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八 杀与禅 第一章 迎军
仲夏正午的烈日底下,伍文定那把浓密的胡须全都被汗水湿透,黏缠在下巴和颈项上。他以束着衣袖的绑带抹去滴进眼睛的汗珠,坚定的视线仍朝着郊野荒道的前方。
举目所见,仍是空无一人。
伍文定咬咬牙,继续催促跨下健马前行,心里只怀着一个信念:
——必定能找到王大人。
那个蒙天道眷顾的男人,不会这么容易死掉的。
伍文定那魁梧得像熊罴的身躯,令坐骑有点吃不消。为了行动便捷,伍文定已没有穿着战甲,只有短衣劲装一袭,佩着的那柄野战砍刀,正是从前领兵剿匪、在险恶山水间冲锋陷阵的爱用兵刃。此刻他那副杀气腾腾又带着焦急的神情,亦与当日打仗时无异。
自从接到宁王朱宸濠起兵叛变的消息后,伍文定就进入了这种绷紧的状态。
他身后跟着一百二十多骑勇士,排成长阵在郊道上一起以半速前进搜索
这个战马的数目,已经是目前吉安府能动用的全部。骑兵里占了一半是从前伍文定征讨桶冈及横水匪盗后仍然留在身边的战士,另一半则是这两年来在吉安府里重新调练的民兵。
自从剿匪成功,回到吉安续任知府以来,伍文定一刻未敢忘记王守仁的吩咐:在没有损害百姓生计的情形下,尽量多练民兵,多存军粮。
如今伍文定知道王大人的理由了。
他右手提着缰绳,左手按着腰间那行走间晃动的刀鞘。这柄砍刀在两天前才刚刚饮过血:宁王叛乱消息一传至吉安府,城里就有官吏及商贾惊慌逃亡。伍文定亲手砍了其中五个,火速将城里形势与人心稳定下来,并急急广发文书往吉安府内全境的城镇,号令各地官民全力备战。
在吉安百姓眼中,平日作风仁厚的伍知府,一夕之间变成了另一个人,就如城隍庙里那些形貌威严凶暴的神将。正因这种极端的转变,众人对伍文定的敬畏,盖过了对宁王叛军的恐惧。
一待吉安的形势定下,又分配好战备工作之后,伍文定急不及待就带着这支骑兵出城往北而行,寻索王守仁所在。
曾经在王守仁麾下作战的伍文定深刻地相信:能马上平定此次叛逆大祸的,天地之间,唯独王阳明一人。
早前王守仁北上途中曾经路过吉安府,故此伍文定知道王大人正要往南昌;而江西巡抚孙燧等不愿归顺者在南昌宁王府遭处死,遇害官员的名单里却无王大人,也就是说他逃过了宁王叛军的魔掌,或至少暂时仍未就擒。
伍文定实在是心焦如焚。他在江西为官已久,当然也风闻宁王府这些年招集了些什么角色。人在旅途之中、手边无兵无将的王守仁,面对宁王麾下的亡命之徒,就如孤羊被群狼追捕……
他回头看见百多骑士跟在后面,忍耐着毒热的太阳,一个个也是汗流浃背。他们已随伍文定出城两天,几近马不停蹄去搜寻王大人,但至此仍未有一人口出怨言,只是默默策骑着,时刻保持在备战状态。逆变刚刚发生,以南昌为核心数百里地以内都气氛紧张,无人知道宁王府叛军有何动向,也难确保任何一处不会遭遇敌人。因此伍文定不敢让骑队分散,众人马都集中在一起前进。
紧随在伍文定身后的第一排骑士当中,却有一人并非他所训练的民兵,三天前更还不是他的部下。
这人是一百二十余骑士里唯一的女子。
霍瑶花披着一层薄薄的短发,那模样就如一个刚蓄发还俗的尼姑,要不是拥有一双长长明阵,实在雌雄难辨。她的脸比以往黝黑了许多,似乎是长期在野外干活的结果,脸上的皮肤变得粗糙,底下泛起了点点雀斑。相比从前在波龙术王座下,现在的她脱去了妖媚气息,而增添了另一种极吸引的健康生命力。
她身上穿着的也是与男服无异的深色短装,打着绑袖绑腿,踩着马蹬的双脚穿一双旧草鞋。腰间佩着当天虎玲兰赠她的仿倭军刀,另外在马鞍旁放着一根四尺来长的自制重棒,那杆棒前粗后细,前头尺许包裹着一层皮革,是她准备在大战场上使用、代替锯刀的重兵器。
霍瑶花的身材明显比往昔消瘦,却反而显得更健康,骑马的动作娴熟无比,那肢体协调能力,非身旁任何一名民兵骑士可比。
伍文定早已察知霍瑶花身手不凡,此刻看了一眼她的骑姿还是不禁赞叹。他以前在军旅中从未见过如此人物,就连在剿匪战中屡立奇功的八卦门弟子孟七河,似乎也有所不及。
————是武林中人吧?…….
