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街往里,有一条小巷子。
这巷子很深,从巷口经过的时候能闻到从里面飘出来的一股股怪味——变质的食物、人体的排泄物、野狗野猫骨瘦嶙峋的屍体……
亦或是人屍。
人死在这里是没有人管的,也许一两周都不会被发现。
直到屍体烂成脓水,每一寸都被蛆虫和苍蝇舔食殆尽,仅剩一具残骸,才会被恰好想来屋子里睡一觉的乞丐看到,得到一句“真晦气”的评价。
是的,这里就是个乞丐集中营。
无家可归的人,身有残疾的人,在经历了旁人冷眼与欺辱后,最终都会选择跑到巷子里来,接受命运,成为众多脏兮兮的看不清面容的乞丐一员。
那些压迫着他们的人不会进这条巷子,因为那些人受不了这里的恶臭与脏乱。
偶尔巷子里也会出现身份不明的人,不过正如对方会出现在这里的目的一样,乞丐们并不关心巷子里多出来了谁,又或者少了谁,他们看一个人的时候,只会看三点——
有没有吃的。
有没有财物。
能不能抢。
在一个人试图踏进这条小巷的时候,除非全身上下已经如同巷子里的常住人员一样凄惨,否则,便要时刻小心,从那些乞丐频频投过来的阴沉眼神中,判断出他们什么时候会扑上来。
食肆的小二热情送别虞幸和海妖,然后便时不时的朝西街的方向张望。
他在等。
等这两个明显不属於风头镇的外来者前往小巷,要么被里头的情况吓退,要么……暴露真实意图。
打探消息,总是拿来用的吧?
这一对“兄妹”究竟想做什么呢?是来提供一份助力的,还是那些家族派过来,想要将他们覆灭的刀?
店小二等呀等。
等到食肆的人气渐渐起来,他得马不停蹄的照顾客人,无法再分神时,都没有等到那对兄妹前往小巷的消息。
难道是他猜错了?对方真的只是一个闲来无事爱聊八卦的公子哥,把这些东西当故事听,听完便忘?
小二说不上来是失望还是庆幸。
他悄悄地叹了口气,在被任何人发现之前,又重新养起了热情的笑脸,高声招呼新客:“几位吃点啥!”
……
巷子里。
拿了饢的两个乞丐步履匆匆,身形矫健,在后头追着想抢食物的那些人硬是撵了一路都没撵上。
等他们深入巷中,经过了一个又一个病入膏肓、无法外出乞讨的老乞丐身旁,来到最里面一间空屋时,追来的人便不敢靠近了。
空屋摇摇欲坠的木门打开,里面走出一个身形壮硕的男子,男子虽面容端正,但从破落衣裳中裸露出的皮肤上,却布满了大大小小的疤痕。
他用充满威慑的眼神往巷子里巡视一圈,那些饿狼一般的垂涎目光就纷纷落了下去,只剩下淡淡的不甘化为喉咙里的呜咽。
“大哥!”
两个乞丐扬起笑容喊了人,男子的表情瞬间柔和:“快,进来再说。”
这破屋子也就一点点大,进了门后,桌子、椅子、一张床铺等等东西几乎都挤在一起。
即使是这样,这屋子里也住了足足六个人。
“给,好味轩小二哥给的,大家快吃。”拿着饢的乞丐抆了抆脸,露出一张十分年轻的面容,他脸上带着笑,语调活泼,“我闻到里面有肉的味道!今天小二哥偷偷在里头塞肉了!”
六个乞丐分掉了六个饢。
他们看上去远不如外面的乞丐饥饿,有人吃得很快,有人斯斯文文,细嚼慢咽。
环境艰苦,这些人却依旧保持着落难之前的一些习惯,也没让自己真变得骨瘦嶙峋,混身无力。
等吃完了早餐,被叫做大哥的男子拿起包裹食物的油纸,从里面抽出了一张还带着食物香气的米黄信纸。
信纸展开,六人凑在一块儿,一条条往下看去。
“城里多出好几个形迹可疑的外来人?”
“这些人昨日便四处打探消息,要的又多又杂,分辨不出他们的真正目标。”
“身份也各不相同,根本找不出关联,不知是不是同一个势力。”
“……那遭人恨的王二麻子被人剁了,扔在街上,好,这种小瘪三儿早该死了,老子当初就是被他告的密!”
一行行看下去,全是昨日和今早发生的新鲜事情。
看到最后一段,留在屋里的四个人表情都是一变,出去拿饢的两个乞丐也严肃了起来。
“等等,王家生变,王老爷被杀?”大哥声音没忍住提高了些,又立刻控制着压下去,看向今早外出过的两个同伴:“老五老六,这是真的?”
