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八 杀与禅 第四章 假将
在那大战船前头甲板上,锡晓岩独自一个人站立着,以一袭火红色披风包裹着头脸和身躯,迎受着水面阵阵吹来的风,那仅仅露出的一双眼睛,凝视着鄱阳湖西岸的风景。
在他看来,湖畔山水,一切都似乎蒙了一层灰,没有任何能令他心境愉悦的颜色。
一个刚刚不战而胜、不费一兵一卒只靠威势就攻下重要城池的将军,心情不应该如此。
但锡晓岩始终无法抹去心头那股郁闷。
战船再行一段,南康府城就出现眼前。城外湖边还停泊着数百艘大小船艇,其中近半是宁王府水军,另一半则是从刚刚陷落的南康城虏得。
这水军由鄱阳湖水盗头子出身的闵廿四率领,但是这支攻城先锋军的全体总指挥之位,宁王则交给了锡晓岩这「雷火队」大将。闵廿四加入宁王府多年,一向忠心耿耿,为王府劫掠得不少军资所需,又负责督造及征用水军船只的要务,如今却要听命於加盟不久的锡晓岩,心里自是大感不满,但他知道武当派武者绝对惹不起,只得忍耐。
战船朝南康城继续接近,途中越过停在湖上船只,全都属於锡晓岩麾下。但他默默瞧着船艇,还有那座已在他掌握下的南康城,丝毫没有激起半点豪情壮志。
锡晓岩始终也无法诚心相信,这是属於自己的战争。他知道这是为了姚掌门复兴武当而必须做的事。但武当派对他的意义,只有从前在练武场里师兄弟互相砥砺竞争的兴奋,大家共同追寻「天下无敌」理想的荣誉感。再多的兵马,再多的城池土地,将军的名位与富贵,都换不回那些日子……
此番进攻南康,乃是宁王朱宸濠亲下的决定。
宁王在六月十四日宣布起兵,讨伐当今正德皇帝朱厚照之后,不论是王府军师李士实与刘养正,还是爱将商承羽及姚莲舟,都同意应该马上全军出击攻打南京,以取得号召天下的资本。
但是就在宁王府大军作好出师准备时,南昌府一带接连从不同的渠道收到情报:朝廷已急从四方八面调集军队共计二十余万,正窥伺进攻南昌的时机。
李士实劝宁王不必理会此消息,认为朝廷的反应不可能如此迅速。朱宸濠却始终疑忌,当日朝廷派使者来训诫他,又要收他王府设立护卫的兵权,或已同时向邻近各地方戌卫军发出了警戒指令,聚集兵马防备他谋逆,如今他正式举事,有官军火速来征讨,也绝非不可能。
——假如我轻率出动大军,才踏出家门就被对方乘虚攻占南昌大本营,其时进退失据,也无后援,岂非必败?
正当朱宸濠犹疑不决之时,宁王府又接到消息:在南昌府域西北的武宁县郊外,我方一支巡逻哨队遇袭覆灭!
南宁那边传来的军报颇详细:被灭的三十几个我军骑兵,全数被斩去首级,似乎是为记领军功之用;马匹也都被夺去了,而战场附近发现有大队人马曾经驻紮及生火烹食的营地痕迹,从土灶数量估计恐怕有五百至近千人,有可能是从接壤的湖广省那边进发而来的朝廷官军先锋,在探路时遭遇开战……
此事更令朱宸濠多信了几分.....南昌府四方八面都有敌军在等待他犯错。他决定先将大军留驻在南昌城,一边多准备守城的器械工事,一边再观察动静。
接着几天在南昌府西、北边缘地带,果然又发生了另外两宗宁王部队遇袭事件,发现时情况相若,遇害士兵都是被砍头领功,加起来的折损了近一百人及被抢超过六十匹战马。这数字对宁王府大军而言虽然九牛一毛,但确显示不知数目的敌军已经进犯南昌府界之内,正在虎视眈眈……
巫纪洪却对这些巡哨遇袭的事件有所怀疑。经过霍瑶花被抢走及「玄林队」追杀王守仁失败两役,他一再受到「破门六剑」的愚弄,直觉也很有可能他们故布的疑阵。
——发生的时机实在太紧凑了。而且遇袭的队伍每支都规模不大……
他把想法吿知商承羽。商承羽对「破门六剑」及王守仁未如巫纪洪般熟知,但相信他的判断。
然而商承羽有他的考虑:他不想在此事上赌上宁王对他的信任。假如宁王依从了他建言马上发兵,而最后武昌府的后方真的出了事,甚至危及南昌城,他在宁王心中的地位将大大下降。
——不久之前商承羽还不会有这种考虑,只因李士实、刘养正、闵廿四及凌十一等等原有军师武将,没有一个能威胁他,但是现在宁王府多了姚莲舟……
但商承羽亦不愿对此置之不理。他暂时将负责宁王亲卫的「铁山队」交由卫东琉兼管,自己则带了一队人马,亲自去查探一趟。
