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三 武当之战 第一章 狂者与少女
偌大的幽暗房间密不透风,内里唯一照明的油灯,那点火焰几近纹丝不动。两侧的纸窗皆悬挂着黑布遮盖,无法分辨外头到底是日是夜,令人有时光凝止的错觉。
站在室内的童静只感觉全身受着无形的重压,胸口有一股无法吐出的闷气,樱唇半启微微喘息。
她如此,并不因为房间密闭。
而是由於房里另一个人透出的气息。
依旧一身黑衣的雷九谛打坐於房间中央,彷佛融入幽暗里,只有闭目入定的一张脸映在灯火之前。光影之下,他额上虎纹显得更深刻,虽是木无表情,已然散发一股森森鬼气。
童静定晴瞧着这个比自己大上四十年的男人,密切注意他的一切动静。虽说是令人憎恶的仇敌,但童静同时深知,坐在眼前的乃是当今世所罕见的顶尖高手,能够这样接近观察的机会非常罕有。
这时雷九谛的脸庞动了。左颊肌肉慢慢收缩扭曲,整张脸立时歪斜起来,眼皮微微跳动,嘴巴微张露出紧合的牙齿。那神情既似哀伤又像狂喜。
随着雷九谛的脸活起来,他全身散发的邪气更为浓浊。本来就敏感的童静,更闷得想要吐。
雷九谛从盘坐姿式站起来,渐渐往后退,身姿却无一点摇摆,而且动作跟正常往前行走无异,施展的正是秘宗门绝技「燕青迷步」之倒行法,彷佛身后有根丝线倒拖着他向后,双足在地上滑过,状甚诡奇。
退了三、四步后,雷九谛突然全身猛烈发劲,身躯后仰,平地打了个后空翻,动作几乎全无先兆。雷九谛后翻完成时四肢着地,姿势低矮,连腰间左右的刀柄都碰到地板。他弯腰弓背,双手十指抓地,咧着牙齿微嘶。
童静看着心想:他好像变成了一头野兽……
她没猜错。此刻雷九谛已进入「神功」迷境,正想像自己被神虎附体,浑身都好像充溢着野性的能量,跃动不安。
雷九谛以手足爬行,在房间里咆吼着左窜右突,嘴角吐着飞沫,已然完全沉浸在幻想之中,那狂态实在无法令人联想当今武林「九大门派」里的一代宗师。
雷九谛这状态,令房间里邪异的气息更盛,并不断在密封的空间中累积,无处散泄,
童静更是难受,要轻轻扶着墙壁才能站稳。但她强忍着,仍然仔细观察雷九谛的变化。
——我一定要看得清清楚楚,说不定能看出这老头的武功有什么破绽……然后找机会告诉荆大哥……
自从在西安「盈花馆」里目睹姚莲舟使出「追形截脉」,继而在屋顶决战立时用上之后,童静就很明白,自己最大的武器正是这种洞察力。
八日之前雷九谛擒下童静为人质,以迫使荆裂跟他决斗,此一战势必结束「破门六剑」与秘宗门的仇怨.,但荆裂手腿旧伤能否痊癒仍是未知之数,童静只盼望能多为荆大哥增添一分胜算,眼前正是难得之机。
就在童静气闷得双腿也有点发软时,雷九谛这头「神虎」向左一跃,整个人飞上了原本应该放着客栈床铺的一边墙壁上,在空中同时面容变异。
刹那间,童静清楚看见雷九谛的变化。
雷九谛脱出了「神虎」的想像,身姿又变回人形,发散的气息一转而为尖锐杀气,呐喊同时双足蹬墙,身体反向飞射出去,两道银色刃光自身侧闪耀——
雷九蹄这交叉双斩,快得几乎肉眼难见,蹲跪着地之时,左右手上的银刃仍在弹颤。
房间突变明亮。在他跟前悬挂的黑布从中断开跌落,纸窗格子也裂开一道破口,外头灿烂的午后阳光从窗口射进来,映照雷九谛身周激烈飞扬的微尘。
童静一时不习惯这般明亮,伸手挡在眼前闭起眼睛。然而刚才雷九谛疾电似的刀招,却不住在她脑海里重演,令她浑忘先前快要令人昏迷的郁闷。
良久,童静微张眼皮,直至确定已适应了阳光之后才把手放下来,发现雷九谛早已站起,手中一双秘宗门银刀反射着寒光。雷九谛已从狂态中回覆过来,虽然仍带着平日的痴状,但至少不似先前般恐怖。
此刻在亮光下,方看得清楚这空荡荡的房间。这原是「湘渡客栈」南厢最大最豪华的客房,但所有床铺桌椅及摆设都被搬光,辟作雷九谛一人使用的练功房。
