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8章(2 / 2)

武道狂之诗 乔靖夫 5698 字 2个月前

二人对视一眼,同时知道对方也看出来了。

这时宁王终於把刀垂下,刀尖落在脚边的沙土上。

满脸是汗的朱宸濠,扫视群臣。

我布在京师的密探刚刚快马回来报信:朱厚照那小子已派来三个特使,向本王颁旨训诫。」

宁王众谋臣宗室虽然已听闻此事,但再听王爷正式说一次,还是不禁紧张起来。——终於到了这一天了吗?……

「他们说,此事乃江彬那家伙作怪。」朱宸濠说时恨得咬牙切齿。

就如兵部尚书王琼所预知,江彬在最要紧的关头向钱宁出手了。

钱宁要诱使皇帝用「异色龙笺」变相封宁王为监国的阴谋,江彬早就透过安插在钱宁身边的内应得知。他日皇位若真的由宁王世子继承,将对江彬大大不利,他当然绝不许可此事成真。

为此江彬找了大太监张永合作。统领皇家禁军的张永,因为攻伐武当一仗折损严重,早就对促成此战的钱宁甚为痛恨,而张永亦对宁王谋反危及大明江山甚感忧心,与江彬一说即合。

江彬等待钱宁在皇帝面前多次盛赞宁王仁德之后,才发动突袭:他指使御史萧淮上呈奏疏,力数宁王种种不轨恶行,包括私造军械火器、以护卫名义蓄养大量盗贼响马、侵吞南昌一带民产土地、营私结党、在京师暗布尔目等等。

过去钱宁及许多被宁王收买的朝臣不断美言,皇帝听到的只有对皇叔的赞誉,与这奏疏所述大为矛盾。朱厚照虽不爱处理政事,但还未至於昏钝麻木,马上就此事询问身边内侍。张永就在这时趁势加上致命的一刀。

「要是在朝中当官的,托人在陛下面前美言,那不外是为了陞官发财,没什么好奇怪……」张永向朱厚照说:「可是一位亲王这样做,又是为了什么呢……...」

此话令皇帝警觉,於是把那奏疏送往大学士处,着他们提出建言。

首辅杨廷和接到奏疏,知道必得谨慎处理。他深知不可再站在宁王一方,助其掩饰野心;但同时杨廷和又担心,要是迫得朱宸濠起兵,自己与许多朝臣收受宁王贿赂之事即会败露,更可能被打成谋逆的共犯。

即使我是陛下的老师,也未必能幸免……

杨廷和与钱宁一样,当初并未认真看待朱宸濠的野心,因而收取其所赠财宝——毕竟杨廷和身为朝官之首,要维持势力和影响,花费也很不少——但不知不觉却陷入了这池泥沼。

左思右想之下,杨廷和终於从一百年前的先例,找到一个折衷之法向皇帝提议:当年先祖宣德皇帝平定汉王叛乱,赵王朱高燧与汉王共谋已久,罪足当诛,但赵王自愿放弃护卫与仪卫司,得到宽厚的宣德帝破格免罪,亲王名位与封地皆得保存。

朱厚照同意了杨廷和的建议,也就派驸马等使者三人前往南昌宣旨,向宁王训诫并命其尽彻护卫军,如遵旨即既往不咎。

——杨廷和也无法确定宁王会否接纳这条件,但这已是他能想到最可能避免一场大祸乱的办法。

宣旨的使者仍有数天才抵南昌,但打听得消息的宁王密探却已在这夜先一步到来。

朱宸濠狠狠将那战刀插在地上,刀柄来回弹动不止。

「本王花费了多少岁月,禅精竭虑,才建得今日这支护卫军。哼,那小子一句就要把它收去吗?」他平日浑厚的声线此刻沙哑而颤震。以为本王害怕与你一决死战吗?你以为自己真是什么『大将军朱寿』吗?」

众谋士将领听了,知道宁王还没能下定决心,否则也不必在这校场苦闷挥刀了。

眼前就只有两个选择:受旨称臣、自裁军力,或是起兵叛变。

李士实与刘养正这两大重臣,各自在盘算。二人入宁王府最久,最清楚目前己方力量如何。王府护卫加上附近各地候命的匪盗,宁王现在可实时动员的兵力总计约在十万人上下,若有必要更可大开库府,以储备财力紧急招军,应可再增加三万人以这样的军力,只要指挥得宜,要取南方半壁江山,绝对能够成事,富庶的江南才是大明全局里的赋税重镇,只要稳住南方形势,即使无法一口气直捣京师夺位,长期战争亦对这边有利。

刘养正知道,在这样的情形下,谁第一个鼓励王爷起兵,谁就会得到更大的信任,於是抢在李士实之前开口说:「如今万事具备!一举以定干坤,匡正皇室,振兴大明,欠的就是王爷一念」

