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章
千峰竞秀,万壑峥嵘。
黄山天都峰绝顶,有一奇石,两侧俱是眼力不可触及的万丈深渊。
此石险峻异常,宽仅两尺,模样如鲫鱼背脊,寻常人想攀到上头需冒极大危险。
先不说山势难以克服,就说是风,在这天都峰山顶也未免吹得太猛太响,就连飞鸟经过也无法保持平衡,险些摔落,何况是人?
幸好在这山巅,除了难丛言喻的美景尽收眼底外无利可图,是以人迹俱绝。
在这险境,却有一老独自盘坐在奇石上吐纳炼气。
太阳落下已久,满山云海一片紫气,风势更强,吹得云气益加变幻莫测。
盘坐的老头儿维持吐纳炼气的姿势已久,丝毫不受风势的影响。
自几天前听到从昆仑山那传来的怪事,老头心中就没一刻安宁。
据那些人说,昆仑山山巅上的猎命师宗庙前,那尊用断金咒冶炼万年寒铁制成的姜公人像,竟然遭到天雷殛毁,崩裂成数百数千块。
这真是太奇怪了。
明明就有用玄冥天护咒结在宗庙的屋脊上,万鬼莫近,怎会遭到天雷斩劈呢?
如果这是个征兆,会是指什么事?该去找大长老谈谈吗?
老头儿慢慢睁开眼。
唉。
为什么在这无人仙境,自己还会这么心烦意乱呢?
所有人都认为当今之世,除了大长老外的九大猎命师,毫无疑问就是指乌禅、阚吟、阚不归、陆征明、庙老头、高力、任归、谷歌石、郝一酉……
老头儿叹了一口气……
缓缓伸出左手,身后刮起一道澎湃的豪风。
眼前云气破散,紫气飞腾。
唉。
就算姜公人像遭天雷殛毁,事出有因,自也有许多厉害的角色会去调查关心,一把花白胡子的自己实在不必心烦吧?不管别人怎么看待他,这个世界上实在没有什么“非自己出马不可”的事。
……把自己看得太重要,就是给自己惹麻烦。
老头儿的左手继续挥摆着。
风左风右,上上下下,就像一条无形的飞龙穿梭在云里,搅拨着,翻滚着,云气的形状与走向完全掌握在老头儿的意念之中。
像长了翅膀的大海,不管怎么变幻,都煞是好看。
盘坐山巅的老头儿,就是将大风咒练到了顶,被推崇为九大高手之一的郝一酉。
但将功夫练到了顶,又怎么样呢?
就因为有能力,就一定要使用能力吗?
十几年前,相依为命的灵猫死了,自己索性连猫也不养了。
……这举动也算是一种表明心迹吧?
乌禅,那个不死心的家伙。
“乌家火,阚家水。”
这一句在猎命师之间琅琅上口的话,听在同样擅长火炎咒的高力耳里,万般不是滋味。每听一次,就要用自己苦练发明的独门咒术“无限火雨”烧掉半座山,要所有能够看见山火的人都知道……
“看看谁才是火炎咒的大行家!乌禅那家伙会这无限火雨吗!会吗!”
高力就是这么咆哮。
可以想见,擅长火炎咒的高力一向跟乌禅不合。
听说乌禅违背本性去说服高力一同去扶桑斩鬼的时候,一言不合还动上了手。
无限火雨很强,但高力打是打不过乌禅的,不过动手时一路冷言相讥,酸人比施咒还要厉害。最后乌禅大怒离去,扬言若能活着回来,第一个就来杀高力,让高力自己尝尝被火烧死的滋味。
这是何苦?
那时郝一酉听到这件事就想……徐福再坏,等他再次坏到中土,所有猎命师再一起联手抵抗他就是了,不见得要冲到扶桑赶尽杀绝吧?
就算想冲,别人也不见得要跟你一起玩命啊。
又说到阚吟跟阚不归这两姊弟好了。
既然是渡海大战,鬼水咒当然是所向披靡的大咒,整片海水都是咒语的法器,力量大到无法估计。别说阚家一个人就敌得上一百艘战船,就是徐福亲自挂帅,想在大海上施法搞鬼,鬼水咒也不见得会输给徐福的魔力。
乌禅,跟阚吟跟阙不归,三个人是相当有交情的。
乌禅抱着理所当然的友情与希望,打算邀请两位高手共赴战场。
可?
自从忽必烈公开招募猎命师随军以来,阚吟跟阐不归的行踪便飘忽不定,显然是故意。几个月下来,乌禅用上了所有能用的命格就是找不到他们俩,问人也问不到。
乌禅为此郁郁寡欢。
怪谁不得,人各有志,这点郝一酉真心理解。
练鬼引术,没人比陆征明还要在行了。
只是陆征明练着练着,竟养出一批万人屍军,模样丑陋不说,还很臭。
一万具臭得要命的屍体要放哪?
