狼狈触地。
魏无音好整以暇,砰砰两脚,分将鹿别驾与沐云色踢飞出去,随手接战妖刀,场中又只
剩下师徒二人。
沐云色捂腰滚倒,差点痛晕过去:鹿别驾闷声跌了出去,总算他是一派宗师,落地前左
腕一撑,拧腰挺起,没摔个四脚朝天。
却听魏无音哼的一笑,冷冷斜睨:「老杂毛,老夫鞋底泥的滋味可好?暗施偷袭的耗子鼠
辈,就只配趴在地上吃土。」
鹿别驾一掸襟袍,神色如常,温言笑道:「魏老师说得什么话来?除魔卫道,正是我辈中
人的侠义襟怀,本座自是当仁不让。」
魏无音左手负后,单手持「赤眼」接敌,仰头闭目,半晌才森然道:「魏某人的弟子,也
只有魏某人能杀。」锐目一扫,众人无不股栗。莫殊色出手如阴,镜映之招越发流畅,魏无
音的肩头。胁下等纷纷见红,染赤半边衣袍,老人一声不吭,浑若不觉。
沐云色挣扎而起,鹿别驾本欲一掌将他了结,余光瞥见谈剑笏已收功起身,许缁衣的修
为又难知深浅,心知良机已过,暗忖:「老匹夫想一对一的来,本座岂能教你称心?这势头,
自然是越乱越好。」朗声笑道:
「本座君子之心,可对天表,魏老师莫以腹度。令门高弟,这便还了给你罢!」抓住沐
云色背心,猛往战团中一掷!
鹿别驾未下杀手,旁人无从相救,眼睁睁看着沐云色飞过人群,身子往阔剑上撞落。莫
殊色似生感应,竟舍了「赤眼」,任由背门洞开,嚎叫着举剑往空中掠去!--被妖刀附身的
人会互相追逐,优先铲除对方,就像毒虫互噬而变成「蛊」一样。
千载难逢之机,此时一掌便能将莫殊色击毙,众人无不摒息,大气都不敢喘上一口。魏
无音猛提左掌,忽然犹豫:便只这么一顿,沐云色已跌将下来,谈剑笏情急大叫:「魏老师,
救人为先!」飞身接应,另一头的许缁衣也点足飘至。
魏无音警醒过来,趁其无备,挺刀一圈一绞,劲力到处,莫殊色再也持握不住,铿啷一
声,绿芒闪烁的兰锋阔剑脱手飞出:去势所向,众人皆避。
沐云色直直摔落,恰好被谈剑笏接住,不及站稳,急道:「谈......谈大人!我见妖刀脱手
了,我师兄......我师兄回神没有?」许缁衣掠至一旁,以防有人暗算,却见一道乌影穿隙而
过,鹿别驾直进中宫,袖底一翻,削尖的火油木已插入莫殊色腹中,血淋淋的木橛尖透背而
出,几逾三寸!
魏无音一把握住,眦目欲裂:「你!」尖端如入金铁,再也难进分毫。
鹿别驾低声凑近,温煦一笑:「老匹夫!杀你弟子,比杀了你还难受罢?我痛我儿,便是
这般!」运动十成元功,木橛又穿出分许!莫殊色痛得仰头嚎叫,抽搐如垂死之兽,魏无音
心痛已极,将火油木劈断,回臂将爱徒揽入怀中,呼的一掌轰向鹿别驾!
这一掌毫无保留,快得不及闪退,鹿别驾双掌并出,「砰!」一声陷足入地,全身彷佛骨
散肉移,几乎以为自己已被碾成了一团脓血,海潮般的内力仍源源不绝般。由对方的掌中蜂
拥而来......
