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一番话,说得痛心疾首,大义凛然。曲龙珺却是一阵冷笑:“我虽未去打探,可想来这一倍赋税,也未必是因为皇帝加上的吧。”
於贺章抬了抬手:“龙少侠明察秋毫,但对於此事,两位一路南下,自有分晓,於某也不必在这里骗人。福建一地山高林密,各地山民结寨自保,本就无奈,过去山民的赋税,由本地乡老征集,赋税取之於民、用之於民,许多钱收上去,本就要花在自己寨子里的,可新君来到福建,带的官兵足有二十万之众,他要养兵,从哪里捞钱?便派了各种官吏过来,以种种借口打压乡老,只想将钱收上去用於养兵……穷兵黩武,莫过於此。这些事情,两位慢慢便会了解。”
他对这件事情说得极为自信,宁忌那边也笑了起来:“难怪,说白了於员外干的是造反的大事业,莫不是想要邀我们兄弟入伙?”
“绝无此意!绝无此意!”於贺章却是坚决摆手,“造反这样的事情,谁敢去做啊,两位英雄,福州还几个家传渊源的大族,如今坟头的血腥味都还没散干呢……新君乃是战场上杀出来的有为君王,其下韩公镇海军、岳公背嵬军,哪一支不是兵强马壮,即便结整个福州之力,谁敢当其前锋。此事提也休提,於某今日拦下两位,倾诉衷肠,也绝非为的此等不智之事。”
宁忌此时倒来了些兴趣,也不装高冷了:“那你们想要干什么。”
於贺章低头端着茶碗,沉默了片刻:“这便与方才在下问的问题有关了。”
他抬起头望着两人:“两位……福建人苦啊。陛下被蒙蔽,用人不查,导致奸佞横行,民不聊生,可即便起兵造反呢?几个大海商、大宗族车鉴在前,谁也打不过陛下的军队。去年甚至还有人行过刺,可是啊,朝廷鹰犬铁天鹰聚集了一帮恶匪,横行跋扈、只手遮天,不少的江湖义士,都死在了他的辣手之下。”
“铁天鹰。”宁忌蹙眉,冷哼一声,“这个名字,我倒是知道。”
“少侠与其有旧?”於贺章盯着宁忌。
“老一辈结下过梁子,至今未解。”他说到这里,目光一寒,伸手嘭的一声拍在了茶桌上,凛然的杀气一放即收,只见茶桌上壶碗皆未动,一只手掌印却已经在坚硬木料上留了下来。他这是真的想杀人,於贺章见了,眼底便是一阵惊喜,宁忌却是挑了挑眉:“你说你的,不用管我。”
“是。”於贺章一拱手,“除了铁天鹰,新君身边,还有许多助纣为虐之辈,有名叫李频的大儒,善说谎言,有长公主周佩,善於笼络人心,还有众多鹰犬、歹毒之辈聚集,因此,正面对抗,百死无生。”
“那遇上这样的情况,我们能怎么办呢?”他摊了摊手,“……一直到去年年底,蒲、陈、荣等几家大族被剿灭之后,有得了蒲家恩惠的大侠曹金龙在莆田杀了上头派下来的各种官吏七名,他的家人也死於鹰犬之手,这才令得整个福建震动,我等绿林人士,也慢慢的有了主心骨。”
“从去年年底开始,在大侠曹金龙、蒲家的公子蒲信圭、陈家千金陈霜燃等人的激励下,咱们整个福建的绿林人士,开始响应这义气,自发的起来,诛杀黄狗。两位英雄想想,这是何等的壮举,整个福建的人,自发的聚义……官兵势大,鹰犬力强,哪个大族大宗,都不能说自己要起来造反啊,我们向来服膺王化,可他挡不住这许许多多的义愤之人,绿林英豪,杀了一个税吏,往这福建山中一跑,他去哪里追……这个事情,就是咱们福建如今的大义!”
於贺章说到此时,图穷匕见,振聋发聩。宁忌与曲龙珺相互望了望,这才明白许多事情,曲龙珺随后微微蹙眉:“莫非……就真是为了大义?”
於贺章笑了笑:“最重要的,自然是为了大义。但另一边呢……咱们福建各地大族啊,虽然明面上不可能起来说我对陛下有看法,但私下里,懂得大义者又哪里会少,纵然表面上拿不出什么支持,但暗地里,对黄狗的狗头,皆有赏格流出,另外,便是各地的义士,杀了奸贼,遇上了什么难事,愿意伸手帮忙的,那也是遍地都是啊。因此无论是名利大义,咱们如今的福建,都不会让义士寒心。”
他说到这里,微微一顿:“其实啊,两位少侠,福建一地,本就贫瘠,往日里呢,外来的英雄也不是很多,这两年出了这些事情,可外头呢,这里有比武大会,哪里是花花世界,去年出了这些事情,我们就说,啊能不能去外头找些英雄助拳,打翻铁天鹰这帮走狗啊,甚至想过要请那天下第一的林宗吾林教主过来主持正义,可都请不到啊。”
“……到了去年年底,听说啊,那岳飞的一对儿女,一个叫岳银瓶,一个叫岳云的,在福州摆下擂台,那是打遍三山五岳无敌手啊。唉,令人痛心、令人齿冷,哦,听说那名叫岳银瓶的女子,长得漂亮,可是仗着官家、仗着她老子岳将军的威风,在福州竟没有男人敢胜她,真是……缺乏管教啊!”
