卷八 破门六剑 第三章 破心贼难
烈日当空,照得野地如火烧,王守仁与燕横两骑共驰於郊道之上,扬起一阵阵暴烈的烟尘。
他们从庐陵县城往西北直走,一路不停已经策骑了大半个时辰,由王守仁带着方向,燕横紧随在后头。
燕横不时瞧向王大人鞍上的背影,只见他骑姿甚是娴熟,马儿疾驰间步履轻灵。燕横曾听那些儒生说,王大人少年时就勤习骑射,文武双全,可见所言非虚。
昨夜一战之后,波龙术王随时可能再次向县城攻袭,此行借兵刻不容缓,二人虽已挥汗如雨,也未慢下半点。
直至走到一条浅溪前,两骑要渡水过对面,也就暂在溪边停歇,让马儿饮水休息。王守仁顺道为燕横脸上的伤口清洗,并且更换金创药和布带。
「伤口已经开始合起来了……」王守仁用溪水轻轻抹净燕横下颚,仔细检视了一会儿:「年纪轻,真好。」
「谢谢。」脸上的布带重新包紮好之后,燕横受宠若惊地答谢。他怎也没想过,有天会让一位朝廷四品大官亲手为自己换药。
王守仁微笑,俯身在溪畔洗手,一边瞧着前方的水光山色,似乎想到了什么,顿时皱起眉来。
燕横也随着他的视线看去。日光把秀丽山峦的颜色清晰倒影在水面上,燕横看着时心里有一股安详宁静的感觉。
——如此福地,竟是盗贼如毛,甚至包藏了像波龙术王这等巨恶……这么好的山水,真是可惜……
王守仁此刻也是同样思想。他一手搭着腰间长剑,站在粼光闪闪的溪流前,轻风吹动他的五绺长须。看在燕横眼里,那凝静不动的高瘦身姿,宛如一株立在水边的坚刚树木。
王守仁喟然叹息。
「破山中贼易。破心中贼难。」
燕横听了不禁动容。
两人上了马,踱步渡往浅溪对岸。走到溪流中央时,燕横忍不住问:「王大人,治理天下,是很难的事情吗?」
王守仁苦笑。
「朝纲不振,宠佞当道,前有太监刘瑾等弄权,残害官吏百姓;今又有钱宁、江斌之辈乱政,侵蚀朝廷的根基,致使民怨日深,各地时有哗变民乱。你是四川人,也知道数年前当地人刘烈聚众叛乱之事吧?」
燕横点点头。青城派虽隐居深山,超然世俗之外,但那年川北保宁府民变规模甚大,直打到邻省陕西去,燕横也从山脚味江镇的百姓口中听闻了一点点。后来他又听师兄说,在那场平叛的战事中,有曾是青城弟子的地方军官牺牲了。
王守仁又续说:「这等形势,同时也诱使怀有异心的皇亲权贵,意欲乘着国政虚弱而夺权。此前就有安化王起兵谋反①,幸好给忠臣迅速平定了,才没有酿成天下大乱,否则不知要残害多少生灵。」
『注①:正德五年五月,西北宁夏安化王朱寘鐇以清君侧(讨伐刘瑾)名义造反,仅十八天兵败被擒,入京伏诛。平叛将领杨一清与太监张永,乘献俘时密奏告发刘瑾,刘瑾旋遭抄家,凌冲处死。』
燕横听着,不禁又联想到波龙术王:这么穷凶极恶的妖人,竟然可在一地横行许久而无人过问,可见官府的管治已经腐朽到何等地步。
「可是……」王守仁这时眼目里却闪出光芒来:「事情难不难,跟该不该去干,是两回事。」
王守仁这句话,正与燕横决意挑战武当的悲愿相合,燕横听了不觉重重地点头。
「荆大哥曾经跟我说过。」他说:「世上所有值得做的事,都是困难的。」
两人相视,同时展出豪迈的笑容。他们一盛年一少壮,年纪相差了二十多载,更活在截然不同的世界里,但那不屈的意志却是共通的。
「荆侠士……真是难得的人才。」
王守仁说着却沉默了。荆裂冲冲未归,教他颇是忧心,只是不好在燕横面前表现出来。
王大人提及数年前安化王之乱,也令燕横记起宁王府。他遂将宁王亲信李君元亲自延揽,还有西安武林大战可能有锦衣卫插手促成的事,一一都告知王守仁。哪料王大人听到,竟没半点意外之色。
王守仁自从复出到任江西庐陵县,就已经在留意宁王府的不法动向。宁王府经常借着无人敢阻的威权,肆意大量侵吞良民的田产,这等贪婪之举本也不奇怪,几乎所有皇亲国戚都以各样方式弄权自肥。但同时宁王又借这扩张的财力,在地方上大加招纳好斗的亡命之徒,完全不问品行身世,王府中庇护供养的江洋大盗在所多有;宁王这些年来更多次向朝廷请求,准许重建其王府护卫军,为此不惜大洒金钱贿赂京城众多高官,这亦不是秘密。如今他又开始向身怀超凡绝技的武者招手……
王守仁深知宁王朱宸濠图谋甚大,然而自己今日官职权力仍然不高,对方是不易撼动的朱姓亲王,王守仁只能静观其变。
——但是他日若有人为了一己私慾而燃起天下战火,我就算用这血肉之躯,也会把他拦下来!