最后陆征明只好跑去南疆据地称王,这也是一种人生的无可奈何。
接来要说的事搞得沸沸扬扬,每个猎命师都会背了。
乌禅千里跋涉到了南疆劝说陆征明,邀请他带领万人屍军参加忽必烈东征,但听说陆征明让乌禅吃了闭门羹,来个死不见面,就只是派殭屍送道歉信给乌禅,客客气气要赶他走。
走是走了。
只是乌禅临走前气到放火烧了上千个屍兵,大吼:“想杀我,就到扶桑!”
陆征明已经放话,要是乌禅能够活着回来,他就要率领屍军围杀乌禅。这又是何苦?冤家宜解不宜结啊!
用咒语养蜘蛛的庙老头也不买乌禅的帐。
他明摆着想在中原作威作福,也不想把命赌在大海上,做那英雄的梦。
“这是为什么?”乌禅压抑着怒气。
两人隔了数十丈,全靠内力送话。
“乌禅,你追捕我这么多年了,你还看不清吗?老子很坏,从来就不是什么好东西,杀人劫货,奸淫掳掠,可以干的我都干了,就是没人治得了我。就是你,打得过我,却也抓不到我。”
双手叉腰,庙老头继续他的大不屑:“徐福嘛,只是一个比我坏的魔头罢了,我佩服他可以这么坏,行不行?”
“庙老头,你既然知道自己过去造孽太多,不如就跟我一起,把罪扔到大海里洗一洗吧!大坏蛋当了这么久,不腻么!”
“不腻不腻,我的功力若能有今日百倍厉害,我也想跟徐福一样,一百倍的坏。”
庙老头呸了一口口水在两人之间。
他说的可是真话……
天下人这么多,要坏,又未尝没有人坏得过徐福。
只是啊,那些人没这么大本事坏,於是便安安份份当个小强盗,当个小流氓,没钱的时候抢钱,没女人的时候抢女人。没事做的时候?就重复没钱跟没女人的时候该做的事。
能力大点的,运气旺点的,便弄来一批也想使坏的混蛋占山做寇。
更厉害的,干脆杀国称王,再来个编篡历史来翻转他的恶业。
要坏,真得看际遇造化。
“那这样!徐福,有我一个人挑着!你就用你的蜘蛛舞帮我清扫一下那些碍手碍脚的小角色,这样总可以吧?”乌禅克制的怒气已经濒临极限,握住九龙枪的手又更紧了。
淡淡的火焰,在握枪的指缝中缓缓地窜了出来。
“乌禅你这狗娘养的!你当我傻的!”
庙老头像个地痞无赖一样放声大笑:“血族皇城里,又岂只一个徐福厉害?要是那、几、个、人都醒着,即便是九大猎命师一起杀进去都要掉九颗脑袋!就算那、几、个、人都乖乖睡着也罢,就算我也爽快地料理那些跑龙套的小喽罗也罢,可你这狗娘养的万一被徐福生吞活剥了,我要怎么走?道个歉说我跑错地方吗?哈哈哈哈哈哈哈!”
这么多年乌禅都想杀死作恶多端的庙老头,可都没有得手。
就在乌禅击出大火炎掌的一瞬间,庙老头就用他的独门逃跑招式溜走了。
郝一酉当然不欣赏庙老头的为人。
但在不想参与乌禅行动这一点上,倒是所见略同。
谷歌石。
这狂妄自大的家伙,多年来对大家公推乌禅为猎命师之首,非常不爽。
他老是忿忿不平,说火炎咒火来焰去的,端地是一种哗众取宠的招式,哪像最多人用的怪力咒,从练功那一刻起就是一步一脚印,踏实深练,力拔千钧毫不取巧。
更令谷歌石难以忍受的是,乌禅总是与落魄到家的阚吟、阚不归饮酒欢歌,老是大赞:“鬼水咒好啊!”、“鬼水咒真是霸道无双!”
却不来与自己交好?
比起阙家那穷得要命的两姊弟,自己可是权势遮天,猎命师跟随他练功者众,不分姓氏血缘、人数众多几乎自成门派。就算是寻常人等也想跟着他学习一招半式,入伍从军。而军部将领更是巴结着他、冀盼能得到的他得意门生,以获武将。
但乌禅,就是不来跟他喝杯酒!
就是没想交他这个朋友!