在旅程中伍文定时刻都在暗中留意着霍瑶花。这个突然从庐陵县来投军的女子,实在无法令他信任,尤其在得知她的背景后更甚。
伍文定仔细查问过与霍瑶花一同来吉安府加盟义军的庐陵壮丁,得知此女子竟是从前肆虐当地的妖匪波龙术王的座下头目,杀人甚多;那伙「术王众」数年之前被王守仁率众清剿,术王本人败走后听说投靠了宁王府,如今正是叛军将领之一。而这个失踪许久的女魔头,却突然在一年前重返庐陵,当众削发忏悔,乞求百姓宽恕,令当地人惊愕不已。
霍瑶花作孽甚多,庐陵官民自然不会轻易原谅她,却也惧怕她的本事,不敢贸然将她逮捕正法,只能容许她在城外一小片荒废贫瘠的农田里住下来。时日久了,百姓见霍瑶花确无歹心,才渐渐放松对她的戒备,而她独力垦耕那片荒田维生,并搭建了一座茅屋住下。此后一直相安无事,百姓看见霍瑶花除了耕田之外,就是自发在县城四周修补小桥凉亭,或是清除道路上的石块和淤塞河流的杂草,令人难以联想从前那个疯狂的魔女。。
直至宁王府叛变的消息传到了庐陵县城,人们看见她从茅屋中带着军刀走出来,又去了县城衙门,问当地民兵保甲借了一柄现成的重兵器,就是那柄大木棒,之后就跟随十几个壮丁来了吉安……
伍文定返首,继续看着前方道路,心里却还在顾忌着背后那个女骑士。
——会不会是宁王府埋伏在这里的奸细?可是并不像啊。没有奸细是这么显眼又惹人戒备的吧?……...
伍文定大可一口拒绝霍瑶花加盟,但是他又不想白白放过她这样的强援。拥有如此武力和经验,霍瑶花一人可抵数十名甚至上百个普通民兵。在这攸关大明江山的非常时期,伍文定知道不可浪费任何力量。暂时注意着她好了。
霍瑶花依旧如常地骑着马,脸上没有展露一丝表情。江湖经验丰富无比的她,怎会没察觉伍文定对自己很怀疑?只是她默默承受着伍知府与众人的冷待,不作一声。
——经过这些年,霍瑶花很清楚:要重新得到世人的信任,靠的不是任何言语
「知府大人!」
在伍文定左侧的一名骑士突然高呼,并扬起马鞭向前方指去。
几乎在同一时刻,伍文定听到后头传来一记娇叱。
霍瑶花催起坐骑排众而出加速奔行,一下子就越过了最前头的伍文定,往那骑士马鞭所指的方向跑去!
伍文定反应也不慢,马上亦驱使战马前奔,朝霍瑶花追赶。他咧齿咬牙,全力要追上去,同时心生愠怒:
——真的要露出尾巴了吗?
其余百骑亦全速前进,在郊道上卷起一股尘暴。
伍文定的骑术始终难与马贼出身的霍瑶花相比,与她始终相距着丈许。伍文定朝前头远眺,果然看见有一群人马的身影出现,正在逐渐变大。
——不可给她先一步到达……假若真的是王大人,不知道她会干出什么……
更令他紧张的是:伍文定看见前头的霍瑶花,已然把腰上军刀「锵」地拔出来,斜斜垂在鞍旁,阳光映得刀刃犹如燃烧中!
