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行刺像是他们自己人干的,你看,围捕是从内往外……这是刺客在逃跑……”
何文处心积虑,利用读书会在各个对手的麾下掺进沙子,但作为过去的同伴,众人在“公平王”势力当中又岂会没有任何安排呢?眼下既然翻脸,便有人径直采取了刺杀,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对於公平王想要推行的理念,这名刺客,也作出了自己的选择。
围捕的动静持续了好一阵方才平息。
开完最后这场小会,安排名叫凌霄的副手出去打探消息了。孟着桃在书房之中坐了片刻,着人打来凉水,给自己洗了把脸,他才穿过阆苑,朝着这处宅子的最深处走去。
宅子最核心的小院里,被召来的孙大夫已经在病房等待着他,这是师弟俞斌一直沉睡的房间,金楼那晚孟着桃失手将他打伤后,对方至今昏迷未醒,按照这大夫上次的诊断,情况已没了转机,但这次他又将对方请了过来。
外头城市间的状况不太平静,这位孙姓名医对於被召唤而来并没有多少怨言,而在院落当中,师妹与其余两名师弟也并未睡去,看见他过来,目光愤恨,有些想要询问外头发生了什么事,又不肯真的以商量的口吻说话。
孟着桃进到病房之中,看了俞斌一阵:“我师弟他……真的不可能再醒过来了吗……”
这不是第一次的问询,那大夫叹了口气,随后又将大致的结果说了一遍,这身体看似还有气息,但魂已经不在里头了,即便勉强照料,也不过延长痛苦云云……
孟着桃拉了张椅子坐下来,沉默片刻后,便挥挥手,让大夫也就此离开。只是在对方出门时,他又道:“孙大夫,你……今日想出城吗?”
那大夫也有消息来源,此时用力点头:“我、我家中尚有儿子儿媳……”
“让人接他们过来,我待会有车队,顺道送你们出去……”孟着桃笑了笑,“城里不太平,不要再待了。”
大夫连忙点头称谢,孟着桃再将手摆了一下,让人离开了这里。
他坐在床边的椅子上,静静地看着躺在那儿的俞斌,如此沉默地坐了许久的时间。这是他过去每一次过来这里,都没有过的举动。
或许是察觉到状况的不对,外头院子里的凌楚出现在了门口,她张了张嘴,终於还是说道:“你、你要干什么……”
孟着桃没有看她:“……你们都进来吧。”
“你、你……”
凌楚还在犹豫。
孟着桃的手掌按在椅子扶手上,如雷霆般的声音陡然发出:“都给我进来!”
见识过他威胁人的样子,凌楚与两名师弟咬一咬牙,终於陆续地走进房里,面上俱是一副“你虽凶恶,我却不怕你”的表情。孟着桃的目光扫过了三人,眼中的厉色褪去了。
“城里要出事了,一会……有车队带着你们出城。孙大夫一家也跟着你们一起走……过江,回村子里吧。”
凌楚扬了扬脖子:“我们、我们去哪里……都不用你管。”
“江南要打仗了,跑远些最安全,不要待在这里。”孟着桃的目光往两名师弟脸上望了望,“你们两个男人,负起责任来,不要让一个女人瞎胡闹。”
“你……”有人察觉出了气氛的不对,蹙起眉头,凌楚想要说些硬话,此时竟也滞住了片刻,没能说出来。
孟着桃也沉默了一阵,随后听得他道:“……长久以来,我把你们当成我的子侄辈,老四你娶了凌楚,是件好事,往后不必忌讳於我,师父的事情上,我们有不共戴天之仇……可以寻仇,将来有一天,经历的事情多了,武艺高了,有了把握再来,昙济大师的事情……”
他说到这里,也顿了片刻,之手抬手按了按上唇,艰难道:“……不要再有了。”
“昙济大师……”凌楚道,“他是被你杀的,你休要说得是我们的罪孽一样!”
“昙济大师是我杀的,师父是我杀的,床上再也醒不过来的俞斌……也是我杀的。可是怎么样呢?”孟着桃望向他们,“我是一个坏人,我还活着,他们是好人,一个一个的死了。你们也是好人,我要你们死的时候,你们也一个都活不了,那你们这些好人怎么办?等坏人施舍你们活着!?”