李士实听了,也要附和,不料他儿子李君元抢先说:「王爷三思!这皇位早晚要由王爷所得,但临大事不可仓卒应对。这道圣旨,我看并非朱厚照那小子自拟的,而是杨廷和的建议。首辅向来与我府交好,这次亦是为王爷筹谋,才有这个条件。皇帝要削我府护卫又如何?还是要靠地方官吏去监察,我们可虚应其事,表面裁撤将士,实际把他们分调到江西各处,继续以响马山寨为掩饰,再多加筹备积蓄实力两、三年,到时将更有把握,何必急於一时?此际匆匆举事,反而落於被动!」

「此言差矣。」刘养正马上反骏:那杨廷和安着什么心去建议这道圣旨,你又如何确知?如今圣旨未到,我府若先一步起事,反客为主,哪算落入被动?何况如今这个时机,可说再好不过,明日就是王爷诞辰,江西全省的重要官吏都进府来贺寿,我们可一举操控他们,不耗一兵一卒,先就稳住了江西!京师的细作早了一天回来报讯,简直有如天助!王爷,这是吉兆啊!」

李君元诚心为宁王办事,此时焦急得又要再反驳,可是父亲李士实按住了他的手,以歪斜的双眼向他示意暂勿多言。

宁王听了刘养正这番话,血脉沸腾,却还没能下定主意——毕竟一念之间,就是位登九五与身败名裂的分别。

「两位将军……怎么看?……」

商承羽与姚莲舟相视一眼。结果还是商承羽率先开口。

「王爷饶恕臣下,实在无法说出一个公允的判断。」商承羽低头拱拳。正当宁王有点失望之时,他却继续说:「臣下自从进来王府第一天开始,日夕都在盼望王爷起义之日,眼前臣下自然是渴望一战。只是今日我等应否马上举事,还是该由王爷一人决断。臣下只能保证,宁王府的军旗一扬起,臣下与众将士定必向前死战,以圆遂王爷平定天下的梦想!」

商承羽此番话,听得朱宸濠血气更高涨,比起直接鼓动他起事还要有力。旁边的李君元皱眉,心里感叹商承羽这家伙的确本事了得。

姚莲舟亦紧接说话。

「姚某入王府日子尚浅,不足如刘先生或李先生般作全盘的考虑。只是姚某想起家师生前的说话:『没有杀人的打算,就一生不要拿起剑。』王爷初设护卫、养兵练马的一天,就该有随时动用的预备啊。不战而自行弃剑,此非姚某自小在武当派所学的精神。」

他说着,从众人里走出来,踏入沙土校场。只见他手搭佩剑,一身青色武服的姿态,英气凛然,简直不像凡人。

姚莲舟直走向前,与宁王相距只有不足十步。一旁的文武部众顿时感到危险,闵廿四更叫了出来:「姚将军,你要对王爷无礼吗?」

商承羽亦走出来,在另一侧同样接近王爷,既似要保卫宁王,却也像与姚莲舟一起威胁王爷。

宁王拔起脚边的战刀。他知道两人若真是动手,他连剑光也不可能看得及即身首异处。然而宁王全无畏惧,仍直视姚莲舟的眼睛。

姚莲舟这时才再开口。

「王爷若真的决定遵旨,自去齿爪,那请王爷先容姚某与弟子告辞,我等只好再另觅向皇帝报仇的路径。」

「你这是在胁迫本王吗?」宁王看着姚莲舟的眼神,似有火焰冒出。

「非也。只是今夜是一个机会,让姚某看清楚王爷的魂魄。」

这时锡晓岩与卫东琉,各自领着精锐的刀斧甲士进入「武德校殿」来。紧接着韩山虎与他的秘宗门师弟,也另外带来一队全身黑衣的士兵。校场之内顿时杀气急升。

宁王朱宸濠左右看看这些属於他的战士,又瞧瞧跟着他最久的两大谋臣李士实及刘养正,心里下了个决定。

◇◇◇◇

「听说就在昨日王府寿宴席上,本省众官齐集之时,宁……那人就宣布起兵,要众人马上归顺加盟……」丰城知县顾泌叙述他收到的消息时,脸上稍稍露出庆幸的表情:幸好我官不够大,昨天没有资格入王府贺寿……

就在贺寿官员齐集之后,宁王府两百个精锐甲士刀手突然现身,将宴会厅包围得像铁桶一样。朱宸濠马上向众人宣布,自己收到太后密诏:当初孝宗皇帝为太监所骗,错把朱厚照当亲生皇子抱养,实际此子并非皇家血脉,僭据席位已一十四年,今太后命宁王发兵北伐,伸张天下大义。

