洛晏做了一个梦。
从他实力积累到一定程度,灵感可听因果后,他就很少做梦了,每每陷入梦境,都意味着有什么事要发生。
这次的梦好像有点不一样。
梦里没有苦主的肝肠寸断,没有嗔痴怒骂,也没有血糊糊的死亡,只有一片深不见底的水。
他在水底,身体陷入烂泥里,仰躺着,一动不能动。
他仰着脸往上看去,水面污秽不堪,漂浮着一层又一层融化的油污一样的东西,黏腻又窒息,将整个水底笼罩进阴暗不见光的牢笼。
阴冷的触感包裹着身躯,他想要坐起来,才发现不知不觉间,水底淤泥已经覆盖在身上,要将他活埋。
他的视角越来越逼仄。
他的鼻息也被堵住。
他不由得张开嘴,想发出呐喊,却发现舌头早已不见,只能发出“嗬嗬”喉音。
“嗬嗬……”
不是他,不是他的声音。
洛晏的注意力终於不再被水面吸引,他努力把视线抬高,想要看一看周围。
梦中的视角开始变化,如他所愿地升高。
他从仰视变成俯视,看见了大片大片的河床。
好多人啊。
有好多好多——“人”,像钉子一样嵌在泥里,他们的身体被泥沙覆盖,只有一张脸露在外头。
大多数都是老人,然后是女人,偶尔有壮年人,最后是小孩。
每一张……每一张脸上,都充斥着扭曲的忿怒和恐惧,张大嘴,瞪着眼,无声地向上呐喊。
他们的口中一片泥秽,舌头掉在一边,静悄悄的。
绝望,凄厉,怨恨……
无法量化的怨念从无数张脸上汇聚,在水中凝聚成十五具惨白的屍身。
它们长出了舌头,有了呼喊的资格,它们拚命往上游,游啊,游啊,只要能从水里出去,只要能上岸——
一定能诉诸冤屈,讨个公道罢!
哗啦啦……
水底荡起波纹。
巨大的人形阴影游过,把十五具屍体吞噬。
它们不甘地挣扎,依旧被阴影覆盖,它们不愿停止,它们是水底的人们唯一的希望——
小孩的屍身发出第一声尖啸。
宛若新生儿的第一声啼哭,向生的愿望使小孩浑身镀上一层浮光,一缕月光破开污秽水面,照得它一身莹白,宛若玉石。
它第一个挣脱阴影,冲向地面。
一根根细若游丝的线也在月光的照耀中扎下水底,穿透十四具屍体的四肢与躯干,带着一股助力,拉扯着屍体们往上,再往上。
水中的人形阴影愤怒地撕扯着,强烈的食欲铺天盖地,饥肠辘辘地发出肠音。
在昏暗阴污的水底,好像有一张巨脸浮现了出来,它双目大如铜铃,画着怪异的鲜艳妆容,血色油彩点缀着两腮与嘴唇,两瓣唇缓缓打开。
“我饿啦……哈……”
怪异的调子似人非人,犹如隆隆雷声。
洛晏不知道梦是什么时候结束的。
他只觉得做了这个梦之后,脑子就一直昏昏沉沉,像是被什么污染了,怎么都醒不过来。
各种光怪陆离的画面化作一粒粒玻璃碎片,毫不留情地扎向他脑中的血肉,鲜血淋漓。
不知过了多久,他终於有了清醒的迹象,各种感官逐渐回归,身体被水包裹着的触感也逐渐清晰,一如梦中。
“!”
洛晏猛地睁眼,大口呼吸着,周围落着幽幽光亮。
皮肤明明能感受到周围是水的触感,可在他意识到还在水中后,却依旧呼吸如常。
怎么回事……
混乱的梦境影响了他的记忆,使他第一时间只剩下满脑子混沌。
下一秒,一只胳膊从他旁边伸了过来,在他面前晃了晃。
由於胳膊的主人没有任何攻击意图与恶意,洛晏在意识到旁边有个人而浑身发麻的瞬间,已经抑制住反抗的本能,往旁边看去。
他看见了虞幸。
对方微微挑眉,似乎有些好奇他此时的状态,眼中的微微戏谑仿佛在说……睡懵了?