自雷九谛劫持童静后,秘宗门即公然占据了全湘潭最大的客店「湘渡客栈」为己用,强行驱逐店家跟所有伙计,一切起居饮食都自行包办,三百秘宗门人更将客栈守卫得如铁桶一样。八卦门及湘龙剑派等群豪,明知童静被囚在此地,但也束手无策。
童静虽然被囚禁,雷九谛倒没有命令门下把她绑缚,也如常给她用饭、梳洗和更衣,只是绝不许她踏出客栈南厢半步。秘宗门人也不必格外派人驻守,因这南厢四周出入处的房间,都关为众多同门的起居处,日夜有人停留休息,童静想要悄悄逃出,可说一点空隙都没有。
童静也不是没有思考过逃走之法。以她现时的武艺修为,其实已经比秘宗门大军里不少外地支系的门人都要强,问题只是手上没有剑,但要趁对方松懈时偷偷取一柄,亦非绝无可能。
逃走的最大困难仍然是一个人物:雷九谪自来客栈之后足不出户,日夜都留在南厢。童静为了策划逃走曾经特别留神,在许多不同时辰都在客房之间看见雷九谛经过,可是到底他什么时候睡觉,甚至有没有睡觉都是疑问。
童静没有忘记当日在森林里初遇雷九谛,这妖异高手的敏锐感官是何等厉害——大概只有荆裂及波龙术王才可能略胜一筹。她知道就算能够迅速打倒两、三个秘宗门人,只要雷九谛在,自己也不可能走得到客栈外围的墙壁前。她只好暂时放下逃亡的念头。
正是童静暗中盘算逃走的那几天,让她发现了雷九谛这个练功房,奇怪的是房门和窗户外竟没有半个秘宗门人看守,於是那天她大着胆子推开门走进来看看。
——哼,他只说禁止我走出南厢.,却没说过里面有哪里不许进入、有什么不许看啊……
童静带着这种负气的心情把门推开,步进这幽暗的房间里,於是就看见雷九谛独自修练的惊人场面——并且明白他为什么不让弟子守在房外:雷九谛不想被门下目睹自己这个狂态。
令童静甚感意外的是,当雷九谛看见她进来时?只是沉默良久,并没有赶她出去,还跟她说了一句:
「关门。」
今天已经是童静第三次看雷九谛练功。雷九谛一直没说什么,童静也就无法明白他为何容许自己看。她并不理会,索性专心观察,从中看看有什么能够帮助荆裂取胜的弱点。到现在还没有找到。
只有雷九谛自己知道,为什么要让童静看:那天当童静推门而入时,雷九谛正沉浸在「神功」的幻境之中。陷於黑暗与纷乱的神智,却突然感受到一股舒泰的暖意。
雷九谛修习山东白莲教祈灵附体的「神功」,以加强「借相」威力及频密程度,终於成就了前无古人的「神降」绝学,武功得以突破,但付出的代价也不小。「神功」除了对人心神损耗甚大之外,修习作法之时,为了令自己深信真的有神灵降临附身,必须暂时放弃管束自身的心智,如脱缰野马放任奔行,这才能进入狂想的幻境;平日各种靠理智压抑的惊惧疑惑,也会乘着这时机纷纷袭来。久而久之,雷九谛每次「请神」,就如坠进黑暗浑浊的深渊之中,极其难受,全凭着一股追求强大的执念强忍。
可是当童静在自己面前时,雷九谛却感到犹如在深渊中仰首看见一盏发出暖光的明灯,光芒抚慰下竟不似平日难受;凭着这点意识中的灯光导引,雷九诵每次脱出「神功」状态回覆正常竟也变得更轻易,而每次练功之后的身心疲劳亦更快恢复,连雷九谛本人也觉得不可思议。
难道这个女孩天生就有不同凡人的灵气吗?雷九谛本人并不信鬼神外力那套,强行修练白莲教「神功」,靠的完全是自身的强大意志,谈不上是否相信童静真能散发什么「灵气」;他是个彻头彻尾只讲实用的人,既然童静真的对他练功有裨益,也就不深究到底是怎样一回事。
自从往山东修练以来,雷九谛绝对严禁旁人观看练功,唯有近身弟子韩山虎一人例外。如今破例,而对方竟然更是仇敌,雷九谛实在无法解释,只知对这女孩有一股难以言喻的好感——正如他也解释不了,当天怎么在童静一声哀求之下,就放过了那头张牙舞爪的猎犬。
——练飞虹执意要收这娃儿为徒,难道她真有什么超人天赋?
