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十 狼行荆楚 第五章 爱与战斗
繁花盛放,彷佛连天空也染成绯红。
在茂密如云的花树之下,一片红瓣无声缓缓飘落。
忽尔,疾风吹卷而来。
那花瓣狂乱飘飞间,已然一分为二,断口竟平整如水线。
只因那阵不是春风。乃是刀风。
等人身长、脊厚刃快的巨大霜锋皎美如月,越过那两半片花瓣之间,顺畅如流水回转而下,降至几近贴地。
刃光在满是草绿生机的泥土上方旋掠而过。地上一朵仍旧鲜艳的落花,蓦如被浪潮冲起,卷上半空。
刀锋刹那间轨迹一变,化为向上撩斩。落花的芯蕊自中破裂,花瓣凄美地四方飞散。
这刀势既激烈,又有一股犹如风过山林的温柔。
岛津虎玲兰樱唇缓缓将残气吐尽,继而再以鼻子深吸,野太刀如退潮收卷回来。
她双腿重心恢复均衡,摆出一个内敛安静的架式,两掌将长刀柄稳稳控制在腹下丹田前方,刀尖仍然凝指想像中的敌人双目之间,收招之际无一丝可乘之隙,正是日本武道的大要「残心」①。
『注①:关於「残心」,详见《大道阵剑堂讲义·其之三十三》。(P.162)』
虎玲兰再呼吸吞吐三回,良久才收起架式,将野太刀斜垂身侧。气血充沛的美丽脸庞仰起,观赏头上那大片花海,心头有一股满溢的快感。
——当你将身体与心灵发挥至尽,招势动静趋近完美之时,自然就感受到与天地脉律的契合,那愉悦的感觉无从形容。
「你的剑术又进一层了。」
以日本语说这话的是荆裂。他盘膝坐於树根上,一手挽着大船桨,向虎玲兰示以赞赏的微笑。
虎玲兰欣喜地笑着,拿起放在地上的长鞘,收回野太刀。
经过去年与霍瑶花的决战,虎玲兰惊讶世上竟有这么一个能跟自己相捋的女刀客,这段日子更是潜心苦练,提升自己的阴流剑术。
她过去为了证明自己不输给岛津家男丁,武艺上一直追求刚力勇猛,架式刀法都偏於豪迈直接,但往往神气外露;这大半年来她得到练飞虹、荆裂和圆性的指点,辅之以中土武学的吐纳练气功法,学会了收束自己的气势、在必要时蓄养不发的要诀,本来纯刚的刀招渐渐控制得更精妙,动静收放也更省劲力,用起重型的野太刀来,直如有运笔写字的感觉。
——女子练武本来就当以精巧柔变、以静制动为擅长;虎玲兰自小反其道而行,另辟蹊径,走男子刚猛一路而有成,如今再求柔静之功,因为与体质心思适切,练来事半功倍,刀法短短数月之间大有进境。
虎玲兰虽已在这树底下练刀良久,仍觉得气息充盈顺畅,耐力显然也增进不少。她从腰带内掏出布巾,轻抹脸上的汗珠,神情甚是满足。
「现在我真的打不过你了……」
荆裂说着用船桨撑起身子,从树根站起来。
只见他左肘和右膝处,仍旧缚着布带,站起时脚步有些窒碍。
虎玲兰听到这句话,原本欢快的表情消失,皱起柳眉瞧着荆裂。
「你……一定会好的。」虎玲兰安慰他说。
荆裂噘起满满围着浓密髭胡的嘴巴,苦笑不语。与梅心树决战时斜划脸上那道伤疤,今天已经变淡了。
可是更深的伤患却仍然缠绕不去。
经过许久的治理,荆裂从青原山崖堕下受伤的左手和右腿关节,依旧没法复原,看来伤及了内里的筋腱,只要一运劲力就痛得发软。荆裂也曾不加理会,忍着痛楚带伤锻链平日的武功,结果却令右膝的伤痛更加恶化,阴寒的冬季里甚至要拿拐杖才能走动,只能减少修练,好好休养。
荆裂在大树底下伸了个懒腰,又回覆平素笑脸:「练了这么久,你也饿了吧?我们回去吃饭。」说着就拄着船桨走出树林去。
虎玲兰不知道该说什么,忧心地看着他背影好一会儿,无奈也背起野太刀跟随他走去。
荆裂半途伸手折了一根花枝,轻轻在空中比划,正是他跟虎玲兰都有修习过的阴流剑术招势,心里正在想着该如何再指导虎玲兰改进技艺。
「你的气劲整合已经练得差不多了……接下来就该多练轻灵的步法配合。」他用树枝轻拍自己右腿:「这个得要飞虹先生教你了……」
他说时停下脚步,将枝上一朵开得最盛的红花摘下,抛去了树枝,上前轻轻把花儿插在虎玲兰鬓上。
「这颜色跟你最相配。衣服也是一样。」
荆裂笑着说,牵起虎玲兰的手掌又继续走。
虎玲兰默默地接受那花朵,也默默地听着他说话没有回答。
她无从否认,心底里确是有些快乐。荆裂自从无法练武的这些日子以来,对她就像这样温柔。
——大概因为他的心终於有了静下来的时候吧?
