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八 杀与禅 第八章 金身鬼
诛逆贼
安庆城四角的城楼之上,高高竖立着十数面巨大直幡,每面幡上以触目惊心的泼墨,书写了这三个大字,每个字都相当於一个人张尽双臂般宽阔,即使远在城外江心上的舟船,也能读得出来。
在猎猎飞扬的巨幡之下,城墙蓦然发出震荡。南墙其中一片炸起烟雾与碎石。
遥对安庆城的江岸之上,继续接连爆出雷鸣似的轰响与闪烁火光。数股可怕的破风啸音高速朝府城袭来,在南门前头多处土地上炸出凹洞,土石翻飞。只有一发命中了城墙东南角,令墙角又陷了一块。
从外面看不见墙头上有半个人。除了那些旗旛,整个安庆就像一座空城。
数组在江岸处的五十多口重炮分成了三组,轮着装填与调整,向安庆城接连轰击。除了炮军之外,陆续有士兵带着各种军械从快艇登岸,在炮击同时沿江集结,远看犹如无数蝼蚁移动。
炮击已然持续了接近两刻,把安庆城南面打得一片疮痍。有两发炮弹越过了城墙堕进城内,但大多数还是落到城外,其余则击在墙上。
从外面看,安庆城却是全无反应。
在大江中的战船上,朱宸濠於众卫士拱护之下,站在甲板远眺这炮击。每一次目睹炮弹打到城墙上,都彷佛令他心脏跳得更兴奋?,但每一眼看见那些烟雾里的大幡,又令他恨得咬牙切齿。
原本太师李士实之子、军师李君元曾经劝吿宁王,可绕过安庆直接进迫南京,只要经过时放慢行军,并且分兵登陆戒备护送,应可顺利通过。但此法会令本来顺江而行的大军慢下来,更重要的是朱宸濠一见安庆城插满讨贼旗旛这个风景,实在怒不可遏,马上下令攻城。
「我军征南康、九江,臣民都望风归顺,所向披麾;如今首次遇上拒抗,且如此羞辱本王,如我避而不战,置颜面士气於何地?陷此府城,军心必振,再挟势取南京,方是我王师之正策!」
此刻朱宸濠看着炮军猛击,对方全无还击对策,只能龟缩,心中大快。自他起兵以来,这是大军首场战役,一开局即占上风,不久前锡晓岩出逃带来的郁闷,此刻在心里一扫而空。
最令他自豪的是,这支炮军乃是他苦心经营多时才组成,得来不易。五十五口重炮之中,三十三口是借助钱宁得来的神机营「盏口将军」大炮(其中十一口是用本已报废的部件重新组装),其他则是他在宁王府仿照西方佛朗机人之法私造的大炮,如今终於首次在战场上发威。
——有一天,这些大炮也会把朱厚照那小子的军队,轰个魂飞魄散!
在另一条船上,姚莲舟与叶辰渊远远观看炮击,心头百感交集。
他们都无法忘怀那声音。叶辰渊不自觉伸手去抚摸那条早已不存在的左臂。
时局转换,他们今天竟站到了炮口的后头。即使如此,姚莲舟无法挥去对这兵器的厌恶。可是他也知道:将来假如真要达成梦想,必须要拥抱这种力量。
也许等我取得天下之后,才把它们统统都废掉
李君元也与姚莲舟同坐一条船,正在另一头也看着炮击。可是他跟宁王的神情完全相反,脸上充满了忧虑。
他看出这炮击根本没有什么大效果。命中的炮弹实在太少了;而从目测也看出,即使轰中了城墙,并不足以造成有意义的破坏。宁王军拥有的大炮,自制那批固然威力较弱,就算是由神机营弄来的,因为都是假称报销的火炮,俱是较老旧的一批。这些重炮若是野战还能发挥作用,攻城则无论数量和火力都不够。
更要命的是王府护卫军里根本就欠缺了操作火炮的人才,而且为了保密,之前也没多少机会操练试发,所以命中的准绳才这么差。
只有希望他们经过交战的练习,会有所进步吧
炮击最多只能震慑安庆城军民,制造一阵恐怖,要真的炸陷那坚实的城墙,实在不可能,而再持续下去,消耗太多弹药,攻南京时就会不够用……负责指挥陆上军兵的大将凌十一,虽只是个马贼头子出身,但头脑还不错,也作出了与李君元相近的判断,於是下令暂停炮击。
看来还是要强攻。
炮轰停了下来,安庆城仍被硝烟与尘雾笼罩,乍看好像已变荒城。登岸的宁王军见了甚是振奋,不断擂着战鼓和击打手上刀枪兵器,如一阵阵潮浪。他们渐渐合和着高呼:
「取天下!取天下!取天下!取天下!」
当烟雾渐渐变淡后,他们却看见安庆城的墙头之上,已然站满了人,还有无数闪烁的刀枪刃光。
那城墙上人数之众,出乎了叛军众将领的意料。——他们从哪里招来这么多军队?
