於她而言,更重要的不是莲,只是鲤君的善意。
所以她开口道:“我想要的,自会去取,去拿,去夺,去抢,不必旁人给。”
“……”
鲤君竟然觉得这话有些耳熟。
他怔忡了片刻,才忽地一笑:“你也是崖山的修士吧?”
也?
那前面那个指的是曲正风了?
见愁并未否认,点了点头。
鲤君一面向着台阶上走,一面柔和道:“你们崖山的修士,都这样好吗?”
好?
那还是说的曲正风。
这个么……
见愁莫名地一笑,说了很奇妙的三个字:“可不是。”
可不是。
可不是?
到底是还是不是?
即便是已经修行上千年的鲤君,在听见见愁这三个字的时候,也难以从见愁那浅淡得几乎要听不见的声音里,分辨出到底“是”还是“不是”。
这些修士……
真的都是很奇妙的存在。
“咳咳咳……”
他唇边的笑意,才深了那么一点,转眼却立刻咳嗽了起来,甚至整个身子都弯折了下去,不断地随着咳嗽而颤抖。
“鲤君!”
见愁只觉得他气息一阵紊乱,像是忽然崩塌的雪山,又像是决堤的河水,一瞬间无法遏制其颓势。
眼见着那身影就要倒下,见愁忍不住伸手上前去扶。
可当把人扶住地时候,她才惊觉,这一具身体已经没有了重量。
“你也是崖山修士,那便是与他同门……咳咳……”
鲤君还在咳嗽,只是整个人全数化作了透明,只有左袖那一圈深红,格外刺目。
他抬眸来,正对上见愁那一双淡漠之中藏着几分悲悯的眼。
忽然就有那么一点恍惚。
过了有一会儿,他才如叹息一般道:“我命不久矣,但请你转告他,昔日应我之事,请他勿忘。”
“……好。”
沉默片刻,见愁还是答应了。
她不知道曲正风在隐界之中到底发现了什么,又到底答应了鲤君什么,更不清楚曲正风行踪何处。
可应下了就是应下了,转告一声约莫还是能做到地。
见她答应下来,鲤君终於笑了起来。
“昔年你在青峰庵意外见了翻天印,并有奇遇,能习得此印,甚至无师自通,是我无意种下地因,今日你来,也是果。算起来,你我之间,尚有因果的缘分。”
此话不错。
见愁没有言语。
鲤君移开了目光,看向天际,已经化作了透明的眸子里,倒映着天际的那一片红莲,照得他整个身子都是一片琉璃的红。
他忽然道:“我是一只锦鲤,却从来不知道真正的水是什么样……”
生来就已在画中,穿梭于池中于天宫,永远都在等待……
这天地间最漫长的岁月,便是等待的岁月。
有希望的等待,尚且难以忍受;没有希望的等待,又该是何等地煎熬?
他絮絮地说着,像是找到了一个合适地倾吐物件。
“若是所有人都带着希望,唯独一个人心里绝望,背负着一切地秘密……该有多痛苦?”
所有人都在等待着不语上人归来,除了他。
因为他知道,他已经永远回不来了。
鲤君说着,便转头去看见愁。
见愁的眼底,没有任何惊讶。
她就像是之前的曲正风一样,只怕早早就猜到了不语上人的秘密:近千年前的确有人飞升了,也的确是“不语上人”,可同时却有另一个不语上人,因此殒身。
他飞升了,也没有飞升。
他死了,却还活着。
鲤君越发恍惚起来,可唇边地笑容,却越发暖和。
他问:“外面的世界一定很好看吧?”
见愁答:“不一定很好看,却很大。”
“我本有千年的修为,可如今也耗干净了。不过,我会化作一条真的锦鲤,忘却这里的一切……见愁小友,可否拜托你一件事?”鲤君笑了一声。
压着自己的声音,见愁已明了了他意思,却问:“想去外面,还是留在隐界?”
她竟然能猜到。
当真是很聪明的一个人,不过也很柔软。
鲤君笑了起来,可又慢慢停下来,终究还是道:“留在这里吧……”
留在这里吧,这是他等待了一辈子的地方,是他所生处,是他所亡地。
纵使有千般万般的理由,想要离开……
可……
怎么舍得?