雷九谛不想对童静泄露这般心情,只瞧了她一眼,就自顾自举起双刀,摆出迎敌的架式。这是童静第一次光天白日之下,清楚看见雷九谛与人决斗的戒备姿态,架式与马步跟以前见过的秘宗门人没有多大分别,却有一种大不相同的味道,那轻松站立的双腿好像随时就要凌空腾起,双刀形成的角度更有一种微细的巧妙,普通的姿势架式,竟有数倍以上的威慑力。
雷九谛凝聚心神,双刀架式更严密,银刃的尖锋遥指房间里的虚空。童静感受到,雷九谛正开始营造面前的假想敌人。
——她当然知道那敌人是谁。
在雷九谛眼前,彷佛渐渐平空呈现一个人形——当然只有他自己才看得见。那人形有如猫般弓起背项,居后的左腿深深屈蹲,右手的刀子像随随便便地垂在膝盖高度,整个姿态作势欲扑!
当日树林之战,虽然发生在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分,但雷九谛两度见过荆裂使出「浪花斩铁势」——一次拉扯铁索救走练飞虹,一次出刀斩伤他肩头——这个起势架式已然牢记在心。
当然雷九谛也不可能单凭这姿势,跟一次在混战中接招的经验,就完全揣摩出「浪花斩铁势」的原理、威力与可能的变化,而要靠自己数十载所学与实战经验去填补。
因应面前荆裂幻象的姿态,雷九谛的迎接架式也做出调整。
童静在旁看着,因她看不见雷九谛眼中的幻象,自然也无法了解雷九谛改换架式的理法。不过从雷九谛的动作里,她仍能观察出高手的动静细节。
——童静并不知道,自己这三天以来旁观雷九谛练武,每次又要抵抗雷九谛的邪异气势,不知不觉间已经朝着一个新方向进步中……
在雷九谛眼里,面前荆裂的人形变得越来越像常体,彷佛连对方呼吸调息的声音都听得见。
虽未十足确知「浪花斩铁势」的特色,但从这姿式他就推想得到,这是将一切赌博於一刀之上的舍身招式,并无后着。
那么只要我接得下这一刀,必胜无疑!
——可是,我接得下吗?
雷九谛回想那一夜肩头中刀的触感,推测「浪花斩铁势」的威力。他马上断定,凭自己的双刀绝对挡架不来。刀折,人亡。
那么就只余下一途:以他「云隐神行」冠绝武林的身法与步法,闪避这一刀!