唔。
洛晏瞬间清醒。
被眼前人救下的画面重新进入记忆前列,他还记得自己将虞幸和少年时期的那个人影合二为一的感受。
此时再看,曾经被模糊掉的感知重新清晰起来,让他非常非常确定,曾经在道观后山的伤者,就是虞幸!
洛晏心中有点惊喜,虽然他并不明白虞幸究竟是什么物种——光是从这么些年来对方一点都没有变老,而且在进入荒诞推演游戏之前就有非人恢复力来看,多半不是正常“人类”就是了。
但这种感觉就像是他乡遇故知一样,年少时困扰他的奇怪经历,终於在他长大后有了结论,而他曾经以为不会再遇见的“精怪”,竟然早就以推演者的身份,在系统中活跃了。
而且对方肯定也记得他。
在业江边上,虞幸对他说的那句话就是证据!
洛晏眼睛亮亮的。
虞幸不知道这人死了一次后出了什么毛病,一醒就盯着他看,他眯了眯眼,拍了一下洛晏额头,示意他注意前面。
洛晏冷静下来,想起自己的任务,赶紧坐了起来。
他能感觉到自己依然在水底,身下是漆黑的石礁,往上是一片漆黑。
这里应该已经是深渊大坑的内部了,拥有吸力的龙卷与漩涡都消失在视野中,取而代之的是一片有着人造痕迹的水底废墟。
刚才他刚醒来就看到的莹莹光亮也正来自於废墟那边,海妖和新郎服正站在废墟中央,一座看着像是半座神庙的地方。
明明是水底,庙宇前方竟然燃着两簇巨大而苍白的火焰,承载火焰的烛台庄严肃穆,照亮了庙宇的大门。
不仅如此,在庙宇倒塌的那半边,还有零星烛台充当了照明。
这些能在水下燃烧的火,散发着一股浓郁的阴森,仅仅处於火光的笼罩中,就有一股被邪恶注视的感觉油然而生。
礁石料峭,犹如断壁残垣,充当着洛晏与虞幸的掩护,他们两个挤在礁石后方,应该是一处死角,既能望见海妖,距离又足够远,不会被火光触及。
洛晏仔细观察。
他的胳膊已经被接上了,鬼发也早已斩断,系统面板上遗留着他神志不清时未曾注意到的提示,不出意外是提醒他因为溺水而死,失去了一条命。
旁边的虞幸胸膛起伏,显然在呼吸,应该也已经利用死亡得到了呼吸资格,只是死得比他冲,醒得却比他快,还替他接了胳膊,拉着他藏到了礁石后面。
真是可靠。
洛晏心中感叹,旋即更加认真地观察庙宇那边。
海妖正跪在庙宇之前。
新郎服悬在海妖身后,像一张大网,将海妖禁锢於此。
由於他们身处的位置影响,洛晏看不见海妖的脸,但能看到海妖发着抖的身体,恐怕位於火光照耀中心的海妖,正承载着他们无法理解的污染!
这是什么仪式吗?
洛晏眼神锐利起来,无声询问虞幸的打算。
虞幸伸手,指了指庙宇里面,意思是要等海妖完成这一部分的仪式进入庙里。
深渊底部有照明是意外之喜,尽管照明的代价是污染,但所提供的这些光源,确确实实为他们带来了很大的便利。
虞幸看着这江底的遗迹废墟,在众多倒塌的建筑中,还有一半接近完整的庙宇简直是鹤立鸡群。
这不由不让他想起了最后一枚不动如山咒。
他猜测最后一枚不动如山咒就在神庙里。
这片水底废墟结构混乱,不像是建造在陆地上然后被水淹没的,反倒像是在某次大水时直接从陆地被冲到水中,许许多多的建筑随水流淌,在期间被拆的七零八碎,最后落进深渊里,成了一堆完全看不出原样的废墟。
只有神庙因为不动如山咒的存在,保存下来了一半。
“江祟”既然是新诞生的邪祟,或许也会喜欢神庙这种带有神秘色彩的住所,更何况古时的神庙拥有特殊地位,拥有一座神庙拉人供奉的话,鬼怪甚至可以转为一方邪神。
这天降的庙宇,恐怕在那之后就变成了江祟的东西,是它的居所,也是它仪式的完成之地。
哗啦啦……
海妖那边跪完了,在新郎服的裹挟中站了起来。
水中站不稳,她身形飘忽着,有些踉跄地转过身,与新郎服面对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