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麦克白(十一)
董干家住「澜弯」小区。
这是一片很新的住宅区,几年前这里还是潮湿逼仄的小胡同,后来成了轰轰烈烈的城市改造受益者,董干家也是这样搬进了窗明几净的回迁安置楼。
这些年新建的小区都很讲究,「地暖」「中央空调」「新风系统」,前些年还觉得颇为洋气的名词俨然已经成了住宅的标配,新一代的城市中产开始购买生活品质,要地段、要安静、要服务、要便捷。老住户们稀里糊涂地签了动迁协议,在「品质生活」的边缘捞到一处容身之所,彷佛也跟着融入了「品质都市」的大潮……当然,只有住进来才知道,原来只是看上去很美。
回迁房和商品房中间有一道厚厚的隔离带,中间是封死的,一边是光秃秃的水泥地面,一边是花团锦簇的人工景观,一下将面貌相似的楼房分出了三六九等。
肖海洋和同事从董干家里出来的时候,发现他们停警车的地方已经围了一圈人。
「这车一大早就来了,」有个遛狗的老头指着警车说,「我买早饭那会就看见了,也不知道是什么事查这么久。」
「您不知道吗,有个杀人犯住这,我看网上扒出来的地址就是这院的楼。」旁边学生模样的少年举起手机给老人看,遛狗的老头眯缝着眼,对暴风一样席卷而过的信息流有些半懂不懂的敬畏。
「哎,那两个人是警察吗?」
肖海洋还没来得及拉开车门,就险些被淹没在人民群众的七嘴八舌里。
「警察叔叔,听说买/凶/杀人那个凶手住这,你们是为这事来的吗?」
肖海洋先是一愣,随后连连摇头:「不是,别瞎猜了,劳驾让一让。」
举着手机的少年好奇地问:「真有私生子吗?」
他话没说完,就被身后一位打扮入时的女士拽到了一边:「你少打听那些没用的八卦,再上网瞎看不让你带手机了——警官,我就稍微问一句,撞人的那个到底死没死?你们抓起来了吗?跟杀人犯住隔壁哦……」
肖海洋拉车门的手一顿,随后假装没听见,一言不发地低头钻进车里。
「哎,怎么走了?回答一句能怎么样嘛,这也是群众关切的安全问题啊!」
旁边停车的男人低低地发着牢骚:「我早就说不应该买这种离回迁房近的,你都不知道旁边住的是什么人……」
肖海洋没等同事关好车门就踩了油门,好像被什么追着似的离开了住宅区的停车场。才刚一开出小区大门,迎面就碰见一辆印着某媒体标志的面包车,同事眼尖,赶紧拍拍肖海洋:「从旁边小路走,别惹麻烦。」
肖海洋一打方向盘拐入七扭八歪的小路,余光瞥见面包车上下来几个扛着仪器的人,连跑再颠地追了他们几步,眼见追不上,这才只好偃旗息鼓,远远拍了几张警车驶过的照片。
同事紧张地回头看了看,确定没有节外生枝,这才松了口气,对肖海洋说:「风声传得真快,海洋我跟你说,现在可不比从前了,你要是查案的时候碰见这种情况,一定得记着管住自己的嘴,不会打太极就赶紧跑,上面没出正式的官方通告,咱们一个字都不能多说,这可是纪律,要不然回头擎等着被老大收拾吧。」
肖海洋先是有些木讷地点了一下头,过了好一会,他突然又没头没脑地问:「董晓晴还能在这住下去吗?」
同事先是疑惑地「嗯」了一声,随即回过神来,不甚在意地摆摆手:「肯定得难受一阵子,过一段时间就好了,大家都那么忙,谁有那么长的记性?放心,一两个月以后就没人记得了。」
肖海洋心事重重地应了一声,他开车并不像他本人那么横冲直撞,甚至有点过於谨慎,老远看见变灯,就轻轻踩住了刹车,老旧的公务车润物无声似的缓缓停了下来,几乎不让人感觉到摇晃。
「但是她自己肯定忘不了。」肖海洋突兀地开口说。
同事讶异地看了他一眼。
「万一我们到最后也没能找到明确的证据,证明董干是凶手还是无辜,这个事在她心里就永远也过不去。刚开始别人询问她、怀疑她,她还会拚命争辩,死也不相信自己的父亲是杀人凶手,可是这件事会像一根刺,隔三差五就冒出来,像薛定谔的箱子。」
同事没料到他突发了这么多感想,直眉楞眼地反问了一句:「薛定谔?不是猫吗?」
「装猫的箱子,」肖海洋盯着信号灯,他的眼镜微微往下滑了一点,镜框遮住了眼皮,是一副有些沉郁的眉目,「一天不打开,你就一天不知道那只猫还在不在,这个箱子会永远卡在心口,卡得你放不下别的,每天等天一黑,就围着这个如鲠在喉的箱子打转,每天都在怀疑……这种悬而未决的创伤一辈子也好不了的。」
一般人日常说话,要么是磕牙打屁,要么是有事沟通,在东方人的文化观念里,跟不是很亲近的人交流感受,这就显得不那么「日常」了,多少会有点让人尴尬的交浅言深。
同事支吾了一下,不知该怎么接这段漫无边际的长篇大论,只好干笑了一声。
肖海洋却像个沉浸在自己世界里的人,完全没有接收到同伴的尴尬,也并不期待别人的回答,兀自说了一通,闭上嘴,不知沉浸在什么里去了。
澜弯小区里,董晓晴独自坐在客厅,举着电话,本地电视台在旁边滚动着周氏的爆炸性新闻,肇事司机「董某」的名字不时从某个不起眼的角落里一闪而过。茶几上放着三杯已经凉了的残茶,昭示着方才有客来访。
电话里的人说话十分和气,正是他们人事经理:「小董你看,最近你家的事也确实是多,即使正是忙季,大家也都很体谅你,我也请示过老总了,领导们一致觉得你应该先休息一阵,好好调整,工作不着急的……有什么困难啊,你可以随时跟公司说,能解决,我们一定尽量帮你,好吧?」
这是委婉辞退她的意思,董晓晴听得懂,她不想露出太难看的姿态,於是用尽全力压抑住颤音:「好,王经理,麻烦您了。」
「哎,不麻烦不麻烦,」那边为她的好打发松了好大一口气,看在董晓晴这么识相的份上,他语气又软了三分,「遇到这种事,王哥没什么能帮你的,我刚跟老总打过报告,给你申请了一个季度的额外工资和补贴……」
门外传来锲而不舍地敲门声:「董小姐在家吗?我们是燕都晚报的,想问您几个问题。」
「……到时候一次性结给你,虽然不多吧,好歹比没有强。往后要是需要工作推荐信什么的,尽管来找我。」
「董小姐?奇怪,里面应该有人,我都听见有声音了……您好,家里有人吗?」
董晓晴艰难地深吸一口气,抱住头。
那些嘈杂的声音就像是水,水流来去,因势而行,未必有好意,也未必有恶意,只有身入漩涡中的人,挣扎不动、七窍不通,才知道所谓「灭顶之灾」是怎么个滋味。
可灭顶归灭顶,他是怨不得这一滴水、也怨不得那一滴水的。
那又该跟谁说理去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