「你们几位……果然没有让王某看走眼。」王守仁得知荆裂他们并未受宁王府的权势名利所诱,甚是敬重,朝燕横拱了拱手。燕横急忙回礼。
「王大人,你说我们此行要『借兵』,借的是……?」燕横问时,两骑不觉已渡到溪流对岸。
「到麻陂岭后,你自然会知道。」王守仁回答。「燕少侠,待会儿你什么都别说,只要听我的。行吗?」
燕横拍拍腰后「虎辟」。
「我这剑,不是早就借王大人你了吗?不用再问吧?」
燕横说这话的神态有点点模仿荆裂,整个人感觉比从前成熟了许多。
两人又再大笑起来,然后继续朝北面的山岭疾驰。
◇◇◇◇
一进到麻陂岭的范围,燕横就已经察觉那些闪现在树丛间的眼睛。
——林子里有人监视。
燕横正想开口,但想起王大人先前的嘱咐,也就忍住了。
王守仁却已知道燕横想说什么,微微一笑说:「不用介意那些人。」
他们牵着马,正徒步走在一条上坡的小路之上。那路径弯弯曲曲,两边都是看不见深处的密林,可供埋伏之处甚多。燕横全身都进入了戒备状态,空出来的左手表面看好像只是自然垂着,但其实沉肩坠肘,腕指处於一种介乎放松与贯劲之间的适切状态,任何一瞬都随时能够快手反拔出横挂在后腰的「虎辟」。
林荫虽遮挡了阳光,但树木密得透不出风来,他们走在坡道上只觉闷热,燕横身上和脸上伤处包裹的布带,全都被汗湿透了。
燕横一双长年修习青城派「观雨功」的锐利眼睛左右扫视,再加上耳朵倾听,察知两旁林间聚集的人已经越来越多,并且一直紧随着他们移动。
他瞥见树林之间闪过一道快影,是个包着肮脏头巾的高瘦年轻人,穿着一件由竹片编成的简陋胸甲,腰带斜斜插了一柄镰刀,手里提着竹枪,踏着快要破烂的草鞋奔过。这年轻人身手甚灵活,跑步几近无声,但始终逃不过燕横的眼睛。
燕横看见对方就想到:这两天在庐陵县城里,看见的青、壮年男子特别少,现在知道他们都去了哪儿了。
他终於明白,王大人要借的不是什么「兵」。是贼。
「没有办法。」王守仁悄声说:「这个时势,要找最现成的武力,就只有这些家伙。」
登上坡顶,燕横突感眼前豁然开朗,从这顶处可俯瞰前方下面一大段下坡道,蜿蜒通往对面远方的山林。在那对面半山之间,隐现几座很巨大的草棚房屋。
王守仁和燕横一抵坡顶,就如越过了什么警戒线。他们前后两方的林木里,像有大群的野兽骚动,散发一股危险的气氛。
一物夹着呼啸的异声,旋转着急激从他们身后飞来!