在这些消息和袭击事件的牵制之下,结果宁王府大军拖了足足十天,仍然没有从南昌出发。
李士实和刘养正两大重臣实在急了,二人联合一起求见宁王,经过一番分析劝说,朱宸濠才批准了一个比较进取的策略:先分一支军队顺流去攻袭南康及九江两府,半是试探官军有否反应;若是无事,又顺利取得两个重要根据地的话,可运用这两府人力物力充实军旅和补给,继而剑指南京。
而此先锋大任,结果交了给专责攻城的「雷火队」将领锡晓岩。
战船这时降帆停下来。船舱中的「雷火队」成员一一走出甲板来,到了锡晓岩身边。他们每个背后也挂着与锡晓岩一样的火红色披风。
锡晓岩获宁王封了个「神猿游击将军」的称号,不过他知道军队里没有人这么称呼他,所有部下都背地里叫他「怪手将军」。锡晓岩并不介意。至少他知道,「雷火队」的成员都尊敬他。这些「雷火兵」是从宁王府内各门派武者中,排选身壮力雄且擅长硬功与重兵器的好手编成,以负责强攻突袭城池。当操练时观看过锡晓岩展示武当刀法的威力后,他们对於由他当「雷火队」统领都无话可说。
战船停定下了锚,马上就有三艘小艇划过来迎接。锡晓岩将爱用的藤柄长刀斜斜背上,与几个「雷火兵」下了战船登上其中一条小艇,再往南康城登岸。其中两人携带着锡将军的个人随身物品,当中包括了一把像装了柄的铁板、结着一绺血红色人发为装饰的古怪大刀……
坐在小艇时锡晓岩看见,南康城的城壁完好得没有一点损伤,那朝东的城门大开,虽也有宁王军兵马驻守,但气氛丝毫不紧张,城门前更没有任何战斗过的疮痍。
那是因为南康知府陈霖一闻知宁王派出两万军兵来攻打,自己先就逃遁了,南康城内无人指挥抵抗,无助的城民只好开门投降。锡晓岩人生第一次领兵打仗,结果全军连一支箭也没射出就赢了。
锡晓岩登了岸后,实时有人把战马牵来。其他「雷火兵」也陆续上岸,等人齐了,并把携来物事绑好在马背上之后,锡晓岩等四十一骑一同进入南康城,那许多火红披风飘扬而过,城门前的大道如在燃烧。
一进城门,只见内里街道四处都插满了宁王府军旗,以宣示南康城在其控制之下。沿街门户紧闭,行人绝迹,只有叛军四处行走,好些士兵都从街巷深处或是强行破开的门户走出来,手上捧着大包小包,也有的推着木头车经过,上面载满粮食,后面拖着几口猪。
锡晓岩皱着眉,心里当然知道是什么一回事。
越是接近到城中央,锡晓岩看见的就越多:有妇孺围着被打死的屍体痛哭;有头破血流的一群人呆呆站在道旁,凝视锡晓岩等骑士经过,目光恶毒且充满怨恨;有士兵就在街边围成圈喝酒掷骰子,用抢来的金银财物赌博……
将到达南康府衙的时候,锡晓岩听见远处传来年轻女子的惊慌呼叫。
他想也不想,拨转马首就向声音发出那边急奔过去。众「雷火兵」也都骑着马跟从。
到达一片市集空地前,只见有百来个宁王府士兵正围成圆圈放声哄笑。中央是五个女子,年纪最大那个看来才不过廿来岁,最小的还是个十三、四岁的女孩,正被十几个士兵用枪柄推来拨去,就像在戏弄一堆虫一样。
其中一个女子已被士兵撕破了衣衫,上身赤裸,下半身也只剩下几片破布。士兵一边在玩弄她们,眼睛一边肆意在那赤身女子身上游索,间中就在枪柄上加力,打得那些女子吃痛呼叫。他们笑得狰狞,就像一群豺狼,进食前还要把猎物虐待一轮以增加胃口。
那赤身女子在五人里最年长,也是唯一没有哭泣求饶的一个。她勉力用手遮掩着私处,冷冷盯着面前的施虐者,没有显露任何表情。没有恐惧,但也没有憎恨。
——好像这种冷漠,是她此刻唯一的反抗。
看见这情景,锡晓岩胸中像打翻了沸腾的水锅。
这令他想起自己的父亲锡日勒,如何将他母亲及其他女人当成任意使用的器物——虽然那都是兄长锡昭屏后来吿诉他的。
这时其中一个士兵已经亢奋得忍不住,上前伸出大手,抓住那赤身女子的长发,强行要将她拖走。女子吃痛双手按着头发,却并未作激烈反抗,眼睛斜斜看着其余四个女孩,还是木无表情,没有流露出惊惶或怨恨。
——似乎她很清楚:到了这种时候,根本没有反抗的余地,唯一能够做的,就是将自己当成死物。
锡晓岩的马仍未停定,他已从鞍上飞下来,众人只见红影一掠而过,锡晓岩眨眼就到了那个拖着女子的士兵身前。
士兵还没确定发生什么事,锡晓岩左手已然扼着他咽喉!
