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次,宁毅乃奸狡之人。”吴启梅将手指敲打在桌子上,“诸位啊,他很聪明,不可小觑,他原是读书出身,后来家境潦倒入赘商贾之家,或许因此便对钱财阿堵之物有了欲念,於商事极有天分。”
“小事我们不提,只提景翰十一年,天下遭灾,南方大水北方大旱,多地颗粒无收,民不聊生。其时秦嗣源居右相,本该负责天下赈灾之事,宁毅借此便利,发动天下粮贩入受灾之地贩粮。他是商业大才,接着相府名义,将粮商统一调配,统一粮价,凡不受其指挥者,便受打压,甚至是官府亲自出来处理。那一年,一直到下雪,粮价降不下去啊,中原之地饿死多少人,但他帮右相府,赚得盆溢钵满!”
吴启梅手指用力敲下,房间里便有人站了起来:“这事我知道啊,当年说着赈灾,实际上可都是高价卖啊!”
又有人说起来:“没错,景翰十一年大灾我也有印象……”
“若非遭此大灾,国力大损,女真人会不会南下还不好说呢……”
众人议论纷纷,吴启梅手掌往下压了压。
“这还只是当年之事,即便在前几年,黑旗居於西南山中,与各地的商事仍旧在做。老夫说过,宁毅乃是经商奇才,从西南运出来的东西,诸位其实都心中有数吧?不说其他了,就说书,西南将经史子集印得极是精美啊,它不光排字整齐,而且封装都精美绝伦。可是呢?同样的书,西南的要价是一般书的十倍百倍乃至千倍啊!”
“西南典籍,出货不多价格高昂,早几年老夫变成撰文抨击,要警惕此事,都是书罢了,就算装点精美,书中的圣贤之言可有偏差吗?不光如此,西南还将各种绮丽淫乱之文、各种低俗无趣之文精心装点,运到中原,运到江南贩卖。附庸风雅之人趋之若鹜啊!这些东西化为银钱,回到西南,便成了黑旗军的枪炮。”
“诸位啊,宁毅在外头有一诨号,叫做心魔,此人於人心性之中不堪之处了解甚深,早些年他虽在西南,然而以各种奇淫之物乱我江南人心,他甚至将军中枪炮也卖给我武朝的军队,武朝军队买了他的枪炮,反倒觉得占了便宜,旁人说起攻西南之事,各个军队拿人手软,哪里还拿得起刀枪!他便一点一点地,腐蚀了我武朝军队。所以说,此人奸狡,不可不防。”
“其三!”吴启梅加重了声音,“此人疯狂,不可以常理度之,这疯狂之说,一是他残忍弑君,以致我武朝、我中原、我华夏沦陷,不可理喻!而他弑君之后竟还说是为了华夏!给他的军队命名为华夏军,令人耻笑!而这疯狂的第二项,在於他竟然说过,要灭我儒家道统!”
他说到这里,看着众人顿了顿。房间里传出笑声来:“此事确是疯了。”
“据说他说出这话后不久,那小苍河便被天下围攻了,因此,当年骂得不够……”
“灭我儒家道统,当年我听过之后,便不稀得骂他……”
当年宁毅对儒家宣战的说法因李频而传出,天下间的议论与抨击反倒不久,这首先是因为小苍河方面没有在这方面做出太多实质性的动作——譬如见一个儒生杀一个——后来小苍河被天下围攻,灰溜溜地跑到西南,也没有过激举动。其次也是因为大家对於儒道的信心太足,杀皇帝尚是可行之事,一个疯子叫着灭儒,儒生们其实很有着“让他灭”的从容。
对这件事,大家若是太过认真,反倒容易产生自己是傻子、而且输了的感觉。偶尔提起,骂上一骂也就行了。
说到这里,吴启梅也嗤笑了一声,随后肃容道:“虽然如此,但是不可大意啊,各位。此人疯狂,引出的第四项,就是暴虐!何谓暴虐?西南黑旗面对女真人,据说悍不畏死、前仆后继,为何?皆因暴虐而来!也正是老夫这几日撰写此文的因由!”