鲤君目光清澈,看向了见愁。
只一个眼神间的触碰,她已明了他的意思.
於是,双手朝着前方伸出,隐约间有一声叹息传入耳中,又渐渐消散。
原本就摇摇欲坠的鲤君,身子一晃,那原本就难以支撑的人形,顿时崩散。
一条他们有些眼熟的三丈锦鲤,便忽然腾跃到了半空之中。
很大很大,可通体却好似透明,身上那些原本细密的红色鳞片,此刻更是全数消失不见!
唯有左侧鱼鳍之上,还有那么三分的红。
明艳的,三分红。
“哗啦……”
伴随着它腾越而起的姿态,虚空中彷佛也传来了水声。
巨大的锦鲤猛然纵身一跃,巨大的透明鱼尾,彷佛一片涟漪一样,划破整个虚空,朝着见愁掌中投去!
那一瞬间,像是被巨大的鱼尾给拍碎了一样,周遭世界,不管亭台楼阁,还是回廊碧湖,如同被巨浪与暴风席卷一样,全数崩溃!
像是一瓢水,泼到了一幅名画之上。
霎时间,墨蹟晕染开去,整个世界都变得模糊。
锦鲤池中水,像是感应到了什么一样,猛地疯涨起来,竟然像是洪水倒灌一样,疯狂地朝着周围冲刷。
那一瞬间,所有染污的墨蹟,都被洪水吞没。
众人,连着见愁,都还来不及反应,竟然被就被这恐怖的洪水一卷,冲出了画卷之外!
众人连忙稳住身形,慌忙地回头一看:大门依旧助理,周遭的大泽之水已经退去,露出了一片平地和废墟,唯有那从大门画卷之中疯狂冲刷出来的水流,化作了一条大河,向着低洼的远方,奔流而去。
那一瞬间,见愁明白了什么。
“啪。”
轻轻地一声响。
一条寸许长的小锦鲤,就这么落在了见愁的掌心。
没有了三丈的巨大身躯,也没有了炽烈的红色,只有这样透明的,小小的身体……
浑身上下,仅有左侧鱼鳍,还有些几分鲜艳的红,如同印记。
见愁两手捧着这一条似初生初生的鱼。
那一瞬间,眼底有些发热。
恍惚而且僵硬。
背后那镶嵌在门内的画卷,一片脏污,墨蹟晕染成一块,已经看不出原来所画之物,更看不出里面曾有过一尾锦鲤。
那小小的锦鲤,在见愁手中颤动着,近乎懵懂地看着她。
像是过了很久,也像是只过去了一个瞬息,见愁耳边回荡起那个声音:“留在这里吧……”
在它化作一只小锦鲤的时候,所有的前尘往事便彻彻底底地消失了个干净。
外面的世界,如此广阔。
它明知不语上人已经殒身,飞升的不过是心魔,却依旧不愿离开此地。
何必?
何苦?
又为何执着?
这是天地间有情的众生,为七情六欲所苦的众生,穷极一生也无法逃脱的众生……
难怪人总说大道无情。
有情者,实在痛苦。
正如这一只锦鲤,背负了一切的秘密。
见愁回想起隐界之中那些对真相一无所知的灵兽,只觉得心里沉甸甸地,像是压了一块石头。
也许,在鲤君看来,不知道,留有那么一线的希望,即便是让他们痛恨——
也总好过,彻底绝望吧?
见愁恍惚间想了很多,又像是什么都没厢。
她眨了眨眼,终於迈步出去。
整个隐界,都在变化,眼前的这一条从画中流淌出的大河,如此湍急。
她只俯身,将双手浸入了浑浊的河水之中。
“哗啦……”
一朵不大的浪花瞬间拍了过来,冰冷极了,一下就将她掌心的小小的锦鲤卷走,打了个旋。
小锦鲤随着那一朵旋儿轻轻地转了一圈,像是看了见愁一眼。
然后,它轻轻地甩了个尾巴,在这污浊的水中,划开一条几乎看不见的波痕,霎时间,随水流而去,消失不见。
从此,世上再无鲤君。
“真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