老五点头:“应该是,我们在外面也听说了,好多人都在传,不过说法都不太一样,也没有信上说的这么详细。”
他们急忙睁大眼睛,大哥直接将这段读了出来——
“王家昨夜被人入侵,家丁被绑,困於院外,女眷子嗣尚在,独王老爷溺毙於水缸中,神色惊恐。究其原因,尚不知晓,官兵在查,吾靠近不能。”
“婆婆推测,乃庇佑之物失窃,引致水屍复仇。”
“不知此事是否与昨日的外来人有关,如若为真,应感谢义士相助。”
信上的内容到此为止,大哥一个字一个字念完,生怕自己是看错了或是出现了幻觉。
他拿信的手微微发抖,呼吸紊乱,身后一个虽然衣着破落,但气质文雅的人却一巴掌拍在桌上:“好啊!我盼着这王老鳖死盼了三年了,如今终於梦想成真!”
“四哥,你……”
“四弟,你的仇算是报了!”
其他人纷纷对这个文人道喜,大哥也冷静下来,沉声道:“当年你被王家诬陷杀人,王老鳖将他的罪责尽数搬到你头上,还伙同县衙篡改证据,你不得已沦落至此……如今心头可松快些了?”
老四手掌都拍红了,他颤着手抹了一把脸,一手的灰。
“哈哈……”他盯着掌心的灰看了半晌,忽而笑道,“还不到松快的时候,王老鳖不过是其中之一,我知道,我们只有做完该做的事,才能真正的松快!”
“快,我要出门,说不准能找到信上说的那些外来人,我要向他们确认一下——如果是他们做的,我一定要报答他们!”
“如若不是呢?”最淡定沉静的老三道,“婆婆推测王家庇佑之物失窃,连我们都不确定这些腌臢家族的庇佑之物究竟是什么物品,这些外来人又怎能知晓?”
“说不准是奇人呢,和婆婆一样。”老四反驳道,“我听说,一些奇人隔老远便能分辨邪物气息,不仅能与鬼斗,也通晓人心之恶!那万般老鬼不也就是?总不能这样的奇人都是万般老鬼的手下吧,总得有些看不过眼的,来帮咱们吧!”
“就算……就算真不是义士相助,而是这些家族起了内讧,我们也该去做个确认。”
这句话得到了全票认同。
可他们一行人都是不好在外露面的,一旦真的在外面被逮到,说不准就会被杀——这些家族从前还想用律法和谣言要他们的命,他们为了行动方便自愿成为乞丐后,虽然更难被抓到了,但一旦被抓,别人想杀他们也就更轻松了。
死个护院,死个很有名望的文人,与死个乞丐可是截然不同的。
老四说要出门找人,今早已经出去过的老五老六便挠了挠头:“那都由谁去呢?我们全部出去的话,目标太大了,容易引起那些眼线的注意。”
“说起来,食肆的小二哥应当碰见过那些打探消息的外来者吧?要不咱先找他问问,瞧瞧外来者都有什么特征?”
“是啊,若是人家真是来帮咱的,咱可不能因为一时急躁反而拖了后腿,得从长计议——”
六人叽叽喳喳,在这个时候也不忘时不时地从窗户的破洞往外看一眼,以防有哪个乞丐偷听,再给他们泄露出去。
他们受到压迫,随时有可能遇险,谨慎早已刻在了骨子里,成为了和吃饭睡觉一样的必需。
然而……
“不用出去了,想来找我,不如我主动来找你们?”
一个陌生的声音忽然出现在他们的房间里。
这是一个年轻男子的声音,低沉又清朗,和他们的激动干巴不同,语调极为从容,甚至带着一种玩世不恭的笑意。
听到这声音的瞬间,众人都没来得及解析这句话的意思,只觉得一股寒意瞬间从尾椎骨直冲而上,使他们头皮发麻。
他们猛的从桌子旁散开,一双双眼睛用谨慎和带着杀意的锐利往出声的方向望去。
而后便看见了两个人。
他们的屋子……这么一个拥挤的房间,门窗紧闭,什么时候竟悄无声息地多出两个大活人来?!
惊悚之下,再仔细一看。
这两人竟还是一男一女。
女子带着斗笠,身形高挑,看不见面容,十分神秘。
男子身高极具压迫力,虽然看着并不壮硕,但简单的布衣,在他身上所形成的身形走线极为流畅,已经不是寻常人能达到的地步!
这男子应当就是刚刚说话之人,脸上带着笑,比身高更惹人瞩目的是他的长相,若说是如观音那般的男身女相倒也不恰当,但极为明艳,让人一眼便觉的……
不像个人。
难不成大白天的也见鬼了?不,夜间的鬼也没有这样的,这人是传说中专门惑人心神再将人吃掉的妖怪吗?!