燕横以剑士的过人视力,只需稍为一瞥,就确定那暗器的飞行路线并没有瞄准他和王大人。他没有作任何过度的反应,只是伸手拦在王守仁胸前防止他乱动,让那暗器自身侧半尺外掠过。
那物插入坡道旁一棵树干,是一柄粗糙又微微发锈的小斧头。
一直监视跟踪着来的山贼,一下子从林间全跳出来,二、三十人将前后道路都封死了。
燕横打量包围着自己的这伙人,邋遢的打扮与刚才看见过的年轻人相差不远,各佩着粗糙简陋的武器护甲,其中许多拿的兵刃,不过是柴刀、镰刀等现成的农具,又或者简单地把竹竿削尖成长枪,没有多少柄是真正为上阵战斗打造的兵器。他们一个个透出凶狠如饿狼的眼神,直盯着王守仁与燕横,又特别注视两人身上的佩剑。
燕横留意到,这伙山贼大都很年轻,其中只有三、四个是中年人。先前在林间看见跑过的那名高瘦青年也在其中,此刻让人看得更清楚,一张脏脸其实很嫩,大概只比燕横大上两、三年。
另一个比较年长的男人步前,他瞎了一只右目,却不用布带或眼罩遮掩,任由那像个「米」字的凄惨伤疤展示人前。男人双手拿着一对斧头,右手那柄不住在空中抛接把玩。刚才的飞斧当然就是他扔出的。
「王县令,又要来抓我们吗?」中年男人用旧官职称呼王守仁,他的独眼瞄一瞄旁边这个全身都是伤、带着长短双剑的小子,咧开焦黄的牙齿讪笑:「怎么这次没带人来呀?」
——刚才独眼男人以飞斧测试燕横,结果燕横似乎全无反应,男人对他很是轻蔑。
王守仁过目不忘,记得这个他从前曾经镇压招抚的贼匪,名字叫梁福通。王守仁一手拉着马缰,另一手搭在剑柄上,瘦削的脸铁青着无一丝笑容,盯着梁福通的眼神极是严厉。
燕横这两天以来看见的王大人,不管面对他们几个武者、随行的门生还是县城百姓,都总是一脸轻松亲和;与波龙术王对峙之际则正气凛然。像此刻这副盛怒的脸容却是第一次露出来,燕横看了,不禁大感意外。
果然连梁福通见了王守仁的样子亦心中一栗,右手抛玩着的斧头更几乎掉下来。可是这么多兄弟就站在身后,梁福通只能强装不为所动。
他正要再说几句话壮壮气势,王守仁却开口打断他。
「我没空跟你闲扯。带我去找孟七河。」
山贼里比较年轻的那几个根本就不认得王守仁,一听之下心中动气。那戴头巾的年轻高瘦男子踏前一步,挺起了竹枪,却被梁福通伸出斧头拦住。
「要见他可以。」梁福通说:「可是我们寨里规矩,刀剑得留在这儿。」
王守仁一听笑了——但不同他往日的笑容,这时掀起嘴角的脸比刚才还要更可怕。
「只两个人,一个还要是我,你们也害怕吗?这等胆量,还在山中称好汉?」
众人只感到,王守仁身上散发一股难以阻挡的气势。他继续笑着睥睨众山贼,半点儿没有被拦截包围的窘态,倒像是这几十人要出来恭迎他。
梁福通被王守仁讥嘲,一时满脸通红,沉默了好一阵子,最后还是被王守仁这气势压过了。他把双斧插回腰带上,往前头的下坡道伸手,示意让王守仁和燕横进山里去。
◇◇◇◇
这座建筑与其说是山寨,不如说像仓库。墙壁梁柱用的半是木头半是竹竿,屋顶只铺着干草,说穿了不过就是座比较大的草棚而已。
寨内四处除了横七竖八的床铺及各种起居物事之外,堆满了大包小包的布袋,大多都装着粗粮,也有少量的干肉果子,还有几只鸡鸭随处乱走,全是山贼们从附近村镇劫掠得来之物。数量虽多,但不算甚丰盛,勉强可填饱肚子。
寨里四周塞满了几十个贼人,有的坐在干草堆上,有的倚着粮袋,包围成一个大圆圈,数十双眼睛全部不怀好意地紧紧盯着站在中间的王、燕二人。
此外还有几十个山贼挤不进来,围在寨外探头探脑地张望。这些人能抛弃家园远来山野中居住,过刀口舔血的生活,自然一个个都比常人强悍,杀人越货不过家常便饭。王守仁和燕横竟然就这么两个闯来麻陂岭大寨里,在他们眼中已是半条腿踏进棺材的死人。
在两人跟前空着一把竹造的大椅子,上面铺了块已经破损多处的毛皮,看不出是从什么野兽身上剥下的。这椅子一直空着,两人就这样不发一言地等,没理会四周的窃窃私语与讪笑声。
