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尊贵的夫人」
第二天上午——刚过十二点——珀尔小姐就出现在了玛蒂小姐的家里,表示有些微不足道的小事要说,但很明显其实是有更重大的事。果不其然。
「顺便说个事,您可能会觉得我太过无知。但您知道吗,我对於该怎么称呼格伦迈尔夫人感到很困惑。我们称普通人为‘您’,但是不是该称她为‘尊贵的夫人’?我一个上午都很困惑。还有,我们是不是该说‘我的夫人’,而不是‘夫人’?您认识阿利夫人——您能不能好心告诉我对贵族们的正确称呼?」
可怜的玛蒂小姐!她摘掉眼镜,又戴上去——阿利夫人到底该怎么称呼,她已经想不起来了。
「太久以前的事了,」她说,「哎!哎!我真笨啊!我想我只见过她两次。我记得我们一般称彼得爵士为‘彼得爵士’——但他来看望我们的次数比阿利夫人多得多。要是黛博拉还在,就马上会知道该怎么称呼。‘我的夫人’——‘尊贵的夫人’,听着很奇怪,好像不太自然。我以前从来没想过,但现在您一提,我也觉得困惑了。」
珀尔小姐从玛蒂小姐那里肯定是得不到任何明智的答案了,对於称呼的问题,玛蒂小姐显得越来越迷惑和混乱了。
「那么,我想,」珀尔小姐说,「我还是去找福里斯特夫人说说我们的小困惑吧。人有时候一紧张就会想不清事情,但我们不能让格伦迈尔夫人觉得克兰福德镇的人对贵族的礼节一无所知。」
「亲爱的珀尔小姐,您回来的时候能不能再来我这儿一趟,告诉我您的决定?您和福里斯特夫人的想法肯定是非常正确的。‘阿利夫人’,‘彼得爵士’……」玛蒂小姐自言自语地说,努力回忆那些老旧的称谓。
「格伦迈尔夫人是谁?」我问。
「哦,她是贾米森先生的遗孀,贾米森先生是贾米森夫人已故丈夫的兄长。贾米森夫人出嫁前是沃克小姐,沃克总督的女儿。‘尊贵的夫人’。亲爱的,如果她们决定用这个称呼,您必须让我对着您先练习一下,因为如果我第一次就直接这么称呼格伦迈尔夫人的话,一定会觉得难为情的。」
当贾米森夫人前来拜访的时候,着实让玛蒂小姐松了口气。她此行想表达的意思可以说是非常粗鲁。我注意到,感情淡漠的人尽管比较沉默,但比其他人都无礼。贾米森夫人是来给我们一个明确的暗示,那就是她并不特别希望克兰福德镇的女士们去拜访她的妯娌。我说不好她是怎么把意思表达清楚的,当她语调缓慢慎重地向玛蒂小姐解释的时候,我心里有点愤愤不平。贾米森夫人是想让她的贵族妯娌以为,她这次拜访交际的都是郡里的大户人家,玛蒂小姐虽然也是上等人家出身的淑女,但却是无法理解这种心态的。我明白了贾米森夫人的真正意图,而玛蒂小姐还是困惑了很久。
当她真正理解了那位贵族女士来访的目的后,便泰然自若地接受了那种傲慢无礼的暗示,一点都没受打击——她真是太温和了。她也没觉得贾米森夫人的行为有什么不对。但我能肯定,在她的内心深处一定有些想法,使她比平时更从容镇静地扯开了话题。贾米森夫人倒是显得更慌乱,我能看出她恨不得能马上离开。
不久后珀尔小姐回来了,气得满脸通红。「好极了!玛莎告诉我,贾米森夫人来过了。我们都不准去拜访格伦迈尔夫人。是的!我从福里斯特夫人家回来的路上碰到贾米森夫人,她跟我说了。她太让我吃惊了,我都不知道该说什么。我真希望自己当时能说几句尖刻挖苦的话,我想今晚我会说的。毕竟格伦迈尔夫人只是个苏格兰男爵的遗孀而已!我去看了福里斯特夫人的贵族名册,想看看这位被珍藏在玻璃橱里的夫人究竟是何方神圣,原来只不过是个从没进过上议院,家贫如洗的苏格兰贵族的遗孀。而她本人,也只是什么坎贝尔先生的第五个女儿。不管怎么说,您至少是教区长的女儿,还和阿利家族有亲戚关系,大家都说,彼得爵士很可能会成为阿利子爵呢。」
玛蒂小姐努力想让珀尔小姐冷静下来,但还是白费力气。这位女士平时总是那么快乐和气,现在却是怒气冲天。
「我今天早上还去订了一顶帽子,为聚会做准备,」最后她终於说出了为什么会被贾米森夫人惹怒的秘密,「等贾米森夫人那位高贵的苏格兰亲戚离开后,看她打牌三缺一的时候能不能轻易叫得动我!」