那名惊慌的士兵马上放开女人,双手去抓锡晓岩左臂想猛力挣脱,可是他一用力,锡晓岩左手的「太极听劲」就自然发动,借对方的力量一圈一发,单手将士兵狠狠向下摔,士兵整个人翻得头下脚上,在锡晓岩那左掌扼制之下,面门以十成力量猛烈撞在地上,登时鼻梁断掉,满口散出崩折的牙齿,瞬间昏死过去!
这一摔所展示的是武当派最上乘功夫,在这些不过是寻常匪盗出身的宁王府士兵眼中看来,就好像法术一样——那个比锡晓岩还要高一个头的战友,在刹那之间整个身体好像变成纸紮一样轻,锡晓岩那单手猛摔,跟摔死一个婴孩一般容易。如此奇功,他们想都没有想过竟存在於世上。
那被摔的士兵一张脸变成紫黑,肿胀成一颗大瓜一样,七孔都溢着血,状甚恐怖,看来已快要咽气。锡晓岩知道自己因为暴怒,一时出手重了。他不发一言,没有看四周那些惊呆的士兵一眼,只是将自己身上的红披风脱下,围在那赤裸女子身上。
这时近着他才看真那女子的容貌,只见她皮肤雪白,眼目细长,眉宇之间有一种看透世情的淡淡厌倦,竟与霍瑶花有几分相似。锡晓岩好像胸口受了无形的一击,顿时呆住。
其中一个有份玩弄那群女子的士兵,大着胆子上前,俯下身去探那被摔者的气息和颈脉搏。
「死了」那士兵手指颤抖着站起来,众多士兵之间渐渐起哄。
「将军,这算什么意思?」「要女人,开口就好了,要杀人么?」「这婊子算什么货色,还不如出生入死的兄弟吗?」「你进王府才多久了?当个将军而已,你以为自己皇帝么?」「没我们,谁来替你拿这座城?还想玩女人?回去玩你娘丨」
众兵聚起来有百来两百人,人心胆壮,即使面对武功惊人的锡晓岩,你句我一句越骂越凶
跟随着锡晓岩的四十名「雷火兵」显得有些不知所措。他们都是武者出身,虽然自觉比寻常的宁王府护卫军高了一等,与他们格格不入,但也未至於甘心为了锡晓岩而与这百多人打上一架。
锡晓岩走到那四个女子中间。本来围着女子的那十几名士兵被吓得远远散开,加入外围的战友,一起继续向锡晓岩狠骂。
当中年纪最小那个女孩原本已跌倒跪着,布裙也已磨破,露出血淋淋的膝盖。锡晓岩上前把她扶起。女孩像一头受惊又无法逃走的小动物,全身在剧烈抖震,不敢正眼去瞧锡晓岩,毕竟那只把她扶起来的手,刚刚才在眨眼间杀了人。
锡晓岩这时才往四周扫视那许多士兵。他目光所到之处,众人都立时噤声。锡晓岩的神情与眼神并不特别凌厉,只是好像很随意地跟他们说:
「闭嘴吧。谁不怕死,先上来。」
这时在人丛后方有人到来,接着发出一记闷响,一名士兵吃痛呼叫倒下。众兵回首,一看见是谁来了,马上开出一条路来。
「谁敢对锡将军无礼?反了吗?现在我们是打仗的军兵,是真命天子宁王爷麾下王师,也就等於是禁军!不分尊卑军阶,以为还是从前做买卖那种随随便便的日子吗?」
说话者挥挥刚才一击打倒那士兵的拳头,带着几名精悍的部下上前来。只见他身材异常高大,一脸都是疤痕,右边头壳上还有一道长长的、不再长头发的刀疤,此人就是宁王府水军统领闵廿四。他身边还跟着亲信副将陈贤及几个壮硕的刀手,都是他在鄱阳湖当水盗时就跟从着的老部下。
闵廿四等走近到空地中央,看见地上的死人,不禁皱眉。这天他的心情本来极是高兴:从前他虽然横行鄱阳湖水域,人马船只也算阵容鼎盛,但说到要攻打劫掠像南康这种大城,只有在梦中才可能。如今他却做到了,而且没有牺牲半个手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