昭昭摸了摸怀中已经被淋湿的银票,头也不回地答道:“回家。” “这才几口马尿就把你脑子喝迷糊了!”何必拦住她,很不痛快地吼道:“我们方才来的路上看见一堆死人,不消说,他们都是为了帮你拦刺客丢命的!你若听我的话不要乱跑,他们怎么会死?!”
昭昭愣在原地,雨水从她尖细而苍白的下巴滑落,带着些颤抖。
“你晓不晓得,每个人的命都是有斤两的!那些好汉子本可以从军杀敌,结果为了救你一个妓女,统统毫无意义地死在了刺客刀下!人家有妻儿老小,活着都比你有用,凭什么你活他们死?你的命才几斤几两,你配吗!”
何必继续骂道:“你以为你是世界中心,可事实上你只是个妓女,根本不值得谁为你去死!我若是他们其中之一,魂飘在天上,看见我救的人居然是个躺在床上供人玩弄的婊子,当真死不瞑目,做鬼都恶心!你……你下半辈子好好行善积德吧你,多做好事,别让他们为你白死!”
待他劈里啪啦说完一堆时,昭昭已经死寂得像一道影子,她原本握住银票的手沉沉地垂下去,一张她为之追逐拚命的银票躺在地上,被脏污的雨水浸透。
何必哎呀一声,赶紧把那银票捡起来塞回她手里,又无奈又气地描补道:“没必要,没必要……”
昭昭活了十三年,听过太多人骂她婊子、说她命贱,她置之不理抛於脑后,从未真正放在心上。
可何必的话像把刮骨的刀,在心中疯狂地搅,她无从反抗,只想化成一滩烂泥,被这场雨冲洗干净。
耳边响起马蹄声,修逸道:“帐不是这样算的。”
他看向何必,又说:“她待在教坊,刺客难道就没办法了?”
何必从不在这种事上和他客气,仰着头顶回去:“主子,说来说去还是怪你!那日禀告消息时,我本想避着七殿下,你却没发话!消息准是从他那儿传出来的!都怪你!”
修逸下了马,垂眼听了会雨声,道:“过错在我。”
何必嗤了一声,看向一旁沉默的昭昭:“你少再给别人添麻烦,自己任意妄为,赔的却是别人的命!也别想着回家了,有什么事要办跟我说就行。”
昭昭久久不语,何必弯腰瞧她的脸,见她两眼茫茫地发着懵,不知在想些什么。
是他话说得太重了。
何必叹了口气,冲不远处的兵头子吼了一声。没一会,一顶不知从哪租来的小轿被抬到了昭昭面前。他拍了拍昭昭的肩,示意进去,没好气道:“麻烦!”
昭昭进了轿子,里面竟然还备了抆水的麻布。她把湿淋淋的自己裹起来,脑中还在回响何必那些诛心的话,响着,响着……无法可解,便只好软弱地逃避,在酒意的哄骗下昏昏地睡了过去。
等她醒来时,映入眼帘的居然是双绿幽幽的眼睛。昭昭吓得差点撞上床头,幸好绿眼睛的姑娘及时伸手护住了她。
她没有恶意,昭昭与她对视,顺便打量四周。
这是间小屋子,整洁又简单。女孩肤色微黄,身上穿着胡人的衣服,带着野性的味道,像头小兽一样。
她冲昭昭说了两句话,是胡语。
昭昭摇头。
她又冲昭昭比划了两个手势。
昭昭还是摇头。
女孩有些失望地眨了眨眼,转身要走。谁料昭昭轻声试探着唤道:“……小绻?”
小绻猛地回过头,口中说的还是胡语,昭昭听不懂,却能读出她眼中的意思——你怎么认识我?
前几天听府中下人说起过。没等昭昭解释,房门忽然被推开,是守在外面的何必。
他到茶案边坐下,自顾自地倒了杯茶:“你方才说要回家,为点什么事儿?”
昭昭听出点儿话外音,答道:“拿户帖。”眼珠转了转,“还有把我娘和妹妹接到云州来。”
原本只是想回家送钱拿户帖,但今天的事让昭昭心悸,不放心窈娘和阿蘅待在青阳县。
若是她自己回去要人,虞妈妈大抵不会同意。可要是宁王府的人回去,虞妈妈定然不敢拒绝。
何必不是傻子,昭昭动的什么歪心思他门儿清,他往嘴里丢了颗花生:“也罢,也罢。”
天底下哪有既要别人帮忙办事,又不保全其家人的道理?
他冲小绻说了几句胡语,小绻拿来纸笔,让昭昭写下地址。
何必轻轻念了一遍,将纸塞进怀里,便出了门,嘱咐下面人去办。
连下几日暴雨,湖中原本开得正盛的荷花都被作践得花残叶败。
修逸坐在水阁边垂钓,手中的杆微微晃着,有鱼上钩,但他懒得收。
他抬眼,久久地望着琉璃瓦下如珠帘般的雨幕,没来由地想起了《金刚经》中的一句偈语——
如露亦如电,应作如是观。
活在这种乱世,人命如野草飘蓬,生生死死都是再简单寻常不过的事情。
他不明白昭昭为什么会因为何必几句话就像棵枯死的树,一点点塌下去。太软弱了,配不上她野心勃勃的眼睛。
修逸自嘲。他同样不明白自己为什么会在这里心不在焉地钓着鱼,揣摩无关紧要的一个小妓女的思绪。
身后响起脚步声,是何必。
他抓了一把干饵,丢进湖里,引来一群彩鲤。
“又是她弄鬼。”
崇绮公主,湛倾。
何必皱眉道:“七殿下来云州时被她截杀,现在却又帮忙解围。”
“意行来时一路巡视河道。崇绮从云南搞来的那些生铁私铜都从河道走,哪能被他抓住把柄?那不是截杀,是逼退,是把水搅浑。”修逸道。
“是。若非我们当时逮住了刺客,七殿下怕还以为是我们做的。”何必道,“那如今帮他又是为何?”
“崇绮现在羽翼未丰,局势还乱不得。唯一适龄的皇子死了,她震得住场么。”
“公主真想当皇太女不成?刺客养了这么多,私兵自然也少不了。”
修逸收了杆,不语。
何必轻笑一声:“主子,你说他俩到底是怎么一回事?”
“你养过狗吗。”
“没。”
“意行就是湛倾的狗。她打得骂得甚至杀得,别人却万万碰不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