「魏某人的弟子,」琴魔须发皆逆,怒目如血,嘶声道:「只有魏某人能杀!你......」语
声忽断。
他愕然低头,赫见莫殊色满脸阴鸷,目光残毒,一双肉掌正印在自己的丹田上。瞬息间,
魏无音真气一束。百脉俱凝,一口阴瘀冲上脑门,面色转为靛青。鹿别驾顿觉压力一空,死
里逃生,点足飞退数丈,落地时「呕」的一声大口吐出鲜血,侍童们连忙上前搀住。
大殿中心,魏无音低头看着自己的爱徒,神色几经错愕。惊怒。失望。痛悔......等,最
终又归於平淡,莫殊色仍不住倾注内力,欲置师傅于死地。
老人终於明白:妖刀并非只是支配爱徒的身体,夺走他的意志,而是彻底残害。毒化了
他,把昔日正直果毅的善良青年,变成一具嗜血凶器。
就像伏在龟背上渡河的蠍子,明知乌龟一死,自己也将归洪流,但就是忍不住要以毒针
螫人,这是宿命,难以更改。不能回避,既无奈又可悲。
魏无音长叹一声,无须的清瞿面庞急遽衰老,终於提起右掌,缓缓盖上莫殊色的天灵--
「啪」的一声闷响,魔化了的青年英侠浑身一震,七窍都溢出血来,阴狠的神情突然又
变得痴呆空洞:片刻,似乎开始感觉头顶剧痛,五官扭曲起来,眼珠子胡乱转动,颤声流泪:
「师......师......师......」口唇抽搐,淌下津唾。
魏无音不避污秽,举袖为他细细揩抹,低声道:「好孩子,好孩子。」
莫殊色渐渐委顿,闭目泪流,奋起余力张口,却仍是「师......师......」
的缠夹,语声渐落。魏无音抱着他的头不发一言,直到莫殊色一动也不动,再也不出丝
毫呓语。
良久,老人慢慢抬头,神色茫然,蓦地寒风入殿,魏无音被吹得一颤,「哇!」的呕出大
口鲜血,以「赤眼」拄地,缓缓坐倒。莫殊色的身体软软瘫滑,歪斜的头颈便横在师傅膝上。
「师尊......师尊!」
沐云色欲哭无泪,不敢多看师兄一眼,想起此后阴阳两隔,再难相见,又不忍不看,挣
扎着匍跪上前,却被魏无音硬生生喝止:「莫来!我没事。妖物既离活体,必找下一个宿主寄
附,须......须断其生路。」呆坐片刻,忽尔回神,酱灰色的面孔表情木然,略为调匀气息,
寒声道:
「众人留下兵刃,全都到外头去!哪个不走的,便是妖刀所寄,自好教老夫杀了干净!」
一阵金铁铿然,三派人马纷纷解兵,争先恐后的挤出灵官殿。眨眼间,偌大的殿堂里风
流云散,只剩一人一屍踞在中心,随着大队而来的各种旗。仗。坐具几床等,全都歪倒四散,
留於原处,一望颇有繁华过眼之叹。
谈剑笏立在大殿的高槛外,探头道:「魏老师,下官盘查过了,殿外并无铁兵,也没人拾
到莫三侠的佩剑。适才......场面有些混乱,那柄剑落至何处,或许真没有人看到。」
魏无音环视四周,提着「赤眼」慢慢起身,一步一步走出殿门。众人在雨中环肩瑟缩,
被雨水打得浑身湿透,每人都是双手空空,妖刀无从附身。
「妖刀......兴许是逃走啦!」任宜紫嘟囔着,满脸不豫。纵有金钊银雪为她打伞,雨中
毕竟湿冷难耐。
魏无音摇头。
「妖刀是『蛊』,争做蛊王便是这些妖物的至高目的。」他平举红艳艳的刀刃,似乎想以
此吸引幽凝现身:「赤眼还在,幽凝绝不会善罢干休。它们眼中根本就没有『人』的存在,若
不分出胜负。吞食一方,妖物决计不会离开。」
电光一闪,雪亮的雷电映得魏无音面色惨青,直如恶鬼一般。他指南车似举刀转动,邪
冷的目光扫过在场每一个人,刀尖最终停在观海天门一方。
鹿别驾冷笑。
「魏老师!你怨我将莫三侠正法。为东海除一大害,这便要借题发挥,来寻本门的晦气
么?」
魏无音森然道:「被妖刀附过身的人,最容易成为妖刀所控制的屍主。
幽凝若未附到新人身上,只有回头一途。」
鹿别驾湿润的漆黑瞳眸一转,放声大笑。「既然如此,沐四侠怕是最有嫌疑之人!适才他
也亲口承认啦,早在莫三侠以前,他便是幽凝妖刀所附之人。」他见魏无音面色灰败,分明
是身受重伤。强自压镇,说不定只是虚张声势而已,故意以言语相激,欲挤兑得这老匹夫自
露马脚。
魏无音仍是摇头。
「不是他。」
「那还能有谁?你......」鹿别驾笑意忽凝,与魏无音对视半晌,摇头:
「魏无音啊魏无音,我杀你徒弟,你便要我那晏清孩儿的命么?我杀人是为了江湖公义,
魏老师杀人,却是挟怨报复。」
焦雷轰隆而至,鹿别驾一反常态,提高音量:「我那晏清孩儿被『不堪闻剑』所伤,就算
你不动手,他也活不久啦!你是何等的歹毒,竟要罗织罪名,致人於死!他连起身喝一口水
也不可得,如何能被妖刀附身?若不信,且看......」天门弟子们群情激愤,听得十分专心,
忽见他停了下来,脸颊微微抽动,神情极是怪异。
天际又是一记电蛇窜下,众人循着视线回头,耀目的炽光里,只见瘫在胡床上。全身缠
满绷带的鹿晏清,颤巍巍的支起身子,手里不知何时握着那柄幽绿闪烁的兰锋阔剑,慢慢站
了起来,丝毫看不出是个命如风烛。行将就木的瘫子。
左右都吓傻了,有人双腿一软就地坐倒,彷佛连尖叫逃跑的力量都被抽取一空。
「我说过了。」魏无音的神色静得怕人,眯着凤眼,微微冷笑:「被妖魂附身过的,一辈
子都是妖刀的奴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