实情是知府张文锦动员了全安庆城的百姓,不管男女长幼都站了上去,与军队及民兵混在一起,以壮声势军容,果真把对方欺骗了。
这时城墙上的军民也都欢呼起来,同样在擂鼓击枪。他们一同在墙头上踏步,渐渐合成一个节奏,那气势竟比叛军更强,众人随着这个节奏一起放声高呼:
「诛逆贼!诛逆贼!诛逆贼!诛逆贼!」
叛军将士听了,纷纷指着安庆城恶毒地大骂。
两边阵营隔空叫阵,互不相让。
朱宸濠在船上听见这整齐和叫的「诛逆贼」,脸色大变,猛力拍击船舷。「杀!把他们都杀光!全城里外,不留一口!」
就像遥遥收到主人的号令一样,大将军凌十一指示身旁传令兵挥动旗号并吹响号角。
万人自江岸向着安庆城奔跑。
真正的战斗展开。
◇◇◇◇
在无数死者的哀号声中,圆性盘膝打坐,一只手拄着齐眉棍,双目轻轻闭着,面容镇定而祥和。
彷佛他完全隔绝於战场之外,身处於另一个世界。
就在他跟前只有十来尺处,守城的民兵密集聚在城墙边上,一边发出充满杀气的嚎叫,一边将石块奋力向下抛。弓箭手俯身寻找目标,首先针对是敌方的弓队,一发现就毫不犹疑地放箭,利用居高的优势屠杀对手。
箭矢与石头如雨降下,制造一波又一波的血腥。破裂头颅与骨折的声响,箭镞射入肉体的闷声,惊恐愤怒的叫骂。攀墙的钩索被砍断,云梯被推翻,一整串人体从高如人偶般飞堕而下。
攻城战本来就是生命的消耗。在城墙的保护下,安庆守军每人战力相当於敌人的数倍。然而叛军却以压倒的人数不断涌至,而且团团四面激烈围打,城墙上守军的人数不免被长长的战线拉薄,而他们不能失守其中任何一段。
这不断的消耗对守军也是个难题。就算居高临下射箭抛石算是以逸待劳,毫无停歇的战斗还是令守城兵体力不断下降,他们却没有多少退避休息的余地。
——而战斗只进行了一个时辰而已。
有箭矢从城下射了上来,一名民兵中箭向后仰倒在墙头上。战友迅速将他拖走,并填补他的守备空缺。
搭上墙来的钩索与云梯越渐增加。守军虽然一次又一次把绳索割断,用铁叉将勾住墙头的云梯推去,又利用高度杀伤了不少叛军,但无法竭止贼军已迫上墙头来的形势。
守兵已准备随时改换盾牌和矛枪,与登上来的敌人展开第一波的白刃战。
圆性此时睁开眼。他轻轻戴上铜铸的半边罗刹面罩,那容貌从佛相般的祥和,一变而成争战神魔似的狰狞。
他站起来,掀去身上那片破披风,亮出半边发亮的铜甲,守军们看见亦不禁发出讶异的轻呼。
圆性踏上前去。
正站在东南角城楼上指挥的杨锐,远远看见圆性出动,心里只祈求他真的能够发挥作用。
守兵按照原先的吩咐,纷纷远离圆性所在那段墙头,改去守其他部分,那些地带的守备力量顿时增强,又把攻城叛军的力量压回去。
两边城墙的抵抗力加强,唯独中间一段空虚了。叛军就像流水自然涌向低处一样,集中往那个缺口搭上云梯和钩索,竟然真的无任何人阻止。
终於有第一个攻城的贼兵登上城墙。
大将凌十一看见这个突破,极是兴奋,指挥邻近的将士都集中往那缺口进攻登上城墙的叛军眨眼就增至十多人。
站在船上的朱宸濠也眺望到这个景象,兴奋得在空中挥拳,一天就攻破了!
登墙的那群贼兵兴奋莫名。如能取得攻陷安庆的首功,他们将得到超乎期望的赏赐。但眼前最重要还是扩大和巩固这个墙头据点。众人握着刀枪,准备向墙的两端拚杀。
他们前后看看。西方那一端墙头上,满满站着都是敌人,东面那一端却空荡荡,只有一个穿着奇怪半边装甲的秃头男人。
谁都知道应该向哪一边进攻。
贼兵举着刀枪一起朝圆性冲过去。
在仍有两丈距离时,圆性双手抡起包铁齐眉棍,侧身摆起迎战架式,左半边身体与手腿居前,「半身铜人甲」从头至脚,完全覆盖了面向敌人的身体各部位,没有一丝空隙。
在贼兵的角度看过去,圆性像突然从一个人化为了一座重型兵器。
他们这时才发觉选择错误了。
在远处的凌十一不停催促部下强攻,同时密切注视着城墙上方那缺口的状况。从那处登上了墙头的攻城兵少说已经有三十几人,但远看却并未出现预期中的大混战和骚乱。那些人就好像被无声无息地吸收进去……
只是他从地面看不见:在那段城墙上,已然铺垫出一条死屍之路。就连守在附近墙头的守城兵,也被刚刚发生的事情吓呆了。
城楼上的杨锐,用力抆抆自己的眼睛。他不敢相信世上竟有这样的「武器」。
这时才刚登上的几名贼兵,蓦然看见墙顶那情景,顿时全身僵硬,阻塞着长梯的后来者。
而铜甲上沾满了鲜血的圆性,如魔君般矗立在他们面前。
凌十一远远目睹了:在那城墙上,一个攻城兵像炮弹般飞出来,离开墙顶几乎一丈远才开始往下摔。类似的情形,凌十一不是没见过,但那是被全速奔跑的健马撞击才产生的效果。城墙上不可能有马。
所有目击的人,同样被这种奇异的力量震撼。
齐眉棍快速圈转挥打之下,搭上墙头的那些攻城云梯纷纷接连向后倒,带着梯上贼兵的悲惨叫声落下。
朱宸濠在船上看见,他以为已突破敌城的攻势,在眨眼间崩溃消散。他感到喉头哽塞着。
圆性一条腿踩在墙头,俯视下方颤栗的敌人。阳光映在他的铜甲上,反射出教人无法直视的光芒。半人半魔的脸,烙印在众贼兵心坎。
今天,在这个战场上,诞生了一个许多人传扬的名字:「金身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