可是虎玲兰渐渐察觉并不止这样。虽然荆裂还是像往日般时常挂着笑容;虽然他提及自己伤患时仍是神色轻松……但她感觉他确实变了。
此刻从那互相紧握的手掌里也感受得到。
瞧着荆裂那微笑的侧脸,虎玲兰不想确认,但又无法抹去这感觉:
他变得软弱了。
——平日越是强横的人,当陷入无法跨出的泥沼时,往往比常人还要软弱。
虎玲兰很清楚这个道理——她的弟弟又五郎就是因此而轻生。
她握着他的手掌捏得更紧,彷佛生怕给他溜走。
两人出了树林再走一段路,到达一条宁静的小村庄。
还没有进村,几个小孩已从村口奔跑出来簇拥着他们。两人笑着抚抚孩子的头发,在孩子们又拉又推之下进了村。
其中一个比较壮的男孩,一手把荆裂的船桨抢过来抬。
这调皮的九岁男孩叫贵喜,早已习惯帮忙家里下田干活,可是这根又沉又长的船桨并非寻常木头所制,贵喜双手抱着,走得东歪西倒,颇是吃力。
「没用!」旁边一个差不多年纪、却比贵喜高出了一个头的女孩阿瑛喝了一声,拿起船桨另一端托在肩上。
贵喜气不过去,从后抓住阿瑛的头发就要打她,及时给虎玲兰拉开了。
「男的,不可以打女孩子。」虎玲兰皱着眉告诫他。
贵喜抆一抆鼻子,不忿地反驳:「可是我见老爷子跟和尚也常常跟你打啊。」
虎玲兰为之语塞。荆裂跟众孩童也都哄笑起来。
「兰姐姐是不同的。」荆裂咧着牙齿说,抚抚右眼肚下那道被虎玲兰割伤的疤痕:「因为她是头母老虎嘛。」
虎玲兰听不明白汉语里的「母老虎」是什么意思,可是听见孩子们又再大笑起来,猜到准不是什么好东西,狠狠地瞪了荆裂一眼。
他们走到村子祠堂旁一家大屋,那儿门前空地已经摆开了饭桌,上面都是乡村里寻常的粗菜,还有一大窝糙米饭。几个农妇正在打点,连忙招呼荆裂和虎玲兰坐下来。
这些寻常粗菜之间却特别有一只蒸鸡,那是为荆裂做的——他正在养伤期间,村民每天都备了肉食给他补充。
「我不客气了!」荆裂抚摸着肚子,大叫一声,也就拿起碗筷来吃。那饭菜很新鲜,荆裂吃得津津有味,只几口就干掉了半碗饭。
虎玲兰将野太刀解下来放在桌子一旁,正拿起筷子要吃饭,贵喜就去碰那刀柄。虎玲兰筷子一挥,作势要敲下去,吓得贵喜把小手缩开。她连忙将刀子收回来放在腿上,同时严厉地朝着贵喜摇头,示意兵刃不可乱玩。
荆裂看了又笑起来。另外两个较小的孩子爬到他身边,一个在拉他的辫发,一个不断摸他肩头上的红花刺青,但荆裂毫不理会他们仍在吃饭,一边嚼一边向虎玲兰说:「你很会管教孩子嘛。」
虎玲兰听了脸颊绯红。她想到荆裂这句话的含义。
她又想起刚才荆裂说:「现在我真的打不过你了……」
虎玲兰当然很清楚记得,自己在汉阳时跟他说过的话:
——我来中土是要彻彻底底的打倒你!到了那一天,当你哭丧着脸在我面前认输时,我会把你娶作妻室……
想到这从前的豪语,虎玲兰只觉心头热起来了。
她一直以为自己要真正跟荆裂在一起,将是很久之后的事;可是现在又似乎不再那么遥远。
——假如,他真的好不了……
虎玲兰很清楚,荆裂的人生就是一条不断攀升的道路,那强大慾望一直支撑着他,越过一重又一重生死难关,爬过连绵不断的荆枣活下来;可是当身体破裂至无法修补,那困难已然超乎己力所能克服时,这条往上的人生道路就要断绝,梦想就在这里终结。