伍文定没有那般紮实的骑功,可在全速策骑同时分神拔出那口大砍刀,只好继续催促健马上前。
霍瑶花与伍文定两骑领先众人有数十尺之远,而他们已接近到对面人马不足五十丈。阳光之下可见对方亦有至少百人,同样带着明晃晃的刀枪,显然不是寻常旅人,那伙人马早已停下步来,并结成防守阵式。
霍瑶花就在接近到对方约三丈前,把坐骑收慢下来。伍文定乘机赶上去,越过了霍瑶花才勒住马,右手握着砍刀柄,回头看那可疑的女刀客。
霍瑶花却未有显得不安,只是让马儿踱步到伍文定右后侧,并对他说:「我掩护你。」
伍文定紧握刀柄,仍然咬牙切齿。但他此刻并无选择。他放开刀柄,右手朝天举起,示意后方的百骑停在远处候命,以防前方的来者有诈。
霍瑶花垂着刀,单手掌着马缰,随伍文定继续上前,直至与对方相距丈许才再度停下。
只见那百来人里大约只得二、三十匹马,众人所带兵器都不是什么精良军械,披挂战甲的人大约只得廿多人,而且都是粗糙的竹甲木甲之类,显然都是地方民勇;唯有守在阵前那三十多人,虽然没有披甲,但全带着式样相近的单刀,一个个挺立戒备的姿态,沉静中蕴含着随时爆发的力量,伍文定一看即知是同一门派的武者。
武者里唯有一人乘马,乃是个已年近五十的壮年人,头顶秃了大半,腰上佩着一柄贵重的雁翎刀,甚具气势。
这骑马武者远远打量着伍文定一会,然后以洪亮的声线高呼:
「是吉安伍知府大人吗?」
一听这问话,一股热血涌上伍文定心胸。
因为世上只有一个人这般了解他的性情,知道他会按捺不住带兵出城,在此搜索迎接。
果然,只见对面众武者左右排开,一人骑着马出现其中,穿戴平凡不过的衣冠,腰佩长剑,一副中年文士模样,没有什么过人的威严长相,却自然散发出令人肃然的气度。
正是王阳明。
伍文定急急下马,几乎像是跌下鞍来。在他后面的霍瑶花把刀收回鞘里,亦跃下了马鞍,二人同时朝王守仁下拜。
伍文定垂头朝着土地,眼泪几乎就要滴下来。他此刻激动的心情非言语能述。
「时泰参见都堂大人!大人得脱厄急,未被逆贼所害,天佑大明社稷!」
王守仁一边下马,并招手示意伍文定与霍瑶花免礼,同时心里苦笑。
——现在说什么「天佑大明」,太早了……
——我能活到今天,保护我的并不止是老天。
伍文定才刚站直,王守仁已走到他跟前,与他四手交迭相握。王守仁看着这个文武双全、容貌威猛的昔日得力部将,喜不自胜,而且心头先放下一块大石:伍文定带兵出来,也就是说吉安府情势稳定,官民在他统合下已有迎战的准备。
而王守仁正是深信伍文定的能耐,而决定离开临江城南下。
两天前他在「破门六剑」的保护下,凶险逃过宁王叛军「玄林队」的追杀抵达临江城,得到第一队军力支持。然而王守仁马上审度形势,分析出临江并非久留之地:位置太接近敌方南昌本阵,而且地势无险可守,叛军如大举出动船队,随时可在两、三天内攻破;加上临江府人心涣散,兵力不足,并非号召义军积存兵力的理想之地。王守仁用兵行事果敢,一旦有了判断就迅速执行,着令临江知府戴德孺留守,自己次日即带着一队兵壮离开临江,
而他心目中最理想的义军本阵,正是吉安。
临江与吉安相隔大约四、五天路程,王守仁的人马才走至半途,就得到伍文定迎接,王守仁深感此乃吉兆。
伍文定马上向后方骑队招手,示意他们上前来参见王大人。跟随王守仁而来的民兵眼见增了这百多骑强援,全都兴奋起来。
在最前守护着王大人的那群刀客,正是临江府阮氏无极门门主阮韶雄及一众弟子。他们并未如民兵轻易展露出亢奋神色,仍是凝重地注视着伍文定身旁那女子。凭着武者的直觉,他们都嗅到霍瑶花所散发的危险气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