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什么依据,」男人说,「虽说是『鸟尽弓藏』,可是现在鸟尽了吗?自由军团虎视眈眈,毒品犯罪层出不穷,伍尔夫怎么会现在把好不容易凝聚的中央军往外扔?」
女记者冲疑了一下:「还有个谣言,他们说伍尔夫是逼不得已,因为第八星系已经完全征服了天然虫洞,第八星系这些年在域外建立了庞大的军事帝国,正在野心昭昭地磨刀向联盟。」
男人一皱眉。
「但是这个说法刚一冒头,就立刻被舆论口诛笔伐。」
「唔,为什么?」
「白银十卫,你忘了吗?」女记者叹了口气,压低了声音,「我们当初被人算计误导,主力几乎都折在了林静恒手里,要不是哈瑞斯先知,组织差点就此……那些反覆无常的货色因为这个,把林静恒捧得很高……天知道他们之前还觉得他是阴谋颠覆联盟的罪魁祸首。还有,联盟最乱的那些年,自由军团用武力强行推行鸦片芯片,据说联盟顾不到的地方都是白银十卫在救场,他们虽然不听联盟号令,但也是抵抗鸦片的中坚力量。第八星系宣布独立那天,白银十卫高调出现,直接跟着林静恒回了第八星系,他们那个不知道哪来的总长又狡猾的把陆信竖在家门口,是个天然的情怀护盾。第八星系是不是真的对联盟虎视眈眈,我不知道,但是不少受过恩惠又容易被煽动的蠢货们不信。」
男人追问:「还有什么?」
「还有个重要消息,他们说,女娲计画很可能已经在第八星系取得了成功,他们已经弄出了一支真正的超级武装,」女记者说,「那个第八星系的总长是谁的儿子,我们不知道,但他免疫彩虹病毒。」
「消息来自哪里?」
「军委一位高层身边的人是我朋友,无意中听到的,」女记者说,「他们在议论这件事,消息来源不明,你回去告诉哈瑞斯先知,让他有个心理准备,先知自然会判断。」
两人匆忙交换完信息,餐桌上跳出提示信息,显示已经准备好的星际游船编号,请旅客们登船。
「我走了,」男人深深地看了同伴一眼,「为了生命和自然。」
「生命和自然。」
男人快步离开餐厅,没注意到一个貌不惊人的矮个子从相邻的包间站起来,悄悄地跟上了他。
沃托。
王艾伦给自己倒了一杯红酒,朝虚无缥缈的地方一举杯:「那个女的已经把信息捎给哈瑞斯了。陆必行免疫彩虹病毒的事,我们还是从哈瑞斯那里抠来的消息,他一听就懂。哈瑞斯那个人就怕打仗,又向来偏向第八星系,一定会想方设法和第八星系取得联系,我到时候稍微配合他一下就好。只有一点,你确定第八星系会斩断联系,封闭虫洞区吗?万一他们觉得自己受到了威胁,想先下手为强怎么办?」
林静姝的虚影浮在他的手腕旁边,巴掌大的一个立体人像,乍一看,简直就像一尊精美的艺术品。
「不会的,白银十卫做不出把炮口转向联盟的事,你又不是第一天认识林静恒那个不合时宜的傻瓜。」她淡淡地说,「再者有安克鲁这个『珠玉』在前,他们还敢信任中央军么?一边是联盟中央的敌意,一边是中央军的『虚与委蛇』,而区区十几年,也不够改变一代人的意识形态,第八星系有大批联盟移民,他们总长但凡长了脑子,就知道该怎么避免搅进联盟这摊烂事里。」
「借你吉言,」王艾伦说,「最好他们这些没用的技术能发达一些,彻底炸塌了虫洞区。没有第八星系这个变数捣乱,相信我们的未来会顺利很多——干杯。」
银河城,林将军和工程师001的家。
陆必行蜷在书房角落的小榻上,睡不着,小榻地方不够,他的腿不能伸直,一伸开就出去了。说来也是奇怪,林静恒没回来的时候,他天天睡书房,从来也没在乎过四肢悬空没法翻身的问题——反正一般他需要翻身的时候,也就差不多该起来了,才搬回卧室半年多,毛病倒多了起来。
星光铺了一层,斜斜地打进屋里,时钟已经指向了后半夜。这一晚上度日如年,他就像个毒瘾犯了没药可解的人,大概是只能挨到第二天晨会才能喘口气了。
陆必行躺下又起来,来回折腾了四五次,确定自己是失眠了,忍不住打开了个人终端,翻开了一个相册。