三师弟站了出来:“那师兄你也可以动手杀了我们。”
“我不杀你们。”孟着桃怜悯地看着他们,“你们跟我动手,连跟俞斌一样让我失手的机会都没有,你们这个样子,我杀你们干什么……”
他顿了顿:“走吧,让你们少来寻仇,不是为了我,是为了师父……为了凌老英雄的一世英名,你说这次寻仇我放了你们,下次寻仇我也放了你们,我看着你们长大,放你们十次、百次,没有关系,但是说了出去,你们不丢脸吗?出去以后多吃饭菜,多练武艺,把自己练得厉害了,将来有一天,你们过来寻仇,要么干净利落的杀了我,要么……像师父和昙济大师一样,逼得我不得不用尽全力以命相搏,那个时候,谁杀了谁……都挺好。”
他的这番话说得三人无言以对,凌楚红了眼眶,咬紧牙关。孟着桃坐在那儿,目光望向呼吸微弱的俞斌,过得一阵,一只手撑在额头上揉了揉。
“说起来,我的年纪比你们大些,又是带艺投师,有些事情,从没跟你们说过。”他坐在那儿,缓缓地说话,“到得如今,大部分的事情,也没必要说了,我自己也想不清楚的,今日却想告诉你们……”
只听他道:“我是北边人,你们是南方人,这中间的一些差别,你们可能知道……我是带艺投师,到了凌家,是照顾你们的大师兄,你们一辈子在江南的庄子里,说起来不富裕、也经历了兵祸,可大部分时候,都有我、有师父的照拂,你们说,要舍生取义,凌老英雄说,要舍生取义……都很好,你们若是我的孩子,必定会让我觉得欣慰。”
“可是,孩子们啊……”孟着桃的目光平静,“我从北边过来,是带艺投师,你们可曾见过中原沦陷,兵祸肆虐的真正景象吗?到凌家之前,我一路上都看到那样的事情,你们的师兄我,跟金人打过仗,败了,一路南逃……我见过舍生取义的人,但我也见过大部分的人,他们一路南下,杀人、吃观音土、吃孩子、跟人磕头、把自己卖了,就只为了……活下来……”
“江南太平了十年,终於躲不过去,这十年的时间,你们看到的都是好的事情,但我早知道,他们会来……我要让人活下来,也要决定让谁去死。师父他老人家,希望我可以救下那些救不了的人,我也想,师父他希望我两只手都干干净净的就把事情做了,我也想,可是两只手都干干净净,就救不了人,大家都躲在山里,别人一定会吃我,我只能先去吃了别人,因为这样的决定,我能保下的人最多。”
“师父终於跟我决裂,他选了舍生取义,我很敬佩,我也很明白。但是你们知道我选的是什么?”
“不管用什么手段,在这世上,我想要让最多的人活下来,能够活下十一个人,那就比只活十个人更好,能让一百个人活着,比只让八十个人活下来更好,每个人的命,都是一样的……这就是人人平等,这就是,我心里的公平。”
他说到这里,对面的几人目光晃动,三师弟道:“你……你以为又是这些漂亮话……”
“这不是漂亮话,老三。”孟着桃摇了摇头,“这个世道很恶,但是对於这个世道,每个人都要有自己的答案,我一路南逃,又看到很多事情,找到了这个答案,这个答案对与不对,我至今也想不到非常明白……凌老英雄说要舍生取义,也是一种答案,这个答案我很羡慕,你们每个人,都得有一个自己的答案,如果没有,在这么恶的世道上,你们只会过得更惨。”
他笑了笑:“我只是说给你们听,有一天你们也会遇上无数的人死在你们面前,不止是死在眼前的、你们身边的几个人,接下来,整个江南死的人又是成千上万,那个时候,你们会怎么看待那些人命呢,我很好奇,你们要记住今天的问题……”
孟着桃的话到这里,伸手向前,房间之中,凌楚陡然睁大了眼睛:“你干什么——”
昏暗之中,只见孟着桃伸出右手,已按上了俞斌的口鼻,床上的俞斌没有太多的动静,凌楚与两名师兄已扑了上来,孟着桃左臂一挥,便将他们推开。
子夜,房间之中三人的剪影奋力地扑向前方,床边孟着桃的身影在油灯的光芒中犹如磐石,无论三人如何进攻、厮杀,甚至於凌楚一口咬在他的左手上,他覆在俞斌口鼻之上的手掌,都没有丝毫的动弹。
“你们太弱了啊,将来……”
剪影歇斯底里的攻击与吼叫间,他平静地、低声地说道。
“……将来……都要记得今天的事情。”
……
某一刻,房间里的魔神挪开了手掌,冰冷的目光扫过三人,凌楚的身体瘫倒在地。
那魔神般的身影……终於最后的跨门而出……
离开了他们的视线……
时间,越过子夜,仍有无数的狂躁,在夜里翻动……
江南的火山,就要爆发开来……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