今次,乌禅终於来了。
还带着一个请求。
“可以。”谷歌石爽快地说。
可以的背后,还有一个条件。
谷歌石这个条件很简单,就是要乌禅下跪求他。
“不跪。”乌禅直截了当。
“为什么不跪?”谷歌石倨傲睥睨。
“不跪。”乌禅面无表情,却也不动怒。
“嗤……”谷歌石眼神里净是尖锐的嘲讽:“如果你真的像你刚刚说的那样,可以为了斩妖除魔的豪情壮志不惜性命,那,跪我一跪,又算得了什么?跪了我,不敢说你就破得了东瀛血族,但起码多了一份希望。你啊你,乌禅啊乌禅,你不过是在沽名钓誉,你斩徐福,不过是想在猎命师问万古留名,求的不是正义,是虚名!”
但乌禅的凛然双眼,像火焰一样直射进谷歌石的灵魂里。
烧得谷歌石的耳朵都红了。
乌禅大声,却不急不徐地说:“男子汉,要做一件事,就该用男子汉的方式去做,就算失败也见容於天地。苟且地干,鬼鬼祟祟地干,违背良心地干,就算最后成了大事,也不痛快!”
“放屁!你既然有所不为,为什么又去求庙老头?你追杀他多年,是追假的?”谷歌石越说越大声,脖子越来越粗:“为了求名,你连仇人也求,却不来跪我?我谷歌石是什么人物?我统领江湖三大帮派,手底下调教过多少英雄豪杰,有什么本事及不上庙老头!你求他,却不跪我?!”
乌禅朗声大笑起来。
这一笑,震得谷歌石双拳狂握。
“庙老头罪孽深重,这么多年我总是想杀了他祭天。但庙老头可不是表里不一的小人,我也算得上欣赏他说什么是什么,不来虚伪造作那套。庙老头很坏,但我今天是要他跟我去杀一个比他更坏的人,想他把罪折了。他肯,我痛快。他不肯,我不痛快。一翻两瞪眼,我跟他之间,何其简单!”
“哼,总是有你说的了。”谷歌石语气已没有先前狂妄。
只见乌禅手中九龙枪铿锵蹬地,在地上裂出百条火痕。
谷歌石一凛,这是干嘛?
“哪像你啊谷歌石,你比真正的混蛋更让人讨厌,你敢趁火打劫叫我跪,我今天没事,干脆就来杀你罢!”乌禅右手放开穿入地板的九龙枪,赤手空拳踏步前行。
“我做了什么,你要杀我!”谷歌石暴怒,却不自觉往后退了一步。
“要杀你!便杀你!”
说完,乌禅只用一个时辰,就在谷歌石的地盘上,宰掉了自称天下无敌的谷歌石。话说就在谷歌石被宰的整整一个时辰里,没有一个门生胆敢出手相助。
事后乌禅在地上用火烧下四个大字,就昂首阔步走了。
“杀人练功。”
大风咒之首,当然也避不过乌禅的热烈邀请。
“我的火,吹上你的风,天下之间有谁可挡!”乌禅喊得很用力。
“唉。”郝一酉叹气也很用力。
那天在华山之巅的对话,还真是尴尬。
“我说老乌啊……唉,我说,你怎么知道我在这里?”
“老郝,你还能在哪?就是在四处高山上玩风弄云不是?”乌禅哈哈大笑。
“是啊,你也知道现在的我就是到处爬山,到处弄风玩玩而已。”郝一酉坦白相告:“打打杀杀那种事,我年轻的时候就不爱,何况一脚踏进棺材的现在?我说老乌,我不会劝你别去扶桑,可你也别勉强我……”
“老郝,从前我不会管你,现在也不会管你,可今天我是来——求你的。”乌禅也没生气,只是神色沧桑。
这话说得很软。
可软得,极重。
“跟打徐福无关,就当是帮我,行吗?”乌禅连这种句子也说了。
“很容易就死了。”郝一酉直言。
“……我的火炎咒练个百多年,已经没办法再更进一步了,这一、两年,可能就是我平生功力最强的时候,再老下去,我也没办法雄心壮志了。”
“老乌啊……你可曾……”郝一酉支支吾吾。
乌禅打断郝一酉的窘态,纵声吼道:“但你的大风咒,只要使出破潮阵那一发,风生火起,我的火威力将旺上十数倍,我再问你——天下间有谁可挡!”
乌禅用力说,周遭的空气都震动起来。
当时郝一酉真想回答“徐福”二字,可不敢。
一把年纪了,讲话还要那么小心,连自己都觉得很窝囊……
华山绝美。
面对着云气缥缈的深深山谷,乌禅站着,郝一酉坐着,一个人随手对着虚空乱丢火球,另一个则用手扬风,将乌禅丢出去的火球逐个搧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