他这里说到岳银瓶的事情,目光盯着前方两人看了一会儿。
宁忌点了点头:“岳将军是铁臂膀周侗的关门弟子,他的儿女,五步十三枪跟翻子拳应该是得了真传,如果还博览众长,你们打不过也不出奇。”
曲龙珺则看着对方:“接着说啊。”
“哦。”於贺章点了点头,“於某人啊,这是身在南北的关卡要道上,又心慕如今福建各路英雄的付出,所以总是想,做点什么。因此啊,但凡有南来北往的英雄路过,於某人总是会忍不住,将这些事情告知一二,就如同先前所说的,有过误会,两位英雄有所警惕,那是必然,可是这来福建的英雄,那无论是为了大义,还是为了名利,若是真的愿意出手呢?又或是顺手就做了些什么呢?那也是为国为民的大好事啊……”
“两位英雄,於某也不藏着掖着,咱们福建一地啊,服膺王化,造反那是无人造反的,可是皇帝身边的这些贪官污吏,大家看不过去,那自然可杀。自此地到福州,两位,但凡有黄狗的人头落地,各地大族皆有盘缠、劳苦费用奉上,只要两位只要细细观察,各地也皆有如於某人这般心存忠义之人在。这就是兄弟方才询问二位来到福建所谓何事的缘由……”
他说到这里,压低了声音。对面的曲龙珺目光坦然,宁忌却已经笑了起来:“你们就是想造反,那个曹金龙、蒲信圭什么的,难道就是你们的上线?”
“哎,都是义举,哪有上线,其实真顶在前头的这些义士啊,若是躲不过鹰犬的搜捕,多半是要死的,咱们虽心存忠义,不过对抗一些贪官污吏罢了,不敢真的触怒龙颜啊。”
“不过没有关系,我也不是什么好人。”宁忌抬起头来,“你说的这些,倒还真是挺有意思的。”
那我当然知道你不是好人……於贺章心中说道,面上却是笑起来,又低声大概地介绍了一下各地杀“黄狗”的赏额,之后才道:
“其实,两位少侠要干些什么事情,於某是不敢指手画脚的,只是,也知道二位的身手了得,如今也有一场热闹,想要告知二位……两位英雄也知道,福州乃是如今鹰犬聚集的凶险之地,各方英雄啊,去了多次,与那铁天鹰、岳银瓶、岳云等人对抗,过去皆铩羽而归,但这样的事情,当然不会一次两次就罢手,如今,那方才所说的曹金龙曹大侠,还有蒲信圭、陈霜燃等义士子女,听说都在福州,聚集力量,伺机要做一些大事……两位若是对这些大事有兴趣,譬如方才说的,少侠若是想要为家中长辈杀了那恶贯满盈的铁天鹰,倒也不妨去福州,寻些同伴,於某这里,对此便有一些线索,例如:同福客栈……”
茶摊之上,於贺章压低了声音,一番细细讲述,对於具体的东西当然不会讲得太多,但只要两人有心“诛杀黄狗”,或是去到福州做些刺王杀驾之事,也已经足够他们去寻找到一些接头线索。待到这些话题说完,於贺章才又问了一遍,两人是否有意留在浦城县一段时间,杀几只“黄狗”试试,但得到拒绝的回答后,他便也不多纠缠,转手让人送来了一份十两银子的程仪。
两人离开这茶摊,去往县城时,对於整个福建的现状,总算明白了很大的一部分。如今在整个福建,明面上几乎无人敢出来反对福州的小朝廷,然而各地大宗大族,却是暗地里支持着无数亡命之徒,开始大肆的暗杀各地从上方派下来的官员,这些“义士”一个个都是个人行为,但各地宗族又在暗中给出赏银并且掩护着这些“义士”的逃亡与躲藏。
以“尊王攘夷”这种口号尝试发动底层,向大族夺权的小皇帝,此时竟淹没在了这样奇特的“人民战争”的汪洋大海里。
只是不知道这种事情在福建各地,到底激烈到了什么程度而已。
曲龙珺读过书,对於这些事情的意义,自然明白,至於宁忌在西南接受过更多类似的知识,此时双方说起,都有奇怪的感觉在心头升起。曲龙珺笑道:“那……你说他们去福州,是又想要弑君杀皇帝,还是杀一杀皇帝身边的那些走狗啊?还有……小龙你想怎么办啊?”
宁忌想了想:“其实……这个小皇帝在西南的风评还不错,另外还有参加过华夏军的一帮左家兄弟,如今在帮他们搞改革,那个什么曹金龙之类的小狗想要搞破坏,我当然是要帮他们干掉曹金龙的。不过……”
他顿了顿,随后看看曲龙珺,神色微微复杂起来:“如果可能的话,我要会会岳家的那对姐弟,然后……宰掉那个叫铁天鹰的狗东西。”
曲龙珺也看着他,之后明白了他眼中的涵义,笑起来,挽了挽他的手。
“没事的。”
她道。
“到时候,我会先躲起来。”
上午,山路上的行人不多,宁忌便也捏了捏她的手。傻乎乎地笑了起来……
两人一路进城,对於福州的一些期待,至此,也终於变得具体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