——说不定到了这个时候,我终於能够成为他人生里最重要的东西……
虎玲兰垂着头静静地吃饭,不去看荆裂,心思却极是紊乱。
荆裂似乎完全不觉她有异,把碗中餐粒都吃干净了。一个孩子争着抢去他手里的空碗为他添饭。旁边的农妇看见荆裂吃得如此滋味,笑着露出崩缺不齐的牙齿来,那表情就像看见自己的孩子吃饭。
「破门六剑」寄住在这条位於新喻县城东面的林湮村,至今已有大半个月。
他们自从离开庐陵后,依着王守仁弟子访查所得,去对付有参与买卖毒物「仿仙散」的大小贪官与土豪恶霸,逐一掠取他们的钱财,送给因为「仿仙散」而家破人亡的苦主眷属,也散施予各处贫民,在这江西省北境内已是搞得天翻地覆。
「我们不是劫富济贫。」练飞虹经常跟「受害」的贪官土豪这样笑着说:「这些钱本来就不是你们的,谈不上一个『劫』字。」
本地已有十多个县城发出海捕文书要缉拿他们六人。当然没有官差保甲真的会笨得去执行这些捕文,但在官府的宣扬渲染之下,「破门六剑」剧盗恶名仍是不胫而走。
他们最初在林湮村落脚时,村民确是惊恐异常,但很快就发觉这几个古怪的老少男女在村中非但不取一芥,还掏出银两来接济村子,六人很快就得到村民的信赖,照顾打点他们起居所需,必要时也助他们掩藏行踪。
村里的孩子,对荆裂这个衣饰稀奇古怪、一身都是刺花的哥哥格外喜欢,总是腻着他不放。
虎玲兰看着荆裂被孩子左右拥着,心头生起一股暖意。
——将来我再会管教孩子也没有用,还不是都给你宠坏……
此刻气氛虽然欢乐,但虎玲兰知道分别在即。「破门六剑」毕竟是地方官府的通缉要犯,他们早就决定绝不可在一个地方停居太久,以免连累庇护他们的村民。
「辫子哥哥,你胖了啦!」左边那小孩忽然抓一抓荆裂的腹侧,大声的说。
这几个月荆裂虽然仍在不触及伤患的限制下不懈锻链,但始终无法做全身运行的动作,特别是不能连续地跑跳移动,却又维持着过去的食量,腰腹无可避免还是积起少许赘肉来。
荆裂被抓得痒痒的,几乎把嘴巴里的饭喷出来,伸手像抓小鸡般把那小男孩提起放到桌子上,再捏一捏他软软的脸颊,笑着说:「你才胖呢!」
荆裂虽然好像不以为意,但虎玲兰察觉他听到那句话时,神色还是瞬间僵硬了。
——他还是在意……
荆裂自从十一岁开始,人生就从来没有倒退过一步。这是第一次。
荆裂越是故作轻松去掩藏,虎玲兰就对他越是担忧。这时她忍不住将想了很久的话说出来。
「世上不只武艺才是力量。」虎玲兰说时紧张得不敢看他,垂头看着碗里的饭颗:「要变强的道路也不只一条,你还有其他天分啊。上次在青原山就看得出你有领军的才能。我父亲也是这样看的。我们萨摩国有武士三千,假若你愿意跟我回去……不要误会,我这不是要游说你,只是想告诉你,你将来还有其他选择……」
荆裂默默的听着,不置一语。
虎玲兰没得到荆裂的回应,这才抬起头来看他,却赫然发现荆裂正愤怒地瞪着她。
这是前所未有的事情。虎玲兰几乎从没有见过荆裂会如此发怒——就算她从前砍了他眼肚下一刀、几乎废掉他一只眼睛那时候也没有。
就连身边那些孩子也都感受到辫子哥哥的变化,突然全都静了下来。
荆裂仍是不发一言,将仍剩半碗的饭放下来,拿起搁在桌边的船桨,起身离去。
被撇下的虎玲兰,拿着碗筷的手在颤抖。