自从上次在成都马牌帮中伏之后,燕横就对这样深入陌生而封闭之地甚有戒心,早就在暗中视察退路,又密切留意有没有人藏着箭矢之类的暗算器具。
——必要时,我定然死命护着王大人杀出去……
众贼见燕横这小子如此年轻生嫩,又一身都是刚包紮不久的新伤,却带着一双看来甚贵重的长短宝剑,充起江湖剑客来,他们只瞧了他几眼,便把注意力都投到王守仁那边。
——听说他已经升任了朝廷大官,怎么又来了?……
等了好一阵子,大门那头人群起哄,并让出了一条通道。
燕横回头,只见一名头发乱得像蓬鸟巢、身材矮小的男人,排开众人走进寨来,所经之处,个个山贼都露出恭谨的神色,可见这寨里纪律还算严明。
山贼之首孟七河,年纪只是二十七、八,一张古铜色的脸长着个鹰勾鼻,给人非常英挺精悍的印象。他身高比燕横要矮了些,却大剌剌地赤着上半身,展露一身纹理深刻得像钢条般的肌肉。双手前臂束着竹编的护甲,竹皮上还钉了薄薄一层铜片,单是这副装备,就显得地位突出於众贼之上。
孟七河走入寨来的步履甚快,却有一种异常稳实的感觉。他虽然筋骨结实,其实不算很横壮,但每踏出一步,却彷佛呈现出超过体形的重量,好像身体里贯了铅一样。
燕横注意到孟七河的步伐,显示出非常坚实的下盘马步功夫,可知此人并非寻常的乡野武人,武功较这寨里众贼都高了一大截。
另有一名部下紧随着孟七河进来,不离他身后半尺。这名光头山贼比孟七河要高壮得多——孟七河的眼睛大概只到他胸口——肩上扛着一柄近五尺长的大单刀。他神色非常严肃,没有其他山贼拿着兵器时那副耀武扬威的姿态,可知这口大刀并不是属於他自己。
而是为首领孟七河而抬。
燕横一见,猛地想起从前也曾经见过这样的阵仗:在西安,那位由弟子扛着大刀的「水中斩月」尹英川前辈。眼前孟七河这一柄大刀,虽比尹前辈那柄小了一圈,但式样却有些相近。
燕横再细看孟七河步行的习惯,难怪似曾相识。
——他是正宗的八卦门人!
孟七河进来后,瞧也不瞧王守仁与燕横一眼,直走往那兽皮竹椅坐下来,抓抓乱发,揉了揉眼皮,伸个大大的懒腰,再着手下递来烟杆子,点燃后深深抽了一口,仰天呼出一股白烟,这才跟王守仁第一次四目对视。
王守仁瞧着孟七河时,就跟先前在山坡看梁福通一样,展露出一张愤怒严厉的铁脸,就像眼前这个孟七河是令他极度憎厌的人物。燕横见了有些担心。
——王大人明明说来借兵,可他半点儿没有要请求别人的模样,反倒像来讨债……这样真的行吗?……
之前梁福通好歹也唤一句「王县令」,孟七河则连称呼都没有,直接就说:
「你不是去了陞官发财的么?怎么又跑回这穷乡僻壤来啦?还要到我这儿送死!」
孟七河劈头第一句就是「死」字,燕横大为紧张,几乎马上就要拔剑。但他想起跟王大人的约定,不到万不得已还是别妄自出手,也就强忍着不发。
王守仁未被孟七河的话动摇分毫,只冷静地回以一句:
「好不要脸的家伙。」
「你说什么?」孟七河一听,乱发都好像竖了起来,身子离开椅背,双手紧握着竹竿造的椅把,怒瞪双眼。
围在四周的山贼也都群起喝骂:「放什么狗屁?」「当个豆大的官,以为自己很了不起?」「敢侮辱我们头领,看我不把你砍了!」一时寨里人声沸腾。
「住口!这儿轮不到你们说话!」
王守仁朝四面怒喝,那猛烈的气势,竟真的把大干亡命之徒的声音都压了下去,没有人敢再骂。
站在他们眼前的,明明只是个年过四十、身体瘦得像竹的儒官,但那威仪却予人绝不想与他为敌的强大感觉。
王守仁继而再对孟七河厉声说:「我有说错吗?当天是谁答应了我,这一生都不会再做贼的?你说话算话吗?看你现在这副德性,这还不算不要脸?」
孟七河脸上一阵青白,手掌用力捏着椅把,夹在指间的烟杆断掉了。但他半句也反驳不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