老人说到这里,房间里已经有人反应过来,眼中放光:“原来如此……”有几人恍然大悟,包括李善,缓缓点头。吴启梅的目光扫过这几人,颇为满意。
“黑旗军为何能正面对抗金军?老夫询问了许多人,也查了先前的一些消息,整个事情可能还得从方腊说起……当年方腊作乱,打得口号,‘是法平等,无有高下’,这所谓平等二字,便是其中的一个因由。当年方腊作乱得杭州,也就是如今临安。宁毅恰巧身在其中,我们后来知道,后来宁毅弑君的许多助力,就都来自於方腊作乱的余孽。”
老人站了起来:“而今长沙之战的统帅陈凡,便是当初匪首方七佛的弟子,他所率领的额苗疆军队,不少都来自於当年所谓的霸刀营,而霸刀营的首领,如今又是宁毅的妾室之一。当年方腊起事,宁毅落於其中,后来起事失败,城破之时,说宁毅还为我朝立了功,但实际上,当时的宁毅便已接了方腊起事的衣钵。”
“他受了这‘是法平等’的启发,弑君之后,於华夏军中也大谈平等。他所谓平等为何?就是要说,天下人人皆平等,市井小民与皇帝天子平等,那么他弑君之事,便再无大错了!他打着平等旗号,说既然人人皆平等,那么尔等住着大房子,家里有田有地,便是不平等的,有了这样的理由,他在西南,杀了不少乡绅豪族,随后将对方家中财物充公,如此便平等起来。”
“当然,此人深谙人心人性,对於这些平等之事,他也不会大肆张扬,反而是暗地里悉心调查大户大族所犯的丑事,只要稍有行差踏出,在华夏军,那可是天子犯法与庶民同罪啊,大户的家产便要充公。华夏军以这样的理由行事,在军中呢,也厉行平等,军中的所有人都一般的艰苦,大家皆无余财,财物去了哪里?悉数用来扩充军资。”
“这放在朝堂,叫做穷兵黩武——”
“用平等之言,将众人财物悉数充公,用女真人用天下的威胁,令军队之中众人恐惧、害怕,迫使众人接受此等状况,令其在战场之上不敢逃跑。诸位,恐惧已深入黑旗军众人的心底啊。以治军之法治国,索民余财,厉行苛政,去民之乐,增民之惧,此等事情,便是所谓的——暴虐!!!”
吴启梅的声音振聋发聩。众人到得此时,便都已经明白了过来。
“秦始皇穷兵黩武,终能一统六国,理由为何?因其行苛政、执严法,秦朝之兴,因其暴虐。可秦二世而亡,为何?亦是因其行苛政、执严法,人人皆畏其暴虐,起身反抗,故秦亡,也因其暴虐。归根结底,刚不可久啊。”
“黑旗军自起事起,常处四面皆敌之境,众人皆有畏惧,故上阵无不奋战,从小苍河到西南,其连战连胜,因恐惧而生。不管我们是不是喜欢宁毅,此人确是一代枭雄,他征战十年,其实走的路子,与女真人何其相似?今日他击退了女真一路大军的进攻。但此事可得长久吗?”
吴启梅摇头:“不行。逆境之中,将人压榨太过,到得顺境,那便过不去了。宁毅凶残、奸狡、疯狂、暴虐……此等魔头,或可逞一时凶蛮,但纵观千年史册,此类魔头可有成事者么?”
他笑了笑:“西南距江南数千里远,且不说战况尚未底定,即便西南黑旗真的抗住宗翰一路大军的进攻,接下来元气也已大伤。更何况击溃女真之后,黑旗军心中恐惧已散,此后几年,无非论功行赏,暴虐之人行暴虐之事,便要受其反噬了。我等纵能见其一时强悍,但接下来,便是坠落之时,此事千年史册有载,再无其他结果。”
“有关於西南、宁毅、黑旗军之事,我这几日便在着人整理,此后便将黑旗军之暴虐行径大宣天下,有了这些东西,我武朝诸公必能看清这天下局势之后的走向,那宁毅的‘是法平等’,老夫相信,可没有人敢去凑什么热闹啊。老夫接下来也会修书,与我武朝几位肱骨大人详谈此事,黑旗一时凶蛮,难以久长,诸位不必过於担心。但也得取其长处,借鉴自身……”
外头的细雨还在下,吴启梅如此说着,李善等人的心中都已经热了起来,有了老师的这番陈述,他们才真正看清楚了这天下事的脉络。没错,若非宁毅的凶残暴虐,黑旗军岂能有这般凶残的战斗力呢?可是有了战力又能如何?假如前太子君武的那条路真能走通,武朝诸公也都变成残暴之人即可。
可是这样的事情,是根本不可能长久的啊。就连女真人,如今不也走下坡路,要参考儒家治国了么?
这一刻,吴启梅的话语冲散了众人心中的迷雾,犹如一盏明灯,为众人指明了方向。这一日回到家中,李善等人也开始撰写文章,开始讨论起黑旗军内部的暴虐来:推行平等、渲染恐惧、剥夺私产……
此后半月时间,对於华夏军这种凶残形象的塑造,随着西南的战报,在武朝之中传开了。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