接下来的第一个礼拜日,格伦迈尔夫人出现在了克兰福德镇。从教堂出来的时候,我们刻意背对着贾米森夫人和她的贵客,自顾自聚在一起聊天。如果我们不会去拜访她的话,我们就根本不用看她,尽管我们对她为人如何好奇得要死。下午我们去问了玛莎,总算得到了一些安慰。玛莎是个佣人,所以她尽可以放心地盯着格伦迈尔夫人看,而不会被视作有阿谀奉承之心。
「女士,您是说和贾米森夫人在一起的小个子女士?我以为您更想知道史密斯夫人今天穿得有多年轻!她要做新娘了呢。」史密斯夫人是屠夫的妻子。
珀尔小姐说:「天哪!谁会关心史密斯夫人啊。」但她很快就不响了,因为玛莎继续说了下去。
「女士,和贾米森夫人坐在一起的小个子女士穿的是旧黑绸衣服,披了件苏格兰呢斗篷。她有一双非常明亮的黑眼睛,女士,还有一张聪明可爱的脸。她不年轻了,但我猜她比贾米森夫人年轻一些。她上上下下地打量着教堂,像只小鸟,出去的时候她拎起衬裙,走得轻快敏捷。听我说,女士,她看上去就像《马车和马》里面的迪肯夫人。」
「别这么说,玛莎!」玛蒂小姐说,「太不尊重别人了。」
「是吗,女士?请原谅我,不过杰姆·赫恩也这么说。他说,她是个多么敏捷活泼的人啊——」
「是夫人。」珀尔小姐纠正说。
「夫人——就像迪肯夫人一样。」
另一个礼拜日过去了,我们仍然未去看望贾米森夫人和她的客人,还私下里评论着她们,这些评论连我们自己都觉得非常苛刻——几乎是太过苛刻了。玛蒂小姐显然对我们冷嘲热讽的态度感觉有些不安。
可能是格伦迈尔夫人发现贾米森夫人的家并不是最欢乐最热闹的地方,也可能是贾米森夫人发现郡里的大户人家多半都住在伦敦,而留在乡镇的几户人家对格伦迈尔夫人大驾光临并不那么热切。重大事件的起因总是那么不引人瞩目,所以我也不敢假设是什么原因导致贾米森夫人改变了她的决定。她开始广发邀请函,请克兰福德镇的女士们下星期二参加小型聚会。马林纳先生亲自发送邀请函。他总是忽视别人家的后门,把前门拍得劈啪作响,甚至比他的女主人贾米森夫人还用力。他有三封邀请函,却拎了个大竹篮,只为了让女主人意识到东西有多重,而事实上,他能轻易把它们塞进背心口袋里。
玛蒂小姐和我私下商定,说星期二晚上家里有事要做:玛蒂小姐要把上星期的字条、信件做成点蜡烛用的火折子。因为她通常是在星期一清理账单——把上星期的账单分文不差地整理好,所以,做火折子的事情很自然地就放到了星期二晚上,这样就给了我们一个合理的借口婉拒贾米森夫人的邀请。但我们的回覆还没写,珀尔小姐就拿着一封打开的信函走了进来。
「哦!」她说,「我看你们也收到了邀请函。冲来总比不来的好。我之前就想告诉尊贵的格伦迈尔夫人,不到两个星期,她就会和我们愉快相处了。」
「是的,」玛蒂小姐说,「我们也被邀请参加星期二晚上的聚会了。也许您更愿意带上针线活过来和我们一起喝茶。那天晚上我通常会检查一遍上个星期的账单、字条和信件,然后把它们做成点蜡烛的火折子。但这事看上去并不足以成为谢绝邀请的理由,尽管我想这么做。现在,如果您愿意过来,那我就能非常心安理得了,幸好回条还没写。」
「那您是不想去了?」她问。
「哦,不想去!」玛蒂小姐轻声说,「我猜您也是?」
「我不知道,」珀尔小姐回答,「不,我觉得我是想去的。」她轻快地说。在看到玛蒂小姐惊讶的脸色后,她接着说:「您看,不应该让贾米森夫人觉得她做的事、说的话足以冒犯我们,这会让我们有失身份,作为我,肯定是不愿意的。如果我们让贾米森夫人觉得她说的话让我们气恼了整整一星期——不,是十天——那就是太看得起她了。」
「对!我想不应该为某件事伤心烦恼那么久。而且,也许她根本不是想惹恼我们。但我必须说,我肯定不会像贾米森夫人那样说出不让别人来拜访的话。我真的认为我不应该去。」
「哦,算了!玛蒂小姐,您必须去。您知道我们的朋友贾米森夫人比大部分人都冷漠,不通情理,并不像您这么敏感细腻。」
「那天贾米森夫人来告知我们不要去拜访的时候,我想您也挺敏感细腻的。」玛蒂小姐直率地说。