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19章青史自有言
开脉丹的底色是血腥的。
甚至追溯既往,从诞生开始,就带有原罪。
但它又的确是人族得以从黑暗时代走出来重要原因。
更是超凡世界发展至今,不可或缺的根基!
万万载岁月以来,多少历史消亡了,多少神话破碎了,多少伟大传承消散如烟。
唯有开脉丹不可替代。
一代一代的传承延续下来。
开脉丹的原材得到了极大丰富,开脉丹的产量获得极大提高,开脉丹的丹方经过一代代前贤的调整、优化,开脉的危险性几乎被抹去,开脉的效果越来越好……
可万变未离其宗。
贯穿了历史长河的那一张开脉丹丹方,其核心部分,始终是远古时代开道氏的创制。一切皆有代价,人族开脉,须以他者之道脉。
现在鲁相卿问,开道氏的行为是不是「义」。
一时间没人能够回答。
当年那张开脉丹丹方的诞生,实在是有着根源性的矛盾存在。
「我问诸君。」鲁相卿又问了一遍:「此为『义』否?」
「当然是『义』!」鲍仲清第一个站起来说道:「这不是义,什么是义?开人族万世道途,使人族走出黑暗年代,此乃万古大义!」
顾焉是一个长得很严肃、穿戴很古板的年轻人,在齐风盛行的昭国出生成长,却总是一身昭国的传统礼服,把自己遮得严严实实的,差不多只露个脑袋出来——这种被普遍视为老掉牙的衣服,在昭国只有一些年纪很大的人才会穿了。
他本该学会低调。
他本已经学会了低调——在上次星月原,被李龙川拉出军帐聊天,他举目四望,却没有一个人为他做主之后。
这一次来稷下学宫,他也已经尽量淡化自己的存在感。
但是在鲍仲清开口之后,他还是忍不住站了起来,因为这与他的心中所想,实在不同:「可婴童何其无辜?为人族而战的勇士何其无辜?我理解的伟大,是舍身取义,舍的是己身,而不是他人!」
关乎开道氏的古老历史,实在是让人有太复杂的感受。
每个人的出身、经历、感知,甚至於眼中的世界,都有不同。当然在这种极富争议性的问题里,不可能保持一致。
顾焉和鲍仲清的发言,打破了缄默,立即引爆了争论。
先前被先生训斥的吴周站起来道:「义有大小之分。救一人,小义也。救万人,大义也!彼时人族正处在黑暗年代,困顿求存。若无开脉丹,有什么资格对抗妖族?又凭什么在后来崛起?开道氏冒天下之大不韪,取的是人族万载大义,小义何足并提!」
谢宝树总觉得姜望好像在看他,儒学毕竟是他的本修,有些时候需要维护自己的认同,皱眉起身道:「夫老人者,历史也。婴童者,未来也。虎毒尚且不食子,一个不保护婴童的族群,有未来可言吗?开道氏杀婴取脉,悖逆人伦,此即天地大不义,何复言也!?」
立即有人反驳道:「没有开脉丹,老人孩子都是历史,人族也是历史!有了开脉丹,我们才可以在这里争论未来!你以为你是凭什么坐在这里?」
又有人道:「为众人抱薪者,岂可使之冻毙於风雪?那些勇士为人族而战,却被自己人偷袭取脉,此事何哀?行此恶事,如何能够称得上一个『义』字?」
有人道:「尔先生《功过论》有言,『功为功,过为过,论功不必计前过,罚过不必计前功。』开道氏的行为,应该也可以分两个部分来说……」
但话未说完,立即就被人堵道:「还说尔奉明呢!跳梁小丑,前倨后恭之辈!先前冷嘲热讽含沙射影的是他,后来恨不得舔曹帅战靴的也是他!此人之言论。哪堪一提!?」
「其人品或许不值一提,言论却有可取之处。」
「吾不愿听犬吠!」
「论事是一等道理,论人是一等下贱!你有没有论事的态度?你还辩不辩?」
「你娘的,你说谁下贱?」
「谁应谁就是!」
正大光明院里,嘈声一时此起彼伏,众学员争论得激烈非常。
鲁相卿并不阻止,也不表态,只等众人都表达完自己的观点,言辞越来越激烈,甚至有演变成全武行的趋势时……才咳了一声,叫停了这场争论。
对事不对人的道理谁都懂得。
但克制是一种美德。美德之所以为美德,就是因为它不容易做到。
古往今来,论战变成殴斗的事情屡见不鲜。
鲁相卿叫停之后,才点名道:「姜望,你怎么看?」
姜望也的确思考了一阵,先站起身来,才问道:「敢问先生。开道氏当年研究开脉丹方,其本心如何?到底是为了让祂自己获得超凡力量,还是为了帮助人族崛起?」
鲁相卿沉默了一会,道:「这如何说得清?」
是啊,这如何说得清!
在那个遥远的黑暗年代,生来道脉闭塞、不能超凡的开道氏,祂心里的真正想法,谁又知道呢?
设想之。
那时候的开道氏,会如何为自己辩解?祂当然会说,祂是为了人族崛起的伟大理想,才『虽千万人而独往』。
可谁能够相信呢?
「论迹不论心,因为人心莫测不可论。」
姜望以此开篇,而后道:「刚才有同窗说到尔先生,尔先生有一段话讲得很对——『贤者未必日日贤,恶者岂有时时恶?杀人者可以是慈父,救国者可以是囚徒。应以国法绳行矩,何以英雄论英雄!』
论其功,开脉丹方功在千秋,是堪为人皇之大功业。
论其过,残害婴儿、谋杀英雄,是不可饶恕之极恶。
我是因为开脉丹,才走上超凡之路。其人功过,我不能言。
但我想……
历史已经有了答案。」
在座的所有人,几乎都知道。当初尔奉明的《功过论》,正是为抨击姜望而写。
为了帮姜望造势,重玄胜请大儒写下《英雄之於国也》,其中有一句「国有英雄,谁使辞国而死。大江东流,岂为泥沙改道?」传为名句。
尔奉明正是用姜望刚刚背出来的这一段话,直击此言,把姜望的声名打落,从而引发了彻查青羊镇一事。
鲁相卿抚须而叹:「别的且不说,你引用尔奉明抨击你的文章,叫老夫看到了国侯襟怀!」
姜望苦笑道:「我哪有什么襟怀?只是读书不多,一时想不到其它句子。刚好姓尔的骂我的文章,我气得看了好几遍——回头遇到他,我不会给他好脸看的。揍他一顿也不出奇,」
正大光明院里,一时笑声四起。
适才争辩得剑拔弩张的气氛,也一时被冲散了。
鲁相卿亦笑,笑罢继续讲课。
他并不表态支持或者批驳任何观点,只是陈述历史:「开道氏成功创制开脉丹丹方,以莫大功德,被视为第二代人皇之选,受万众敬仰。更以『开道』为氏,定下圣名……
但一朝行恶,百世莫移。
有一位失陷绝地的人族强者成功归来,通过天生神通,在开道氏身上发现了自己孩子的气息。
开道氏杀之以灭口。
但事情终於还是传开了,祂研究开脉丹丹方的过程也随之暴露。
人皇大怒,命仓颉拿祂问罪,并同三道尊公审。
开道氏不忿,杀仓颉而走。
人皇乃亲出,逐杀三百万里,斩开道氏於阍阳山……
於是抹其姓名,使古今不复言之。」
姜望默然不语。
只记其功,不记其名。这就是人皇的态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