雷九谛眼前的人形变得更细致,能量更充盈。他感觉面前就像近距离架着一副强弓锐箭,那张弓正越拉越满,任何一刹那都会发射……
——不只如此的……荆裂的伤也许真能好过来……到时候这一刀将比先前更猛烈,更难躲过……
雷九谛背项和胸前的衣衫已被汗湿透。
连在旁观看的童静也不自觉停住了呼吸。眼前此人虽然是追杀「破门六剑」的死敌,又是亲手杀害徒弟的狂魔,但童静这一刻无法憎厌他。同是武者,看着雷九谛如此拚命苦思求胜,童静对他暗自生出一分敬意。
终於,到了弓满欲折的时刻——
雷九谛瞪着双目——
彷佛有一阵无形的风迎他脸上扫过。
雷九谛始终未发一招,双腿也没移动半分,只是慢慢将架式放松下来。
「浪潮……」雷九谛闭着眼喃喃说。
童静听了非常讶异。雷九谛应未曾听过「浪花斩铁势」的刀招名字,也不会知道荆裂这刀招是「借相」於浪涛.,他却能够凭着假想,遥遥感应到荆裂刀招里的意象,实在非常奇妙。
雷九谛迎接过这想像的刀招后,继续闭目仰首喘息良久,似乎耗费了不少气力。直至呼吸回覆平缓之后,他睁开眼降下视线,直盯着童静。
「丫头。」自从三天前那句「关门」之后,这才是雷九谛第二次在练功房里跟童静说话:「荆裂的绝招,你应该看他练过很多次吧?」
童静听了之后瞪一瞪眼晴,马上明白雷九谛是要透过她打听荆大哥「浪花斩铁势」的理法。她当然死也不愿透露,一转念皱起眉来,故作失望状地叹气:「荆大哥这年来伤都没好,根本没有好好实练这刀招,只是关中在心里默演,我没能看到,怎么告诉你啊?」
雷九谛当然半点不相信,目光如刀盯在童静脸上,彷佛随时能将之洞穿。
「你要是不信,我也没办法。」童静耸耸肩:「你要逼我说什么的话,随便动苦刑好了。不过我先告诉你,女孩子痛起来,什么都说得出口,说的是真是假,那就保不准了。」
江湖经验丰富的雷九谛,听得出童静说到「苦刑」时语声略颤,知道她是强作镇定,心里其实在害怕,听后不禁暗笑。
——这娃儿真好玩呀……
雷九谛自任秘宗掌门以来,门下年轻弟子对他既敬旦惧,话也不敢向他多讲半句,更何况这般胡诌?童静在他面前如此大胆,说话时眼光神情充满灵气,绝不像秘宗门内那群毕恭毕敬的弟子,雷九谛不禁对童静生起好感。
「行刑?」雷九谛眼目收紧。「倒也不必。」
他说着左手突然往前一扬,童静以为他要出手袭击,吃了一惊,却见一物向自己抛来。
童静反应也快,已辨出那是什么,右手伸出一抄,将银刀握了在手。
「来吧。」雷九谛右手另一柄刀举起,刀尖遥指童静眉心:「将荆裂的架式摆出来!」
虽然并非惯用的长剑,但童静把秘宗掌门专用的银刀握在手里,一股熟悉的兴奋感蓦然生上心头:手柄缠布上那微微的汗湿;钢铁充实的重量;刃身美妙的平衡……人与刀彷佛接通了无形的灵感,童静自然就摆出战斗的剑姿。
她心里当然不肯向雷九谛展示「浪花斩铁势」的架式,只是摆出自己平日的迎敌姿势,却赫然感受一股杀气扑面而至。
只见雷九谛沉下马步,右手刀与左掌架在胸前两侧,如欲扑击。
童静在威慑下不由倒退两步,想要悄悄移往房门的方向逃走,但雷九谛已然察觉,双足只略一转移,那气势就将童静与房门之间的去路封锁。童静被这无形的压力所迫,反而要往墙角一边再退。
雷九谛轻轻前进一步,童静就感到呼吸困难。她过去从来没有单独面对过这种级数的高手,只觉自己就如老虎面前一只小鼠。二人明明相隔还有六、七步距离,童静却已被困在墙角死地,再也走不出来。
童静眼睛不禁红起来,眼眶湿润,但却狠狠咬着牙,将刀尖举得更高,以心里一股不屈的怒气,抗衡雷九谛的恐怖。
——就给你看看,即使是一只小老鼠,也有咬断老虎喉咙的利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