“你们是何人!什么时候进来的!听到了多少?”大哥肌肉紧绷,已经摆出了要战斗的架势,话少且身材细长的老二从腰间抽出一把细软蛇剑,其他人也十足的戒备。
“不要紧张~不要紧张~”虞幸笑着将双臂抬起,做出一个投降的动作。
古人或许不理解这个动作的含义,但他将两只手掌都露了出来,表明自己并无武器,终於是让紧张过头的六个人冷静了些许。
虞幸站在这屋子里仅剩的空地上,一动不动,他身后的海妖也配合着站成了雕塑,生怕刺激到对方:“这条巷子里的眼睛太多了,你们不是也不想被注意到吗?”
他眨眨眼:“若是我就这样出现,正大光明的敲响你们的门,巷子里的无数张嘴可就要开始说闲话了。”
他的态度十分友善。
大哥依旧不敢放松,死死的盯着他的眼睛:“我再问一遍,你们是什么人,是怎么进来的。”
“哦~我们就是你们刚刚谈论的人啊,是你们要找的外来者。”虞幸的眼睛微微眯起来,看着像只狡猾的狐狸,“很抱歉偷听了一会儿,不过也只有一会儿哦,我们来的时候,你们的信已经看到尾声啦。”
老五老六纯粹是靠腿走,回来后他们还先吃完了东西,才开始看今日的情报。
而虞幸和海妖则是迅速在二楼包厢解决掉食物后,一离开食肆就拐进了一个死角,展开感知来寻人,降低了自身存在感,利用各自的力量飞速到达。
这六个乞丐都是普通人,无法隐藏自己的气息,因而虞幸锁定他们的速度很快,没耽误一点功夫。
而一到这屋子附近,系统的抽丝buff便跳了出来,硕大的一个箭头直指屋子里面,想看不见都难。
隐藏任务的线索,就在此处!
他与海妖偷听了一会儿,也是为了确定这六人究竟是干什么的。
真是收获颇丰啊。
原来在那些富商家族联合起来维持某个阴谋和秘密时,风头镇里也有一帮子反抗者分散在各处,互帮互助,传递消息,暗中密谋。
光是这么一会儿,就已经能听出,食肆的店小二、身为奇人的“婆婆”,以及在王家附近监视对方和传递消息的人,都是反抗者的一员。
在没有拿到隐藏任务的时候,比如昨天,虞幸哪怕是走过同样的街道,也只会认为周围的普通人都是些寻常百姓罢了,谁能想到他们硬生生在风头镇搞出了谍战片的效果?
这些人——虽说看起来力量微弱,但合起来也不容小觑,不仅能提供不少和隐藏任务相关的情报,也是揭露和推翻阴谋的一大助力!
“放轻松。”虞幸道,“我真的没有恶意,如果不信的话……”
他将手伸向衣襟。
六人顿时紧张起来:“你干啥——”
一枚沉重的金匕首被虞幸随手扔到了大哥手里。
大哥一看,莫名感觉到一股恶心和恐慌的意味从匕首上传来,他心中发紧:“这是什么?”
虞幸出口惊人:“王家的庇佑之物。”
六人齐齐一惊。
他们看看匕首,又看看虞幸,其中一人试探着问道:“这么说来,昨夜是你……”
“没错,家丁是我绑的,王老爷是我杀的,哦,还有那个王二麻子……那个不是我杀的,但屍体是我放的。”虞幸一条一条的数出来,他神色倒是从容依旧,六人组却越听越震惊。
震惊的同时,警惕和敌意也在渐渐淡去。
就在这时,他们看到那戴着斗笠的神秘女子也说话了。
女子声音清澈悦耳,娓娓动听,说出口的话却一点儿都不柔弱,反倒有股慑人的气势:“各位将武器放下吧,容我直言,如果我们对你们有恶意,此时还在屋子里的,只会是六具屍体。”
她抬手,将头上的斗笠摘了下来。
绝美的面容暴露在空气中,这六人当中,有些只是惊艳,唯有一人脸色巨变,那身形细长的老二忍不住道:“封小姐!”
其他人纷纷道:“谁?”
老二脱口而出:“封小姐,封府的大小姐!六年前她的手帕交被……”
他看了一眼海妖的脸色,似乎在顾念对方的感受,后半段话的措辞委婉了不少:“她的好友被选中当了人祭,当时都传,封大小姐为了姐妹义气,跟随好友一同跳了江。”
“后来,风头镇里便没再传出任何与封小姐有关的消息了,就连是否办过葬礼也无人知晓。”
其他人明显也是听过这个故事的,只是不认识故事中封小姐的脸。
听老二这么一说,倒吸凉气的声音此起彼伏,大哥震惊:“可、等等,这是风小姐死后的灵魂?”
海妖:“……”
她也在认真听这个故事,她的角色设定本就奇怪,没想到居然会在如此不经意之间得到答案。
封小姐有个手帕交,被选为了人祭,那不就是轿女吗?
原来如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