一个跟真人一样大的立体虚影浮了起来,林静恒侧着身,半张脸埋在枕头里,手掌放松地垂在一边,被子只搭在腰间——是某天陆必行半夜睡不着偷拍的。
陆必行看着个人终端里的影像,伸出一只手,影像里也有一只手进入画面,和他本人的手完美地重叠在一起,去摸林静恒摊开的手心,掌心是体温最外露的地方之一,藏在薄茧下,触碰起来,有种说不出的缱绻意味。影像里的林静恒突然把五指一合,一把捉住了半夜三更的骚扰贼,揪着他的手往怀里一带,低头啄了一下,眼睛也不睁,含混地说:「老实点。」
陆必行臂弯里搭着他那件砸过来的外衣,怀里抱着这个偷拍的虚影,嘴角往上一提,很快又笑不出了,他闭上眼睛,将那件外衣凑在鼻尖,深深地吸了口气,心想:「明天晨会该和他说什么?」
联盟、第八星系、三百零六号增兵令、立场成谜的中央军……
个人终端里的相册根据默认设定,翻到了最后一张,然后从头开始。
陆必行没管,任它自动播放,看见小小的男孩低着头进屋,五官依稀是现在的模子,只是气质更阴郁、更封闭一些,好像受了委屈的小动物,没精打采地推开房门,接着一声轻响,男孩吓了一跳,在门口往后退了一步,紧接着,屋里飘出了一个一人多高的仿真机甲,外观像个大鸭蛋,「鸭蛋」上还被人画了卡通五官,碧绿的仿真精神网铺开,流光溢彩地洒了男孩一身,有个男人的声音响起来:「惊喜!生日快乐!」
男孩一点一点长大,渐渐抽条出少年的模样,翘着二郎腿坐在沙发上翻看一本书,好像漫不经心地对镜头外的人说:「对了,乌兰学院让我下月初去报导……你干嘛?你们大人都这么不冷静吗……没有啊,看见招生简章顺手填了张表,又不是什么重要的事,还得广而告之吗?后来不是就忘了么……让我去我就去呗,随便混个军衔,反正还发工资……」
少年穿着乌兰学院的制服,一脸不耐烦:「不要你送,丢不丢人?」
少年把和奖学金一起发下来的奖章夹在指尖,往上一弹,「叮」一声轻响,它翻上了天,少年林静恒露出一点不怀好意的笑容,伸手在嘴前一摸,做了个把嘴拉上拉链的动作。
陆必行下意识地跟着微笑起来。
随后,伴随着少年成长的影像记录突然中断了一段时间,再下一张照片,日期记录就已经是两三年后了,少年人脱胎换骨似的成长,长高了半头,单薄的肩膀宽阔起来,学生制服换成了军装,出现在乌兰学院的毕业典礼上,作为荣誉毕业生直接授衔,脸上看不出喜怒,在抬手敬礼的时候,灰色的眼睛轻轻一眯,透出了一点森冷的意味。
他腥风血雨,步步高陞,毁誉参半地高调入主白银要塞……
陆必行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睡着的,也许是睡前看多了这些影像,半睡半醒间,他乱梦一团一团的做,一会是那少年明亮的笑容,一会是他成年后凝着霜的灰眼睛,一会跟着他在孤独的星际里巡逻,一会又跟着他回到乌兰学院那个毕业典礼上,陆必行在身后拚命地追着他,喊他的名字,气都快跑断了,才搭住那年轻军官的肩膀。
梦里的林静恒转过头来,紧紧地捏着他的手腕,那神色那么似曾相识,对他说:「我只有你了。」
陆必行的腿从小榻上掉了下来,直接杵到了地板,他惊醒过来,一直抓在手里的外衣也滚落在地。
个人终端上的时钟显示,此时距离天亮还有不到半小时,银河城的天空已经看到了鱼肚白。
陆必行在小榻上呆坐了两秒,突然梦游似的翻了起来,拖着一条被自己压麻的腿,连滚带爬地冲了出去,跑上了阁楼。
落锁的阁楼拒绝了他,但是普通的家用小门锁其实很容易破开,随便来一个信息学院的学生都能在五分钟之内黑进去撬开,工程师001却好像忘了带脑子,想也不想地用蛮力踹开了阁楼的门。
电子管家有气无力:「陆校长,这也是暴力行……」
林静恒正叼着根菸坐在阁楼窗台上,隔着一屋子旧物,愕然地回过头来。
小门「呲啦」一声,电子锁短路报废,门板摇摇欲坠地倒了下去,下一刻,他被人从窗台上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