世上很少有让她害怕的东西。只是此刻她恐惧,这短短日子以来跟荆裂建立的快乐,就在这瞬间摔破至无法修补。
◇◇◇◇
快将黄昏时份,练飞虹与圆性赶着骡车回到林湮村。
村子里的少年孩童都涌出来,跟随着车子走入村,直到村中央的一座牛棚旁才停下。
练飞虹大笑着将买回来的糕饼分送给孩子。圆性从车子上拿起一个纸包,递给车旁一个农妇。这次出外,圆性顺道去城里又寻得几种药材,要为荆裂调制新的疗伤药膏。
圆性仔细指点那农妇要如何熬药,然后就去找荆裂。练飞虹则举着一大包豆沙馅饼跟孩子们追逐。那骡车上仍载着两大担财宝,足以买下十条林湮村,可他们随随便便就停在牛棚外头没有理会。
圆性在村子里外寻了好几处,结果於西面的小河畔听见异响。
圆性看过去,只见荆裂正拿一柄旧单刀撑着土地,用一条左腿缓缓站起身,右边脸颊有几道抆伤的血痕,身上衣服都是泥巴。
荆裂站好后,又再次摆起架式:握刀的右臂放柔垂下,腰背如猫豹般拱起,左腿深深蓄劲待发——正是他在庐陵野外与梅心树等人决战时所领悟那舍身刀招的预备式。
荆裂将这刀命名为「浪花斩铁势」,既取其「借相」於浪涛翻卷之象;也因出刀讲求无念舍身,一击不二,犹如灿烂浪花,旋起即灭,心里就连下一瞬间的生死都没有牵挂。
荆裂迎着河边一棵巨大的老树架起这姿式,胸腹间略一调整吞吐气息,突然身体就飞跃出去,人与刀顺势猛烈旋转,撞向那比两个他还要粗壮的树干!
荆裂最后一刹那旋身掠过大树,单刀已然脱手。「浪花斩铁势」最大难处在於出刀后去势太尽,尤其以他只有单腿的状态更无法平衡着地,全身狠狠摔落在浅浅的河滩里,水花四溅。
荆裂躺在河中,仰天大笑了好一阵子,良久才浑身湿漉漉地爬起来,脸上又再添了几道伤口。此时圆性已经站在他面前。
「不是吩咐你暂时别练这个吗?」圆性皱着浓眉俯视荆裂。
荆裂没理会他,一拐一拐地走到那棵老树前。只见单刀已深深斩进树干里,几乎整个刃身都没入去。但这「浪花斩铁势」实在不容易控制砍斩的角度,刀刃运行不过稍有偏歪,这柄从庐陵带来的破旧单刀斩入树木里后,就被那极猛的力量弄得刃身侧向弯曲——这就是荆裂不用珍贵的佩刀去练的原因。
「很厉害吧?」荆裂笑着说,伸手去拔刀,可是他只有一腿发力,这刀又斩得甚深,实在拔不出来。反正刀子都已报废,他索性就把它留在树里。
这「浪花斩铁势」绝技虽然极度凌厉,但毕竟是绝地一击,亦无应变,荆裂在实战时总不可能只依赖这一招;更别提每次练习也都容易自伤身体这问题了。
「坐下来吧。」圆性按着荆裂的肩头。「让我给你看看。」
荆裂坐在树根上,圆性则搬来一块石头坐在他跟前,将荆裂右腿搁在自己大腿上,卷高了裤管,检查那膝盖关节有没有再次浮肿起来。
圆性用衣袖把荆裂的腿抹干,再从随身布袋里掏出少林寺的伤药,涂搽在荆裂膝盖两侧的患处。
圆性於少林寺所学的跌打医术虽只皮毛,功效也已远胜过民间寻常的大夫,可惜还是一直未能治好荆裂手腿的腱伤。
「我刚在外面找了新药回来。」圆性一边按摩荆裂的伤患一边说:「明天弄好了就试试看。」
荆裂没有任何回应,只是看着河对岸正在下山的夕阳。
「你知道最可恶的是什么吗?」他忽然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