被困在宴会中的众多官员,当然知道这都是朱宸濠起兵谋反的借口,一派胡言。看着大厅里那些明亮的刀剑斧钺,众官知道眼前只得两条路。

结果只有江西巡抚孙燧与按察副使许逵两个人,具有当面斥骂朱宸濠叛逆的勇气与骨气。二人被缚推出南昌城门,斩首示众。

另有好些拒绝投诚的官吏,皆被宁王收监囚禁。其余人等,在胁迫下向朱宸濠当场拜伏,叩头三呼万岁。

朱宸濠即日自称皇位正统,王府各人与投诚者皆封以朝廷官位,李士实尊为太师,刘养正则任国师,原本的王府护卫将领全部授以正式指挥官衔。刘养正即派人向南昌远近四方传播檄文,宣布革除正德年号,列举朱厚照各种罪状,扬言举兵十五万讨伐京师,号召天下之士加盟「义军」,拨乱反正。

听到顾泌说孙燧已然被杀,王守仁心神一震,抓住身旁荆裂的手臂,闭目深深呼吸了一口,才重新挺胸站定。

明明是站在阳光普照的江边上,众人却感受到一股令人窒息的气氛。

最坏的要发生了。无人知道将有多少生灵,会被卷入这股风暴中。

王守仁与「破门六剑」及众多随从,数十人一时沉默无语。岸上只有江风吹送而来的阵阵浪音。

「必定要阻止他。」

顾泌愕然抬起头来,看着说话的王都堂。

「他?」顾泌疑惑地问。

「朱宸濠。要阻止他。」

王守仁说时,闪耀出坚定的眼神。顾泌难以置信,瞧瞧王守仁身边那数十人,包括那五个看似民兵壮勇却又有点古怪的老少男女。

——阻止有十几万大军的朱宸濠?就靠你跟这些人?

顾泌也听说过王守仁剿贼的功绩。但眼前是一场关系大明江山的战争,完全无法相比。

而此刻王守仁连半支军队也没有。

可是顾泌看见,王守仁此语一出,他身边众人都以眼神响应,每个看着王大人的表情都显示着信任。

王守仁此时看着荆裂。二人一个眼神就心领神会,马上并肩回身,向埠头的方向回去,其他众人亦紧随。

「王都堂……要去哪里?」顾泌追赶着问。

「顾大人保重。」王守仁淡然说。他略一回头说完,就向泊在岸边的小舟走去。

但凡干大事之人,绝不沉溺在震撼与恐惧之中,时刻都理智思考目前景况,寻找脱出困境的方法。「知行合一」的王守仁,最是明白这个道理,故此二话不说就行动了。

朱宸濠借寿宴擒杀、囚禁众多本地重要官僚,独欠王守仁一人,他一有削贼的战名,二有动员军队的旗牌敕印,对宁王而言是眼前一大威胁,宁王既已知王守仁正前来南昌,极可能早已派人追赶截杀。叛乱在昨天发生,即使追杀王守仁的部队并非即日出动,若在今早离开南昌,此刻随时已可抵达丰城这一带。王守仁必得尽快逃走。——留有用之身,方有机会召集战力反击。

——不可有负孙兄英魂。

同样重视实际行动的荆裂,与王守仁想法一样,亦马上想到这关节,并不多说一言,护着王大人就上船回航逃逸。

——这天早上都吹着南风,追兵大概不会乘船逆风南来而取道陆路。我们走水路可以避过。

众人陆逐回到大船上。孟七河命船家马上起锚,把船掉头南行。

「现在风向未转,行不动啊。」船家皱眉说。他还没知晓发生何事。

孟七河正要发怒,荆裂却走过来说:「那么我们仍旧顺风向北航行。「什么」孟七河瞪着眼睛:「更向南昌驶去,岂非送羊入虎口?」「孟兄相信我吗?」荆裂按着对方肩头。「我们所有人,都会尽一切方法,保全王大人平安逃脱。」

孟七河回想当日「清莲寺」一役,知道荆裂的能耐和心思,点点头不再抗议,继续催船夫快快起行。

荆裂回头,看见妻子虎玲兰就在身后。他牵起她的手。

虎玲兰既是武家出身,对於这种诸侯叛乱的事情,自然一听就明白,更深知面前的危机有多严峻。但她只是看着丈夫微笑。

「又要战斗了。」她故作娇嗔:「跟你一起好像总没过什么平安日子。」

「会拿刀砍人的女人,就别抱怨什么了。」荆裂也笑了。

燕横、童静和练飞虹也到来。五人围着互相看看,并没有表现得怎样紧张。

——这本来就是他们选择的人生。

五人一起走到王守仁跟前。孟七河与其他参随及护卫民兵也都围拢过来。

王守仁见了「破门六剑」,正要向他们开口,童静却止住他。

「大人不必多说客气话。」她知道王守仁所想。「在庐陵时我们不是就有约定的吗?」

「何况我们这里所有人都明白。」孟七河接着说:「王大人的安危并非一人之事,而是关系着许多人的生死。包括我们这里众人的家室。」

三十多个民兵参随也都同意,一起点头。

王守仁为之哽咽。但他还是低下了头,向「破门六剑」及各部下隆重行礼。「在反击的号角吹响之前,王某一命,就托付在大家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